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三說親
舒老太太確實做不了丈夫和大兒子的主,她捎信讓大女兒回趟娘家。
舒大姑今年三十有四,長相隨了舒老爺子,團臉圓眼,皮膚白皙,說話的時候,腮邊的梨窩將臉頰刻出一道深深的印紋。舒大姑可是油坊衚衕的名人,不少鄰里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嫁人,又看著她成為如今的縣丞太太。值得一提的是:舒大姑真是個好運氣的女人。
原本她的親事是打小定下的:換親。她三叔娶趙家的小閨女,她嫁給趙家的大孫子趙秉生。而誰也沒想到的是,趙秉生居然是個會讀書的。
從記事起就愛趴在鄉里的學堂聽壁角,用樹枝子沾在沙土上練字,後來大了去鎮上的私塾打雜,那個私塾的先生看他好學,默認了他來半工半讀。娶了舒大姑的第二年就考上了童生!這下趙家莊一下子沸騰了,全莊裡這麼些年來頭一回算是有了童生!族裡開始供他讀書,趙秉生也爭氣,接連考了秀才,在縣裡讀了三年,又勉強掛了個舉人的尾巴。
這下子舒大姑和舒家一下子揚眉吐氣起來,連被退過親的舒二姑也找到了家裡開大車店的姑爺。舒大姑又連著兩胎都是兒子,趙家人也覺得她旺夫。雖然趙秉生止步於春闈,但被一位官老爺看上做了兩年跟班師爺。三年前,那官老爺升遷,本想帶他去京城上任,讓他再試春闈。但舒大姑不大樂意他去,趙秉生自己對春闈也沒有多大把握,更不想離自己的父母兄弟太遠。那官老爺臨走前把趙秉生安排進了濰縣縣衙做縣丞。
如今的縣丞太太是坐著一台二人抬的藏青小轎來的,手裡提著大包小袋,還沒進衚衕,就聽見鄰里的喊人聲,舒大姑笑眯眯的邊寒暄邊往家走,二郎三郎圍著她跑。
舒大姑每次回娘家從不空手,有一次舒老太太背著晴嵐去廈子盛做飯的米,晴嵐瞥見了舒大姑送來的麻布袋子,竟是去歲的陳小米,裡面的蟲都生卵了。晴嵐暗道:也不能這麼糊弄自己爹娘吧!後來聽舒大姑說才知道,那是鄉下老舒家送到縣衙的,指明送給趙秉生。趙秉生豈是肯為兩袋子小米落下話柄的人。他看都沒看,直接叫衙役送到舒家來了,打的是舒大姑的名義。
晴嵐對老舒家的認識更上一層,送禮送到這個份上也真是沒sei了!幸虧不是去找人辦事的,否則人家還以為是來結仇的呢!
這次舒大姑拿來的也是普通的米油鹽之類,縣衙的福利,但在舒家也是頭一份了。當然,縣丞太太的頭銜,也讓舒大姑越來越有長姐的派頭。
把舒大姑讓到裡屋,舒老太太給三個孫子一人一塊點心,把人趕到衚衕里玩。
舒老太太則攬著晴嵐上了炕,對舒大姑開門見山道:「老三看上了王寡婦家的小閨女,非鬧著要娶。你爹和你大弟不同意,這兩天家裡就鬧。。。」舒大姑不言語,垂著眼聽著老太太說著家裡的事,一手還逗著晴嵐。老太太直接把晴嵐推到炕里,讓她自己玩手絹。
舒大姑問:「娘想不想讓他娶那王玉芬啊?」
原來那王寡婦的小閨女叫王玉芬啊,聽說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美人,可丁家大姑娘是縣裡公認的第一美女,不知道她二人孰美?
