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囑託
康熙四十一年夏,仁憲皇太后薨逝,享年六十二。
京師所有寺廟宮觀紛紛鳴鐘,皇帝發下聖旨,國喪三月,禁宴樂婚嫁,舉國同哀,黎明共悲。按規矩皇帝該為嫡母守孝三年,不過君主守喪從來是以日代月,算來就是二十七天。
康熙哪止悲痛二十七天?他三個月時間也沒緩過來,翻過這年才稍稍好些。
這是后話,就說眼下,從太后殯天起算,之後這一個月康熙沒回過寢宮,前朝事全交託給太子,他專心哀思嫡母。有幾次小太監求到翊坤宮去,說皇上不顧惜龍體,不吃不喝徹夜誦讀經文,皇貴妃過去看了,一過去就聽康熙說起從前的事。
「額娘走得太早,統共只做了一年太后,幾乎沒享過什麼福,故而早年間,朕心有不平,與嫡母之間親情十分寡淡。直至十數年前,太皇太后薨逝,母親悲痛欲絕,不吃不喝徹夜在梓宮前跪守,任誰去勸也不起身,她那時身子骨十分羸弱,看朕食不下咽還反過來關心朕這個並非己出的兒子,朕滿心慚愧,這才同母親修復關係。」
「過去這四十年,母親從不逾矩從不讓朕難做,反倒是朕……只享受母親的關心,當真不孝。」
皇貴妃聽著也是滿心酸楚,比起給整個後宮留下深刻印象的太皇太后,仁憲皇太后的氣性不能更好。她尤其清心寡欲,除非實在看不過眼,平素從不插手宮務,也不干預朝政。
她看你順眼還會提點兩句,看你不順眼也就是免了請安,讓你沒事別過來。
以皇太后之尊,這樣的做派可說相當溫和。
想起往事,皇貴妃也滿心惆悵,要她說,就太后那樣的性子,怎麼看都是長壽之相,也就是讓科爾沁人坑了,遇上圖門寶音這個劫難。
說起來,當初的事同胤禟還脫不開干係。
老九也是個慣會造孽的糟心玩意兒。
想到這個兒子,她連心底里那點哀思都消散了,要說起來,太後人再好,同後宮妃嬪也沒直接相干,她們同太后之間的感情還不如鐵獅子衚衕里瑞郡王福晉來得深刻。乍聞太后薨逝,寶珠就懵在原地,連今夕何夕也不知道了,聽說虧得有兩個嬤嬤扶著才沒跌坐到遞上去……那一幕將房裡伺候的嚇得不輕,試想,當時要是沒扶住,她不得磕著肚子?
不過縱使伺候的人眼神再好手腳再快,當日寶珠還是發動了。
太醫說是情緒大起大落所致,簡言之,就是傷心過度。
當時的情況,寶珠讓丫鬟扶著說要遞牌子進宮,她不相信太后就這麼沒了,要親眼看過。
怎麼能相信呢?
前兩天阿圓他們還去寧壽宮玩了半日,回來說太后精神頭好著呢。還說已經在給妹妹想名字了,等她生下來,就發懿旨賜名。
這就沒了?
不可能的。
恍惚過後,寶珠就打起精神來,說一定是傳話的人報錯了,還吩咐馮全去把那胡說八道的奴才扣下,直接送巡捕衙門去。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竟然說太后沒了。
太後娘娘那麼好的人,不說長命百歲也得活到九十九去。
她吩咐馮全的時候是笑著的,笑得比哭還難看,說完就要往外走,走了沒兩步就疼起來,腹中絞痛不已,馮全趕緊去尋胡太醫,這邊半夏已經搭上手腕,草草切了個脈。
「讓接生嬤嬤去產房候著,福晉要生了。」
寶珠一開始還惦記著要進宮,沒多會兒就痛迷糊了,聽她壓抑的細碎的痛吟,方才趕過來的小阿哥就要擠開攔路的奴才往產房裡去。這哪能啊?幾個嬤嬤趕緊把小阿哥攔住,連聲相勸,沒多會兒他們果然不鬧了,是不鬧了,瞧著像是要哭,紅著眼眶可憐得很。
胤禟接到消息就往宮裡趕,方才趕到就有小太監追過來,讓郡王爺趕緊回去看看,福晉悲痛過度,提前發動了。
胤禟早半個月已經結束了禁足,他是從工部衙門直接趕進宮來,底下奴才為尋他跑了兩趟,好懸沒跑斷腿。胤禟聽說之後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這邊皇祖母歿了,兄弟們都跪著,他沒臉走人;那頭福晉受了刺激,眼看著就要生,他又放心不下……
旁邊兄弟知道富察氏是老九的命,遂建議說,讓他先回去看看再過來,也不差這會兒。
本來嘛,他們兄弟和皇祖母都不算親,人去得這麼突然,心裡肯定有些難過,說得上悲痛的恐怕就只有老五。胤禟卻沒採納這個建議,他要是在進宮的路上得到消息,改道回府是沒啥,都已經跟著兄弟們跪成一片了,還敢走人?他要是真走,自己挨削不說,連帶著寶珠也要遭人詬病。
換了任何人來看,都是太后這邊比寶珠那邊重要。
太后是德高望重的長輩,她去了這個事比府上婆娘生孩子嚴重好幾級。
再者說胤禟趕著回去有啥用呢?
他一不會接生二不會救命。
並且,就她福晉那麼好的命,喝砒/霜都死不了,生孩子算啥呢?
