079
重芳柔怔怔的看著那幾樣東西,半晌后,忽然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國公爺,」兩行清淚順著她的臉頰緩緩流下,「你我兄妹一場,你怎的忍心下這樣的狠手?」
「兄妹?」重廷川聽了這兩個字后,似是發現了極其可笑的笑話一般扯了扯唇角,「我倒是不知道你把西西當嫂子看,不然的話怎會想要她墜下假山?你我這般的關係若還能稱得上是『兄妹』二字,那沈二奶奶和西西又該如何算?」
他舉步逼近重芳柔,一字字厲聲喝道:「你害的不是別人,那是西西有孕的姐姐!」
重芳柔滿心驚惶,跪行著往前。周公公看她是朝著他那方向而去,趕忙側身避開,踱到了另一處,「咱家只是奉命行事。四姑娘還是不要這般客氣了。」
說著,他將手中托盤往前遞了遞,「您請吧。」
重芳柔淚流滿面。
重廷川冷哼道:「快些罷。現在有的選。再晚的話,你就沒得選了。」語畢他一撩衣袍下擺,快步出了屋子。
房門被用力猛推閉合。咣的一聲重響,房頂上簌簌落下了層細灰。
灰撲撲的空氣撞到眉眼間,重芳柔被嗆的連咳不止,最後咳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周公公撿起匕首給她劃開綁縛的繩子。
重芳柔右手顫抖不已,伸向了那杯毒酒。在將要觸到酒杯邊緣的時候,她又改了主意,轉而去到白綾那邊。相距還有半寸時,她又側首望向了再次被拋到地上的匕首……
酈南溪和沈太太相攜著在沈府走了會兒后,有丫鬟來稟,說是二奶奶醒了。兩人再也顧不得其他,一同往酈竹溪的院子里行去。
到了院門口的時候,正巧碰上了聞訊而來的沈三奶奶莫氏。
重芳柔到了沈家便是三少爺沈青河的妾侍。如今妾侍出了事情,身為主母的莫氏看到酈南溪后神色間難掩愧疚,欲言又止,「這次,是我沒有管教好。真是對不住……」
酈南溪知道這事兒不關莫氏的事。重芳柔那個性子,認準了什麼事情就非要爭到底。沉默寡言的莫氏能管得了她什麼?
酈南溪雖然很想努力的朝她笑笑而後寬慰她幾句。但現在姐姐這般模樣,她真的是沒有心情再去寬解旁人。
「三奶奶不必愧疚。」酈南溪說道:「我原也不會怪您。真的。」心中擔憂著姐姐,她片刻也耽擱不得,匆匆往裡行去。
莫氏為難的看著沈太太,沈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酈家和重家都不是不明白的。六奶奶說不介意,就是真的不介意。無需多想,不關你的事兒你不用攬著。」
沈太太既是莫氏的婆婆,也是莫氏的姑母。聽聞姑母這樣說,莫氏心下放鬆了些。她點了點頭,隨著沈太太往屋裡行去。
酈南溪快步入屋,轉過房門去就看到了呆坐在床上的酈竹溪。她小跑著過去衝到了床邊,輕聲問道:「姐姐可是好點了?」
床上女子臉色慘白毫無血色,額上鬢邊都是汗水。
酈竹溪眼神直直的看著床尾的帳幔,任由鬢邊的汗一點點滑落也不理會。聽了酈南溪的話后,她空茫的眼神匯聚了一點點的神采,訥訥說道:「是西西啊……」
平日里溫柔和順的姐姐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酈南溪心痛不已,拿了帕子給姐姐拭去汗珠,輕聲問道:「姐姐是疼得厲害么?」
酈竹溪揪緊了身上的被子,雙手不住發顫。