晴嵐想到這,聽舒老太太氣道:「我想不想滴有啥用!你兄弟鐵了心的要娶,天天纏磨我。那王寡婦真是個不要臉的,上嘴皮下嘴皮一碰,竟要一百兩的聘禮!她以為她家閨女是天仙啊!那王玉芬比她娘還熊,竟跑到鋪子里去找你兄弟,說那聘禮是給她那遺腹子弟弟娶親使,她的嫁妝還得你兄弟出。你兄弟也是被她迷魔障了,當場就應了。。。」舒老太太最近憋屈壞了,老頭子和大兒子不同意,埋怨她,二兒子不管,又經不住小兒子苦求,兩邊受氣。二閨女是個看戲撥火的,眼下只能靠大女兒出出主意。
「老二家的怎麼說?」舒大姑捏著晴嵐的小指頭問道。
舒老太太看了一眼晴嵐,小聲道:「老二倒是同意,但沒提銀子的事,老二家的。。。還沒跟她說。她個女人。。。還不得聽老二的。」舒老太太說著耷拉下眼皮,這話說的有些心裡沒底。
畢竟舒老二這一股,潘二娘的地位可不低,老二什麼事都和她商議,她又是每月拿五兩銀子回來的,而她家只有老二一個人在家裡吃飯。舒老太太有些信奉誰出錢誰就有話語權,又瞥了一眼晴嵐,這女娃子吃的也太好了,潘二娘奶水好,從她懷孕起酒樓里就對她優待,補的溜光水滑的。自打晴嵐過了百日,每天從酒樓里拿些羹啊湯啊的給晴嵐喂,這白嫩嫩紅撲撲的圓臉蛋子,看著跟那地主家的小姐似的!
潘二娘又是個主意正的,自打定了潘家的親,舒老太太更不敢朝二兒子要錢了,更何況是補貼小兒子。因為老二從小到現在,無論讀書成親,從未拿過家裡一文錢。
舒大姑知道,二弟對家裡是有怨氣的,從小被丟在鄉下,好容易回來,都考上童生了還不讓讀書,逼著幹活,成親家裡連個表示都沒有。潘氏第二天敬茶認親的時候,二老什麼都沒給,乾巴巴的喝了茶,還說家裡沒有給禮的習慣,潘氏也沒矯情,把提前預備的禮物分給眾人,甚至沒追究那一箱毛料的嫁妝。
是的,潘氏有十二抬嫁妝,大樟木箱子盛著,其中有一箱全是毛料和北方難尋的布匹,是潘老爺子從南方帶回來的錦緞之類的。
老二成親前一天下沿房(曬嫁妝),潘家人剛進門,舒二姑當場就逐個打開箱子瞧。潘家人一走,舒二姑竟偷偷把那箱毛料布匹全拿走了,舒大姑說她也不聽,還把其他箱子里喜被啊床單啊但凡帶紅色的布料拿出來布置院子,潘家大舅送妹妹嫁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來了,忍了再三憋氣而去。
之所以舒老太太一聽說鐵鋪掌柜的閨女對三兒子有意,心就一下子火熱起來,也是嘗到了潘家帶來的好處。
年節的禮自不必說,潘家樣樣不落,還撿著好的送。潘二娘能幹,爽朗大方,每月除了上繳的銀子,年下還會給她和老頭子一人孝敬一身衣裳,每天拿回的肉菜至少要五錢銀子,這一年吃的瓜果零嘴,肉類海鮮,比她這輩子吃的都多!可如果娶了那王玉芬,還得倒貼!擱誰誰樂意啊!可只剩小兒子這一樁心事了,家裡又越過越好,舒老太太就想遂了小兒子的意
「那娘你攢了多少了?」舒大姑又問。她知道家裡的情況,見年還得往老家送銀子,余錢並不多。
舒老太太小聲嘀咕道:「你二弟娶媳婦沒花錢,人家送了的禮金我沒動,大概有十幾兩,我尋思著以後回禮。晴晴洗三滿月和百歲也沒讓家裡出錢,老二和潘家大舅置辦的,又收了些禮金加起來可能有三十兩,老二還賣著荷包,肯定有餘錢,這禮金暫時也用不上。老大不容易,還有仨孩子,秦氏娘家又是個填不完的。我和你爹不容易,攢個十兩八兩的想送大郎上學。。。」
晴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合著老太太您就打算只薅你二兒子這一隻羊啊!