……
胤禟平素不拘小節,但他還是長了腦子的,當下就讓小太監附耳過來,使他趕緊去富察家,請馬斯喀福晉過府,守著寶珠。
他又怕蠢兒子們在府中給福晉添亂,就補充說:「讓嬤嬤帶小阿哥進宮來,太後生前最疼他們。」
冷靜下來之後,胤禟不慌不忙交代了好幾聲,小太監領命退下。去請馬斯喀福晉不難,內外命婦是都得為太后哭喪,卻不是眼下,這會兒她正有時間。索綽羅氏方才聽說太后薨逝,她心裡七上八下的,倒不為別的,就怕傻閨女受不住。
董鄂氏撂擔子之後,是太後點中她,說服皇上將她指給胤禟。
相處過後,一祖一孫的確合得來,寶珠比五福晉他塔喇氏還討太后歡心。
太后當真是疼她,有好東西總惦記她,在皇帝跟前說起她都沒半句不好……這麼好的人,說去就去了,尤其趕在這節骨眼上,哪怕索綽羅氏不知道確切的日子,也知道寶珠這胎得有九個月大,差也差不了幾日,挺著那麼大的肚子要是受了刺激可咋辦?有個萬一可咋辦?
她這當娘的已然急上火了,兩個兒媳婦勸說小姑福氣好,遇事都能逢凶化吉,也還是沒法讓索綽羅氏安心。
說是這麼說,那可是她打小疼著的親閨女!
遇上這種事,當娘的能不揪心?
報信的就趕在這時候過來,連多餘的鋪墊也沒有,直說郡王爺在宮裡跪著,走不脫,請府上去兩個人,福晉已經發動了,就三個小阿哥守在產房外,府上一團亂呢。
索綽羅氏聽著心裡就一陣悶疼,她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緩口氣就撐過來,也沒多墨跡,看向一旁的辰泰福晉:「老大媳婦你跟我走,老二媳婦你張羅府上的事,別忘了給老爺報個信。」
說完半點沒耽擱,加快了步子跟在報信的身後,出大門口就上馬車,前後一刻鐘就趕到瑞郡王府,那邊早有奴才候在大門口,看福晉娘家人來了就趕緊上前去請安,一邊往產房趕一邊將情況說了說。
「爺的意思是,讓小阿哥進宮去代母磕頭,正好藉此將人支開,怕留下他們給福晉添亂。」
索綽羅氏皺眉:「小阿哥還不滿三歲,跟著跪進宮去,能受得住?」
「這也不是奴才安排的,照爺的說法,太後生前最疼福晉並三位小阿哥,這一跪總免不了。如今是伏天,哪怕下了點雨,這種天氣阿哥們受得住,只是福晉這邊,您可千萬幫忙勸勸,一定安撫住。咱們福晉情況特殊,萬萬不可悲痛過度,淚珠子也盡量少掉些……」
這麼說是沒錯,臨盆原就虧身子,生完就該在房裡將養,要是任由她難過下去別把底子虧空了。索綽羅氏點點頭,心裡已經有數了,她到產房外親自哄得外孫子同意進宮。
阿壽還有點不樂意,聽見產房裡的痛吟他就怕,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還非要在跟前守著。
還是阿滿把話聽進去了。
話說得很直白,宮裡必須去,你不去,你額娘生完鐵定會鬧著要進宮去。
這娃本來就是兄弟裡頭最聰明的,只要想到額娘生完小妹妹還要進宮去跪著,那怎麼行?他點頭之前還問呢:「那額娘這邊呢?阿瑪怎麼還不回來?」
索綽羅氏摸摸他的臉:「你阿瑪也在宮裡,這邊有郭羅媽媽守著,生孩子本來就像這樣,你額娘當初生你們也是一樣的,不用擔心。」
他哪懂生孩子的事?也就是看外祖母說得振振有詞,就信了。
撇開別的不說。
額娘是外祖母的親閨女呢。
外祖母總不會在這種事上哄他。
阿滿一巴掌拍在阿壽後腦勺上,直接把人拖走了。
……
最終寶珠也沒生下香噴噴的閨女,這胎還是臭小子,兩個臭小子。同一胎生出來,長得是挺像的,細看還是有差別,差在眼睛上,老小這雙眼同當娘的格外像。
接生嬤嬤也讓索綽羅氏到近前來看了,索綽羅氏看過之後眼皮直跳。
有點眼熟!
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和辰泰小時候咋那麼像?
外甥像舅?
萌生出這種念頭之後,索綽羅氏越看就越像,她還咯噔一下,心道幸好……幸好像的是辰泰,蠢是蠢了點,長得還是人模狗樣的……至少比老爺英俊多了。
不過再英俊那也是相對的,比起富察家其他肌肉漢子好一些而已。
想想女婿的好相貌,再想想自家大兒子。
果然還是有點糟心。
聽接生嬤嬤說寶珠無大礙,這是脫力暈過去了,索綽羅氏就鬆了口氣。另一頭,三個小蘿蔔頭已經跪到親爹旁邊去了,父子四人簡直就是一道扎眼的風景線。
康熙因為太過悲痛,身子骨受不住,被梁九功扶出殿外,就看見跪成一片片的兒子,還有兒媳婦以及後宮妃嬪,真是不少人呢。
太后能吃能睡的時候沒見他們多關心,眼下倒是積極。
康熙心裡有些不豫,面上也帶出一分,直至看見跪在中間的老五,看他傷心不作偽,這才好受一些。之後餘光瞥見跪在邊角上的胤禟並三個孫子,繼而想起皇額娘生前囑託。
「老九你回府去,帶上三個小的一道回去。」
「太后薨逝,你福晉恐怕受不住,你回去照看她。」
「太后臨終前留下囑託,說往後不能再護她,從今往後你多用心。」
說完這句,康熙讓老五進去看看,至於其他兒子他理也沒理,就到一旁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