酈南溪給她擦好了汗后忙探手過去將她的手蓋住,捂在自己掌心裡。姐姐的手又冰又涼,彷彿沒有一絲的溫度。酈南溪難過的厲害,趕在眼淚湧上來前側過頭去,悄悄的用空閑的那隻手將溢出的淚珠拭去。
「西西,我難受。」酈竹溪看著帳幔,眼睛不動的輕輕說著,「身上也難受。心裡也難受。」
酈南溪應了一聲后雙手握住了她的手。
酈竹溪靜坐了會兒,忽地把手抽了出來,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
原先一直鼓起的小腹,已經完全的平了下去。
酈竹溪終是哭出了聲,淚珠大顆大顆的滾落,滴到了被子上。她拉住酈南溪的手,泣不成聲,「西西,孩子沒有了,我很難過。怎麼辦?我還沒來得及抱一抱他,他就不在了。你說,他會不會怨我?怨我沒有護好他?」
姐姐這樣悲痛欲絕,酈南溪的心裡亦是傷心不已,卻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只能一遍遍說道:「不怕。不怕。他知道姐姐疼愛他,以後還會來的。」
「是的。竹姐兒。」沈青寧一直坐在床邊,此刻聲音沙啞的開了口:「孩子還會回來的。你莫要心慌。養好了身子才是正經。」
酈竹溪根本聽不進安慰的話語。她趴在酈南溪的肩膀上,哭泣不止。
酈南溪攬著姐姐,輕撫著她的背,藉此來緩解她心裡的傷痛。
沈太太拿著帕子抹著眼淚,半晌後走了過來,「老二家的,別急。你看你們年輕著,只要調養好了,過不多久就能再要一個。」
見酈竹溪悲傷過甚,根本沒能分出心神來關注外間之事,沈太太也是難過得緊,與她道:「你也別太傷心難過。傷了身體,往後恢復不過來沒法再懷上,那可怎麼辦?想當初我小產的時候,比你還傷心。後來不也懷上了。你還年輕,莫急。」
這事兒孩子們倒是頭次聽說。
酈竹溪稍稍止歇了下,抬頭與沈太太道:「母親也曾失去過孩子?」
「可不是。」想到當年往事,沈太太還是十分傷感。她坐到了酈竹溪床邊,扶了她靠到靠枕上倚好,又給她塞了塞身子兩側的被角,「那時候我才剛生了老大不久,又懷了個。也不知道怎麼的,沒能保住。」
沈青寧在旁問道:「後來呢?」
沈太太看他問的急切,佯怒的推了他一把,「去去去,你們大男人聽這些作甚。」
但看二兒子也是眼眶泛紅眼底青黑,知道他失去孩子也是痛苦,沈太太就沒再多趕他,繼續說道:「後來,我難過了幾天,繼續該吃吃,該睡睡。身子養好了,也就懷了你。」
說到此,她握了酈竹溪的手道:「你安心養著。香巧她們,我先調回去伺候我。這段時間你什麼都別管、什麼都別操心。給我養好了身子生個大胖孫子才是正經。」
香巧原先是沈太太調到了酈竹溪和沈青寧身邊的,為的就是在酈竹溪懷孕的時候讓她伺候沈青寧。沈青寧待妻子一心一意,自然不喜歡那丫鬟在身邊。無奈沈太太一意孤行,非要這麼做不可。
沈太太在家中一向專斷獨行,對待孩子們的教育上亦是如此,對待兒子兒媳也是這般。如今她竟然主動將準備了伺候沈青寧的丫鬟給撤走,這已經是極其難得了。
酈竹溪握了沈太太的手,「母親,我……」
「我知道你看著她鬧心。吶,我連她都調走了,你看,我可真是希望你好好兒的。你就安心養著吧。啊。」
酈竹溪用力點了點頭。
沈太太看她神色好些了,這才放心了些,與沈青寧道:「你今兒先不去學功課了,多陪陪竹姐兒。」又與酈南溪道:「我去廚里看看去。六奶奶先陪陪她吧。」
酈南溪和沈青寧就起身送了她出去。
因著沈太太的體諒,酈竹溪的心情也好了一點。酈南溪重新回她床邊坐著的時候,她已經能夠輕鬆些的與她說話:「西西不用擔憂我,自去忙吧。我歇一歇也就好了。」