舒老太太翻來覆去的說著家裡這樣那樣困難,老二肯定有餘錢,舒大姑忍不住道她:「當初老二都多大了還娶不上媳婦,家裡都沒言語過,如今老三還沒過二十的生日,你都給他預備好一百兩的聘禮啦!?你叫老二心裡能得勁?」
舒老太太不支聲。舒大姑以前也看不上她二弟,長得比大姑娘還俊,繡花比自己都好!可偏偏老二爭氣啊,考上了秀才,他男人也重視起這個舅子來,她面上也對老二一家更善。
舒大姑嘆了一句,說:「我這裡湊個二十兩吧,你和爹給大郎攢的那三十兩也先拿出來使,大郎翻年才六歲,送到縣學里也是開蒙的班,使不了那些,八歲上才正式讀梅班呢。自芳那就別問她了,她男人老不在家,她也難。跟三弟,也跟王寡婦說明白,只有八十兩,不嫁拉倒,換別家都能娶三回了。爹和大弟那我去說。」
大女兒家雖然近兩年才好轉,但大女婿好歹也是官身,比平頭老百姓過得肯定是好,二十兩銀子應該也不差啥,關鍵是大女兒話好使,老頭子和大兒子怎麼也會給大閨女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呢!舒老太太放下心來,下炕去做飯,舒大姑也跟著出了屋。
晴嵐隔著窗戶紙看向院子,今年冬天還沒下過雪呢。唉,舒老太太若說服不了三叔,一定會朝他爹要錢的,因為他爹孝順又聽話。可她娘懷孕了呢,就算有餘錢,她們家馬上要添丁,生產坐月子可是大事,有了孩子,吃喝拉撒、擺酒設宴的不都需要銀子啊,老太太怎麼不跟大姑說這個呢!看來這個家裡是沒有人真正為她爹為她家考慮過啊。
舒老三的婚事到底是以八十兩的聘禮成交了,估計王寡婦也知道沒有第二個傻子撈了,但婚期卻拖到了明年秋上以後,還要講究個三媒六聘,四節八禮的,舒老太太又是一頓氣,和舒二姑罵了一下晌。
過了小年,潘二娘和舒老二不再上工。舒家過年的預備都是舒老爺子和舒老太太一手把控,親自把關,大掃除后,小兩口覺得格外清閑。倆人也不上杆子的找活干,窩在自己炕上。
潘氏的預產期在七月,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天生的神經粗,跟沒事人似的,該幹啥幹啥,這會兒正給晴嵐做過年的衣裳。而晴嵐這會兒正被攬在舒老二懷裡識字。是的,識字。
第一本冊子是舒老二去年過年閑時畫的,各種動物,旁邊還有兩個字體,晴嵐第一次看到立刻眼前一亮:簡體字啊!難道那位開國的李皇帝是同仁?聽舒老二說,這簡體字主要是老百姓們使,官方,包括考試什麼的還是得用繁體,聽得晴嵐是一陣怏怏。不過很快又打起精神,努力學習起來。
最近她總覺得口水肆虐,想開口說話又說不出來,一著急就淌哈喇子,但心裡是很明白的。舒老二倒是興緻高昂,畫了好幾本冊子讓她認花鳥植物,不得不說,舒老二畫的花樣子真是細緻漂亮。晴嵐盯著他爹的大粗手,覺得這根本不科學。但仔細看了舒老二的字——真的不咋地,也就釋然了。
這是晴嵐有記憶來過得最沒勁的年了。
舒二姑一家也是在這過得,她公婆去世早,二姑父是哥嫂帶大的。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姑父,人矮還黑胖,吃的多還嘴漏,說話一張口就是吹牛。真是絕配啊,跟舒二姑,晴嵐默默的想。
舒老爺子倒是很高興,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家和萬事興,添丁進口很快樂,明年大郎要讀書舒家會再上層樓之類的,說完大家開始吃吃喝喝,小輩們吃完飯扔下碗就跑到別家去看爆仗了。
舒家從不買爆竹,「聽個響就花錢,過年不滿大街都響啊!」舒老爺子跟要錢買爆竹的大郎這麼說。舒家也沒有給紅包的習慣,大年初一給長輩磕了頭就去吃餃子。餃子里倒是包了銅錢,但帶記號的都被潘二姑舀到她男人和為舒大姑一家預留的碗里。舒老大發了脾氣,潘二娘則是看著她和秦氏碗里全軍覆沒,沒有一個不破的餃子無語。什麼技術啊,能把餃子下成黏渚。
好在來拜年的人不少,晴嵐笑眯眯的接過一個又一個紅包,晚上倒在炕上,數清楚了又裝在舒老二精心給她繡的荷包里。潘二娘啐她:「小財迷!」晴嵐笑眯眯的把荷包交給潘二娘,叫她放進首飾盒裡還上了鎖。
第二天早上,打扮的跟年畫上的福娃似的晴嵐,被抱上騾子車,去姥姥家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