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綠河陰影10

「霍奇說你並不打算進去。」

法庭之外空氣清冷，史達琳抬起頭，看向台階下眾多媒體和警察，對瑞德搖了搖頭。

「我在外等待就好。」

「介意告訴我原因嗎？」

「……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猶豫了片刻，還是道出了實話，「只是我想在外面整理一下思路，總覺得有什麼被我們遺落掉了。」

嘉莉輕鬆地吐出綠河殺手的殺人心理，詹姆斯教授突然出現在棄屍現場，蓋瑞·里基空洞虛無的表情。

直至開庭的今天，史達琳還在反覆思索著這幾天的事情。

那日嘉莉說，「你無法阻止詹姆斯，卻還能阻止綠河殺手」。阻止詹姆斯教做什麼？她沒開口，嘉莉不想說的事情，她從來不會多說半個詞。

「嘉莉認為詹姆斯·莫瑞塔特還有計劃。」她說道，「可是上頭根本不在乎。」

史達琳一早就寫了報告。儘管沒證據，可霍奇也認同她，BAU的主管將這件事報告給了FBI高層，可這與綠河案無關，沒有引起重視。

瑞德：「即使調查，也很難開頭，我們沒有任何線索。」

史達琳：「可我覺得還是應該警惕一些……嘉莉認罪后，所有人都不再把她當回事了。」

媒體是，群眾是，甚至連FBI的高層官員都是。

「我也認為不該把她遺忘，」瑞德很贊同史達琳的話，「知道漢尼拔的下落也好，不知道也好，她都必定掌握著旁人不知道的線索。這七年來她的行蹤和生活，或許都與案件相關。認罪……不應該是個結束。」

而理應是個開始。

可是上頭不這麼認為，對於他們來說，拖了七年的魔女嘉莉案，早早完結最好，免得再出什麼麻煩。史達琳想他們甚至巴不得嘉莉·懷特抓緊去死呢。

「我擔心……會出意外。」她嘆了口氣。

瑞德問道：「你覺得哪裡不對勁？」

史達琳也不知道。她靠在牆壁上，有些無奈地開口：「可能只是因為我不甘心。」

誰會甘心呢？瑞德當然明白她的想法，年輕的博士思索片刻后，拽住了路過他們身邊的一名FBI成員，與他說了些什麼后，再次轉過頭來：「我，嗯，我陪你在外面等。」

史達琳驚訝地瞪大眼：「但是——」

瑞德輕鬆地笑了笑：「我們的任務是找到兇手，而現在兇手找到了不是嗎？」

說著，瑞德同樣靠在法院之外的牆角，就在史達琳的肩側，同她一起望向高舉相機與遮光板的媒體們：「很多人覺得這樣的結果是對兇手的妥協。」

綠河殺手同意了協議，他協助警方指認出其餘八處藏屍地點，從而避免坐上電椅的判決。不少人覺得這是官方無能的表現，甚至有媒體直接將「惡魔制裁了正義」這種話印在了報紙頭條上。

史達琳來到法庭之前在書報攤上看到了這行大字，她以為自己會生氣的。

「我不覺得這是一種妥協。」她說道。

「沒有什麼比法律上的審判更有力，」瑞德認同她的觀點，「況且他在監獄里也不會好受，像他這樣為性殺人的兇手，在監獄的社會中被視為懦夫與無能的人……家屬們出來了。」

台階之下的人群出現了騷動，記者們如同嗅到血腥的禿鷲般行動起來。警察們攔住了他們，而後一批人從法庭大門走了出來。史達琳在其中認出了那天推搡自己的男士。

她也注意到，伍德女士並未出席。

咔嚓咔嚓的快門聲此起彼伏，家屬們走了下來。史達琳竭力剋制自己不去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只是隱隱壓抑的哭聲與低聲安慰傳入耳膜，她控制不住地想查看家屬們的情況。

然後，那名在看守所外引起騷亂的父親，同時也注意到了法庭門邊的史達琳。

他停下了步伐。

瑞德幾乎是在他看向史達琳的同時站到了她的面前。這細微的動作使得那名男士流露出了猶豫的神情，但是最終他邁開了步子。

那名家屬對瑞德說：「我是來向這位女士……道歉的。」

這讓瑞德很是為難，他回頭看了史達琳一眼。

「沒關係。」史達琳輕聲說道，「我相信這位先生已經冷靜了下來。」

男士露出了窘迫的神情。

一名身材魁梧、健康有力的男人，站在史達琳面前，卻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他憑空張了張嘴，又閉上，來回兩三次，遲遲發不出聲音。