酈南溪還想著那香巧的事情,問酈竹溪:「那丫鬟最近在姐姐這裡沒有鬧出什麼事情來罷?」
「沒有。」酈竹溪輕聲道:「西西前些日子讓我留意她莫要讓她在院子里隨意行事,我就讓人看管住了她。沒能鬧出什麼來。」
語畢,想到自己沒了的孩子,酈竹溪的心裡又是一陣針扎般的疼,怔怔的不說話了。
沈青寧看她精神不太好,就勸她多睡一會兒。酈竹溪初時不肯,后拗不過他,就讓他扶著躺下了。酈南溪見狀,輕手輕腳的走到屋外。
莫氏是個不愛說話的性子。雖然剛才跟著沈太太進了屋,她也只說了一句關切的話語,後來看酈竹溪被人團團圍住,她就在外圈兒看著,不知怎麼湊過去才好。
如今看到酈南溪獨自一人,莫氏這才鼓起了勇氣到她身邊,輕聲說道:「這事兒原是我沒管好人。真是對不住了。」
酈南溪搖頭道:「有些人存了壞心是防不住的。三奶奶不必自責。」
話雖這麼說,但莫氏的心裡還是愧疚的很,她點點頭道:「我去母親那邊,看看二嫂需要什麼,多準備些。」這就和酈南溪道了別。
她往前行了幾步,瞧見院子外頭有人,就駐了腳回頭看酈南溪。
酈南溪這才發現周公公正等在院門口。她快步行了出去,周公公與她道:「國公爺剛才走了。人已經暈過去了,讓人送到了旁處去養著。國公爺說,奶奶若是無事的話莫要過去。免得她再發瘋做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舉動來。」
他口中說的「人已經暈過去」,顯然指的是重芳柔。
酈南溪忙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周公公想了想,笑道:「她刀子沒拿穩,不小心傷了自己。看著應是不行了,找個大夫瞧兩眼就也罷了。」
他說的毫不在意,但酈南溪看他這托盤拿的穩穩噹噹,上面隱約透出血跡,知曉這事兒不該是她過問的,就和周公公說了幾句話便送他離去。
回到院子里后,酈南溪坐了很久。待到回過神,她讓人泡了一杯茶,又讓沈青寧幫忙尋了本書看,這便在姐姐卧房的外間守著,靜等她醒來。
沒過多久,酈竹溪就瞬間驚醒。雖然驚得滿頭大汗,但任憑酈南溪怎麼問,她也不肯說自己是怎麼了。再次蘇醒之後,酈竹溪的精神好了一些。只不過大夫說了她還需得靜靜養著,所以沒有下床。
酈南溪怕姐姐閑得太久了想起孩子來回更加難過,就拿了手中書說道:「剛才姐夫幫我選了本十分有趣的書。不如我讀給姐姐聽?」
酈竹溪知道妹妹的一片好意。大夫說了,她現在適合休息,也不能多看書,不然的話太過傷神。有酈南溪幫忙讀書的話,不用費神的同時還能少點去想孩子的事情,確實能夠讓自己心情舒緩些。
酈竹溪就笑著說道:「好。」
酈南溪上前給姐姐整理好被子,便拉了錦杌在旁邊坐好,擇了其中一篇最有趣的來讀。
剛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就有小孩子的吵鬧聲從外傳了過來。緊接著是酈竹溪身邊的楊媽媽的驚呼聲:「少爺,姑娘,慢著點兒。可不能亂跑。奶奶在裡頭休息呢。」
楊媽媽雖然想要攔住他們,可這兩個孩子是沈太太親自看大的,沈太太十分寵愛他們。府里的人等閑不敢衝撞了這兄妹兩個。
隨著沈瑋和沈琳說話時的吵嚷和咯咯笑聲的漸漸臨近,兩個孩子在門口處探頭探腦的看了過來。
見到酈南溪,沈瑋扭頭哼了一聲,抱胸轉過身去。沈琳倒是笑彎了眉眼,甜甜的喊了一聲「六奶奶」。
