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尾聲(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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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瑾枝越過陸無硯的肩頭,看向首座的國公爺,國公爺是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家了,可是仍舊十分有精神。方瑾枝一進門就注意到這位國公爺了,他很少說話,只是聽著兒孫們交談,偶爾點點頭,或是訓斥幾句。
坐在國公爺身邊的老太太看了一眼方瑾枝,又看向陸無硯,笑著說:「小姑娘既然沒念過書,去學堂未必跟得上。無硯有時間就先給這孩子啟啟蒙吧。等天暖了再和其他孩子一起讀書。」
老國公爺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老太太只是慈祥地笑了笑。老國公爺便沒有再說話,這等小事既然夫人開了口,他斷然沒有阻撓的理由。
「還不快謝謝你的曾外祖母。」陸無硯在方瑾枝不安攥著衣角的小手上輕輕拍了一下。
方瑾枝心尖尖一顫,脊背頓時挺直,如坐針氈。她想要從陸無硯的膝上跳下去,可是陸無硯雙手環在她的腰身,禁錮著她。她只好坐在陸無硯的膝上,有些不安地說了聲:「謝謝曾外祖父、曾外祖母。」
「也不能讓你白謝了。」老太太順手擼下手腕上的綠翡翠鐲子,「拿去玩吧。」
站在老太太身後侍奉的丫鬟忙接了鐲子,捧給方瑾枝。
方瑾枝受寵若驚,而同輩的姑娘們卻是十分眼紅。她們或許還有在祖父、祖母面前表現的機會,可是曾祖父、曾祖母就不一樣了,她們甚至很少有機會見到兩位老人家。而每次見了,都是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連個被正眼瞧的機會都沒有!
這一頓飯,方瑾枝是坐在陸無硯的膝上吃的。
這一桌都是長輩,唯獨陸無硯和方瑾枝兩個小輩。陸無硯早就習慣了,他能坐在這裡一方面是因為特殊的身份,另外一方面卻是為了代表大房。畢竟老國公爺長子已經故去了,而長孫常年駐守邊疆已有五載不曾歸家。家中這一支的人只有一個陸無硯。
可是這可苦了方瑾枝。隨著時間的推移,方瑾枝不僅沒有放鬆下來,反而越來越緊張。
大戶人家實行分餐而食,早有丫鬟將方瑾枝的餐具擺過來。方瑾枝握著筷子夾起丸子,那是一個汁濃滑膩的肉丸子,一不小心從方瑾枝的筷子間滑落,落在陸無硯竹青色的寬袖上,留下一道油漬,再掉到地上。
方瑾枝很明顯感覺到很多雙眼睛在盯著她。
入茶几乎是瞬間蹲在陸無硯腳邊,用帕子給他仔細擦袖子上的污漬。可油漬哪裡是那麼容易擦掉的?
「行了。」陸無硯不耐煩地抬手,示意入茶不要擦了。
「對、對不起……」方瑾枝頓時想起四表姐跟她說過的蘇家小孫子。她望著陸無硯的眼神有些歉意、畏懼,和小心翼翼。
陸無硯輕輕拽了一下方瑾枝耳邊的丱發,無奈道:「真是笨死了。」
陸無硯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子,目光充滿嫌棄。他上半身微微前傾,奪了方瑾枝手裡的筷子,問:「要吃什麼,那個丸子?」
方瑾枝稀里糊塗地點了頭。
「張嘴。」陸無硯將肉丸子遞到方瑾枝嘴邊,「趕緊吃,別讓油汁再灑下來。」
方瑾枝急忙張大嘴,將整個丸子吃下。她吃得擔驚受怕,連是什麼味道都不知道。
入茶仔細觀察著方瑾枝的神色,但凡是她望過的菜肴便夾到小碟子里,擺在她面前。
陸無硯對那個肉丸子心有餘悸,所以在方瑾枝自己伸手拿筷子的時候,陸無硯敲了敲她的手背,使她把手縮了回去。
「想吃什麼告訴我就行。」陸無硯便親自喂她吃飯。
方瑾枝硬著頭皮一口一口吃下陸無硯餵過來的東西,那些打量的目光全當沒有看見。
不久,方瑾枝又考慮著做人應該投桃報李,三表哥雖然霸道了點,脾氣差了點,可是人還是不錯的。他喂她吃飯,自己竟是一口都沒有吃。方瑾枝心裡有些故意不去。
方瑾枝忽然伸手去拿一碗蛋羹。吃蛋羹不是用筷子,陸無硯覺得方瑾枝用勺子應該沒什麼問題,便沒制止她。卻不想方瑾枝將勺子遞到他嘴邊,甜甜地說:「三哥哥吃!」
陸無硯看了看方瑾枝充滿憧憬的月牙眼,又看了看嘴邊淺黃盈盈的蛋羹,他的眉頭一點一點皺起來。
這可急壞了入茶,她站在陸無硯身後,對著方瑾枝一個勁兒搖頭。
「咳,」三老爺輕咳了一聲,「瑾枝啊,別纏著你三表哥了。來外祖父這裡吧。」
方瑾枝意識到自己似乎闖禍了。她剛想收回手,陸無硯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訓斥她:「喂人吃東西的時候手別晃。」
陸無硯垂了下眼,吃下方瑾枝遞過來的蛋羹。
不知道為什麼方瑾枝總覺得三表哥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不好吃嗎?」方瑾枝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很好吃。」陸無硯勉強扯出一絲笑。他把方瑾枝放下來,「去找你外祖父吧。」
陸無硯接過入茶遞過來的濃茶簌了口,然後跟老國公爺隨便找了個借口,匆匆離席。
「三表哥只吃了一口東西就不吃了嗎?」方瑾枝有些疑惑。
三老爺沉吟了一會兒,才拍拍外孫女的手背,解釋:「你三表哥不與人同食。」
以往每次這種家宴,陸無硯點個卯就會走人。這回是因為要喂方瑾枝吃飯,才耽擱了這麼久。方瑾枝越發覺得這位三表哥是個怪人,還是一個對她很好的怪人。
雖不知道三表哥為什麼對她好,但是方瑾枝覺得多一個靠山總沒有壞處。趕明兒一定要去打聽打聽三表哥還有什麼忌諱,可別再犯了錯!