史達琳覺得這樣的場景很好笑，可她笑不出來。

看著家屬痛苦的神情，她總覺得所有的錯都在自己。

「我沒受傷。」於是她主動打破僵局，「您不用內疚，先生。」

「……對不起，孩子。」男士這才勉強地開口。

「那天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的女兒已經失蹤了半年，直到那個惡魔被逮捕時仍然尋找不到下落。我實在是……太著急了。」如此健碩的中年男人，光是影子就能把整個史達琳裝進去，此時卻連話都說不連貫。

「我回去后也很……後悔。我的女兒……死了，」他的聲線禁不住哽咽起來，「可這不是傷害別人女兒的理由。」

他哭了出來。

「我的女兒她才剛剛十九歲，失蹤的那個上午，她還給我打電話，說馬上就能夠搭車回家。可我等到半夜，她也沒有回來。直到三天前我才再次看見了她，惡魔親自指出了她在哪兒，警察把她帶了回來，可是……可是……」

他抹了把臉，更多的淚水掉了下來。

「你知道半年後的屍體是什麼樣的嗎，孩子？警察指著一具看不出模樣的骸骨對我說，這是我的女兒，我的寶貝……惡魔殺了她，我卻什麼都不能做，還對無辜的你懂了粗。」

史達琳張了張嘴，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說點什麼，說點什麼啊，克拉麗絲！可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一名父親在她面前痛苦失聲，史達琳卻彷彿丟掉了所有知識與應變能力。

你瞧，羊羔這不是在哭泣嗎。在心底有個聲音這麼說。

而克拉麗絲，你準備做些什麼呢？

「我只希望我能保護到別人的女兒，」史達琳聽見了自己的聲線，遙遠又縹緲，「以及別人的父親，母親，愛人。」

可實際上，她沒辦到。她甚至保護不了自己的父親。

「對不起，」她還是將這句話道了出來，「我沒辦到。」

「這不是你的錯。」那名父親搖了搖頭，他依然在試圖擦乾淚水，「至少FBI讓他認了罪，我找到了我的女兒。」

這樣就能滿意了嗎？家屬說不是你的錯，那便能夠讓良心平安了嗎？

「你會滿足這個結果嗎，史達琳？」——那天**在看守所這麼問她？

「願上帝保佑你，先生。」史達琳說道。

她目送家屬帶著哀傷離開，那壯碩的背影有那麼一剎那與伍德女士的背影融合在了一起。她應該安心才是，可史達琳意識到這的確並不足以為事情畫上句號。

哪裡出了問題？所有人獲得了滿足，受害人的冤屈得到伸張，家屬們獲得了法律的公正，警察們結了案子，連惡魔都逃離了他所恐懼的死亡——

史達琳的神經瞬間繃緊，她覺得她好像抓住了什麼。

而此時記者們又一次行動了，清脆的快門聲打亂了她的思路。史達琳煩不勝煩地抬起頭，看到穿著橘黃色囚服的蓋瑞·里基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他低著頭，沒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連與此事完全無關的嘉莉都獲得了饜足，還有誰的目的沒有——詹姆斯·莫瑞塔特端正哀傷的臉陡然自心底浮現。

陽光很好，法院對面窗戶一道冰冷又刺目的反光幾乎射穿了她的眼睛。

史達琳想也不想便邁開了步子。

「克拉麗絲？！」

身後的瑞德想抓住她，卻空了半步。史達琳從來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麼強的爆發力，她緊跟在里基的身後，而惡魔已經在警員的押送下走遠了。

那一剎那，史達琳不得不張開了嘴。

「——狙擊手！！！」

時間停止了。

她看到走在前面的惡魔頓住了腳步，他的左腿還懸在半空中，人卻轉過身來。他很驚訝，這是史達琳第一次在惡魔的臉上看到了屬於人類的表情。

緊接著他的太陽穴出現了可怖的紅色窟窿。

槍聲響起的時候，史達琳已經被身邊的FBI撲倒在地。

有時間的，警察是有時間拉開里基的，就在自己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可是沒有人這麼做，他身邊的幾名警員，沒有一個人做出反應。

史達琳掙脫開保護，不顧旁人的阻止站起來。

尖叫聲，怒吼聲，還有依然不依不饒的相機快門聲，如此刺耳。在這一刻史達琳意識到嘉莉為何寧可躲在昏暗死寂的牢房中，也不肯脫身投入這個世界。

她的意識從未這麼清明過，她的思路也從未這麼快過。史達琳迅速地看清了每一張人臉，最終在遠離法院的角落，在對面街道上，她看到了想要見到的那張臉。

詹姆斯·莫瑞塔特，一個數學教授，哀傷又痛苦的深情戀人，身著西裝革履，脊背挺直，正同樣在看著她。四目相對時，他的面容上浮現出了幾分笑意。

史達琳甚至注意到他點了點頭，然後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那嘴型看上去有點眼熟，待到男人轉身離開時，她回憶起在西雅圖，在他出現在FBI面前時，他說過同樣的話。

「——願正義女神保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