酈南溪生怕他們會吵到姐姐,就放下了書本走到外間,問他們兩個:「你們怎麼來了?」
「因為那個女人受了傷躺在病床上,總是叫個沒完。祖母她們都不讓我們過去看她是怎麼了,我們就來找六奶奶,看看您能不能帶我們過去。」
他們口中的「那個女人」顯然就是說的重芳柔。
先前周公公已經特意和酈南溪說過了,不要去管重芳柔的事情。因著周公公先前與重廷川在一起,酈南溪曉得那應該就是重廷川的意思,聽聞沈琳的話后就道:「她的事情我管不得。之前是國公爺對她的事情做了處理,究竟如何我並不知曉。」
沈琳有些猶豫,「可是——」
「別和她磨磨唧唧的在這裡了。」沈瑋在門口不耐煩的道:「我就說了她是個膽小怕事的,你還不信。如今看看吧,她果真不敢過去。怎麼樣?你還是該多信我一些吧?這就是個膽小鬼!」
沈瑋鏗鏘說著,話語中滿含不屑。但是他說話的時候不時的看著酈南溪,顯然在觀察她的反應。
酈南溪自然不會被個孩子的激將法給激到。聽聞沈瑋這樣講,她索性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不敢過去。你們趕緊走吧。」語畢,她自顧自回了屋裡繼續看書。
沈瑋沒料到她三兩句話就把他們給打發了,不甘心的沖了進去,嚷道:「你個膽小鬼!這麼大的人了還膽小怕事!瞧不起你!」
酈竹溪之前就聽到了爭執聲,只不過有些倦怠未曾開口詳問。如今聽了沈瑋的話后,她用手撐著身體看了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沈瑋不顧酈南溪的喝止,當即說道:「三叔叔的那個小妾受傷了,正疼得哎喲哎呦叫呢!六奶奶也沒膽量過去看看!」
不需沈瑋點明是誰,酈竹溪一下子猜到了是重芳柔。
因著這個人,她的孩子才會離去了。因著這個人,她才到了這個地步。
酈竹溪先前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怒意和憤恨又迴轉了過來。心中怒氣上涌,忍不住一陣輕咳。她掩口問道:「那人如今在哪裡?」
「就在花園旁邊的那個小屋子裡躺著。國公爺已經懲治了她。」沈瑋見酈竹溪關心這事兒,洋洋得意的挑釁看了酈南溪一眼,「我們想要過去看,祖母不準。不若二嬸和我們一同過去吧。」
「好。」酈竹溪先前也想過那重芳柔的事情。只不過大家都沒提,她悄悄問了幾句后,只當國公府是要護著重芳柔的,生怕酈南溪難做所以沒有談及。
如今聽了后,酈竹溪知道國公爺對待重芳柔的態度,心下稍安,也想過去瞧瞧那人現在的模樣,順便質問下重芳柔為何會處處與她做對。當即應了聲準備起身。
沈青寧剛才去端葯了不在屋裡。如今看到酈竹溪坐起來,他生怕妻子再出一丁半點兒的事情,趕忙上前扶了她按著她坐好。
問過究竟后,沈青寧目光閃了閃,道:「急什麼?先養好了身子是正經。左右她人就在那裡走不掉。你晚些再問也不遲。」
酈竹溪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道:「她到底怎麼了。」
沈青寧會瞞著別人,卻不會對酈竹溪說謊。眼神閃爍了許久后,他終是無奈的垂下了頭,低聲道:「好像是被什麼刀給傷到了,流了很多的血。母親讓人給看了下,說是已經救不活了。挨上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
沈瑋在旁睜大了眼睛,「哎呀,快死了么。死人是什麼樣子的?」
酈竹溪聽聞后,想到自己那未曾謀面的孩子,也算是悄然離世了,再聞那「死人」兩字,瞬間眼神黯淡了下去。
酈南溪這回是真的生氣了。姐姐現在身體受損最怕傷了心神,偏偏沈瑋還在那邊叫嚷個沒完。她板了臉現出怒容,喝道:「如今你嬸嬸正病著,你有什麼不能到外面去說么!非要在裡面來攪了病人休息?快出去!立刻,馬上!」
她平日里性子和善,旁人很少看到她發怒。但她一旦發火,那凌厲氣勢還是頗為驚人的。
沈瑋縮了縮脖子。他知道這位六奶奶身份高,如果他硬是和她吵的話,自己沒有半分的勝算。更何況這位六奶奶還有個很兇很兇的夫君……
沈瑋欲言又止的了半晌后,終是沒有多說什麼。
「走就走嘛。那麼凶做什麼。真是的。」他連連嘟囔著,拉了妹妹沈琳一步步走出了屋子。
床上躺著的酈竹溪忽然按捺不住情緒,眼淚奪眶而出。酈南溪上前給她擦,她將酈南溪的手推到了一邊不讓她擦。
生怕妹妹誤會,酈竹溪輕聲道:「西西莫要緊張。我這是高興的。所以不想擦。」
她側首望向酈南溪,「我先前想著,人是國公府的,我再怎麼著也不能和她太過計較。不然的話,你在國公爺面前怎麼交代?誰曾想國公爺竟是親手將她解決了。我很高興。真的。」
酈竹溪探手握住了酈南溪的手,「雖說讓人抵命這話聽著殘忍,可她若是安然無恙,我孩兒的性命該如何交代?她這樣,我歡喜。國公爺對你好,我也歡喜。」
原先酈南溪聽了后還心中觸動不已,待到聽完姐姐最後一句,她臉上就有些發熱,「姐姐這是說什麼呢。和國公爺待我怎麼樣有什麼關係。」
「你不知道。」酈竹溪輕嘆著搖了搖頭,「國公爺是個什麼性子的,你不知道。若非為了你,他不會特意跑這一趟來為我做主。」
知曉了重芳柔的下場后,酈竹溪的心裡才真正放鬆下來。
小產對女子來說極其傷身。她身子虧損的厲害,早已支撐不住。如今讓她最為掛牽的事情也得以解決,睏倦就重新朝她襲來。
酈竹溪的雙眼發沉,聲音越來越小,在臨睡過去前喃喃道:「孩子的仇已經報了,我會好好的,你放心。你也要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酈南溪一直在床邊坐著,待到酈竹溪真正睡熟,這才悄然出屋。她沒有去重芳柔那裡,而是徑直尋了沈太太,與她說自己想要在這裡借宿一兩日。
「姐姐這般狀況,我實在放心不下。」酈南溪歉然道:「所以可能需要多打擾您幾天。」
「無妨。六奶奶想住多久都可以。我自會讓人準備了屋子。您儘管住下。」沈太太說著,輕輕喟嘆道:「你多勸勸竹姐兒。小產後,有段時間我差點想不開。不知怎麼的,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了無生趣。得虧了當時陪我的人多,寬慰我的人也多,這才熬了過去。後來有了老二,想起來當時的情形就沒難么難捱了。你多陪一陪竹姐兒,讓她想開點才是正經。」
酈南溪道:「多謝太太。」
「謝什麼。」沈太太笑,「都是一家人。沒那麼多客套的。」說罷想起一事,她與酈南溪道:「六奶奶自去看看有什麼可玩的可打發時間的。我得瞧瞧那湯怎麼樣了。」說著就往外走,「那是給竹姐兒燉的,火候得瞧仔細些。」
重廷川說了不要去看望重芳柔,酈南溪便一次也沒有過去。但是,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少不得要讓人去國公府一趟。
當時重廷川留了常福來跟著她,讓她有什麼事就和常福說一聲。如今重芳柔出了這事兒,她就與常福講了,讓他把事情稟與梁氏。
——鄭姨娘還是很疼愛重芳柔的。重芳柔若是撐不過去了,怎麼著也得讓鄭姨娘過來見一面才好。
她這般做,不是為的重芳柔,而是為的鄭姨娘。
常福知曉后,片刻也不敢耽擱,當即去了國公府將此事告訴了梁氏。
梁氏怎麼也沒料到沈家二奶奶小產竟然還是重芳柔從中「做的好事」。聽聞之後,她讓常福先離開了,給了句「我會告訴她的」。
重廷川和酈南溪不在的情形下,常福並不願在裡頭多待,聞言就先去了慶陽侯府,將消息回給了酈南溪。
恰好酈竹溪這時候醒了。酈南溪就讓金盞她們留意著,如果國公府的姨娘來了說一聲。她便去了酈竹溪那裡陪姐姐。
在常福走後,梁氏靜坐了許久,而後喚來了向媽媽,說道:「你把張姨娘叫來。我有話吩咐她。」
剛才常福在那邊說起重芳柔的事情時,向媽媽一直在旁聽著,聞言怔了怔,道:「不是鄭姨娘么?」
「不。」梁氏有些煩躁的道:「你把張姨娘叫來。」
向媽媽心裡打了個突,也沒再多說什麼,領命而去。
不多時,張姨娘進了屋子。梁氏如此這般的吩咐過她后,就讓她去慶陽侯府。
張姨娘猶豫了很久,終是問出了心中的話,「太太,四姑娘再怎麼樣,也是鄭姨娘生的。您不如網開一面,讓她們——」
「就這麼辦。」梁氏緩緩說道:「從我沒出嫁的時候你就跟著我了,情意不同旁人。這些年你都按著我的吩咐做了,也做的很好,我很滿意。如今都到這個份上了,你可別想岔了。」
張姨娘有些緊張,「先前柔姐兒好好的自然沒什麼。可是,可是她現在這樣,鄭姨娘如果沒法見到的話,會不會……」
「都要死了,還能怎麼樣?」梁氏不耐煩的道:「你只管去就是了。把事情辦好了,我讓人給欣姐兒送一匹好的緞子去。」
欣姐兒便是重家大姑娘,已經出嫁了的重芳欣,乃是張姨娘所生。之前梁氏給她擇了一門親事,嫁的還算不錯。
張姨娘聞言后終是不敢再多說什麼,讓人準備了馬車急急趕往慶陽侯府。
張姨娘離開后,梁氏把向媽媽也遣了出去。她自己在那空蕩蕩的屋裡坐了很久。
鄭姨娘相貌好性子好,老爺素來疼愛她,連帶著對鄭姨娘生的柔姐兒都不錯,梁氏知道。老爺最喜歡的孩子是川哥兒,只不過於姨娘性子太過懦弱,所以老爺並不偏疼於姨娘,她也知道。
她時時在想,如果她有自己的孩子,或許老爺最疼愛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最關注的女人就是她了。
思及往事,梁氏的目光悠遠而又沉靜。
端坐在屋中,看著這房樑上的生動彩繪,她的心裡平靜到近乎死寂。
沈家花園旁有一個小屋。小屋本是擱放雜物所用,內里漆黑一片,沒有窗戶,只有破敗的房門縫隙處會有丁點亮光透過來。
重芳柔粗粗喘著氣,捂著身上的傷口,只覺那一處疼得好似要將她撕裂一般。
她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生命在迅速流逝。但她依然期盼的看著那屋門。她知道,六奶奶是個心軟的。即便不會同情她,六奶奶也會疼惜鄭姨娘,讓姨娘過來看看她。
她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鄭姨娘總是嫌棄她百般不好。無論她做什麼,姨娘總是勸她不要張揚、不要總想著出頭,不要這個,不要那個……為什麼還想要這個人過來?
罷了。總的來說,姨娘對她還是噓寒問暖的。她有什麼事情,和姨娘說了,她也能夠幫著保守秘密。
原來的時候,重芳柔不知道自己對鄭姨娘還有什麼感情。到了這一步了,反倒是總想起姨娘的好來。
門終於吱嘎一聲打開了。
不過,進來的並非是鄭姨娘,而是張姨娘。
重芳柔有些失望。繼而有些開心。和總是勸阻她的鄭姨娘不同,張姨娘可是一直鼓勵支持她的。
「姨娘,您來了。」重芳柔捂著胸前的傷口,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可是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只能讓身子稍微挪動了一點點。
雖然之前就有了心理準備,但張姨娘也沒料到看見的會是這樣的情形。這木板搭起來的臨時的床上,分明是個行將就木的垂死之人。
「柔姐兒,柔姐兒怎麼成這樣了?」
張姨娘快步走到她的床邊,被她胸口的繃帶上大片的血跡嚇得心驚肉跳,忙道:「你別亂動。趕緊歇一歇。我來了,我來了。」
重芳柔看了看張姨娘身後,還是沒有望見鄭姨娘的身影。她難掩失望,「她呢?」
雖然沒有明說,但張姨娘明白重芳柔說的是鄭姨娘。先前梁氏已經叮囑過她了,她便依了吩咐說道:「她、她現在不能來。太太找過她,她說,暫時不能來。」
不能來?有什麼不能來的?許是不願來罷。
重芳柔舒了口氣。
算了。鄭姨娘果然待她不夠真心。有張姨娘陪著,也是好的。畢竟最疼她的還是張姨娘。
「姨娘,這些年來您待我好,我是知道的。」重芳柔努力說著話,「從小您就告訴我,我是個聰明的孩子,不輸於其他人。我比旁人都要聰明、都要漂亮。屬於自己的東西,一定要去爭取。我去爭了,所以,在藝苑的時候我成績很好。旁人也都對我刮目相看。在家裡,他們也不敢瞧不起我。」
張姨娘看她每說一句話,胸口的血跡都要增大一分,心下駭然,趕忙勸道:「你少說幾句!別說了!我、我想想法子去求了太太,讓鄭姨娘過來一趟。」
「她不願來就算了。」重芳柔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總說我太愛出風頭。她總讓我收斂著些。她就是那個性子,什麼事兒都不敢去做。如今她都不敢來看我。您就算和她說了,她不願意,又有什麼用呢。從小到大,都是您最疼我了。她就愛阻著我管著我……」
看她的生命慢慢逝去,張姨娘捂著嘴痛哭出聲。
太太看不得庶出的孩子們好,她是知道的。可是,怎麼就非要人死不瞑目呢?連親母女都不讓相見。太太為什麼堅持如此,她實在是不明白啊!
因為酈南溪在沈家,所以重廷川特意遣了人留在慶陽侯府附近,密切關注著這裡,若有什麼風吹草動就要稟與他。免得小丫頭再出了什麼岔子。
不多久,有人來稟,說是國公府里的一位姨娘去了慶陽侯府。
重廷川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出。他知道小丫頭心軟,如今重芳柔這樣,少不得要讓鄭姨娘去見上一見。因此,他剛開始的時候並未多說什麼。
就在回稟之人將要退下的時候,不知怎地,重廷川忽地腳步一頓,就問道:「去的是哪個姨娘?」
「張姨娘。」對方躬身說道:「就是大姑娘的生母。」
張姨娘?
這個消息讓重廷川十分意外。
若是沒想錯的話,小丫頭肯定會叮囑過是叫鄭姨娘來。那麼為什麼到的會是另外一個人?
負手踱至桌邊,他抽出一張紙、一支筆,在上面肆意塗寫著。最終,他的筆墨懸在了最中間的那一塊空白之上。
沉吟片刻,他終是落筆,在上面勾畫了最後一個字。
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