飯後,方瑾枝剛回到自己的小院,陸佳茵就過來了。
「我來給你道歉的!我為了逗你玩,才把原本該分你的綢緞給換了!現在把那些料子都還給你!」陸佳茵鼓著腮幫子,氣呼呼的。
方瑾枝看著桌子上的兩捆布料點了點頭,說:「這樣呀,我曉得了。沒有關係的。」
「衛媽媽,把這兩塊料子收起來吧。」方瑾枝轉過頭頭吩咐一旁的衛媽媽。
「你!你還真要啊?」陸佳茵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瞪著方瑾枝,「我都跟你道歉了你還想怎麼著!」
方瑾枝驚訝地說:「所以我接受了呀。」
「你!你!」陸佳茵跺了跺腳,氣得不行。姐姐明明說只要她主動示好,方瑾枝就會十分不好意思,更不會要這兩塊料子的……
可是方瑾枝為什麼把東西收了?
雖然陸佳茵十分喜歡這兩塊料子,可是不捨得是一方面,讓陸佳茵更生氣的是她咽不下這口氣!
「果然是個貪財的商戶女!」陸佳茵翻了個白眼,轉身往外跑。若不是母親逼她來道歉,她才不會來!哼!不就是兩塊料子嗎?讓爹爹上鋪子里拿就是了!
衛媽媽因為陸佳茵的態度嘟囔了幾句,轉而又高興起來,「姑娘,咱們手裡現在好多綢緞了!三奶奶給的,五奶奶給的,這又來了兩捆!」
「還會有更多的。」方瑾枝小心翼翼地將今日老太太給的綠翡翠鐲子放在妝奩里鎖好。
果然,沒過多久府中這位奶奶那位姑娘的,陸續送過來好些裁衣服的料子。他們顧慮著方瑾枝身上帶著孝,那料子的顏色和花紋都是仔細考慮過的。
衛媽媽一趟又一趟地抱著好料子送去小庫房,樂得合不攏嘴。
「姑娘!我回來啦!」米寶兒一路小跑,氣喘吁吁。
「慢點,不急、不急。」方瑾枝急忙從梳妝台邊的小凳跳下來,「怎麼樣,打聽出來了嗎?」
米寶兒連連點頭,「打聽出來了!芝芝是二姑娘的閨名。大名叫陸佳芝!」
「咦?」方瑾枝仔細想了想,「今兒個沒有見到二表姐呀,難道已經出嫁了?」
「不是!二姑娘五歲的時候就病死了!」
方瑾枝吃了一驚,她眨了眨眼,心中有了個猜測。她問:「二姑娘是哪一房的女兒?」
「是長公主的女兒!」
因為她的名字跟三哥哥親妹妹的名字同音嗎?
方瑾枝不說話了。她悶悶不樂地低著頭,琢磨了好半天。然後又慢慢高興起來,知道別人為什麼對自己好總是件好事。
「米寶兒,明兒再去打聽打聽這位二姑娘的事兒!性格、愛好、忌諱……」方瑾枝扒拉著自己的手指頭。
臨睡前,方瑾枝打開拔步床邊角的大箱子。壓低了嗓子,將今日的事情絮絮講給兩個妹妹聽。兩個妹妹安安靜靜地聽他說話,點頭或者微笑。雖然她們兩個已經兩歲多了,可是並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
還不是因為一直住在箱子里的緣故……
方瑾枝在心裡輕嘆了一聲,瞧著兩個妹妹犯困了,她才給她們蓋好被子,自己爬上了床。
方瑾枝拆開枕頭的夾層,拿出裡面的幾十張銀票。一張一張數過,確定數目沒錯,才放下心。她將銀票重新裝好,抱著枕頭安心睡去。
靠山未必一直可靠,銀子才是永久的保障!
長公主將密信摔到地上,冷眼睥了一下翹著腿的陸申機,道:「瞧你生的好兒子,就知道給本宮闖禍!」
「那是你生的,我可沒生孩子的本事。」陸申機嗤笑。
長公主懶得跟他鬥嘴,她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扣了兩下,似對陸申機說,又似自言自語地說:「告狀的人太多,快壓不下去了。為今之計只有先將無硯關起來一段時日。」
陸申機猛地摔出手中的茶盞,白瓷碗摔得粉碎,茶湯濺髒了長公主正紅色的褶襇裙。陸申機站起來,一步步走向長公主,逼視她,質問:「楚映司,你真的是一個母親嗎?」
他指著垂鞘院的方向,大聲質問:「無硯的癖性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把他關進骯髒逼仄的牢房?你怎麼不幹脆殺了他!哈!真的,你殺了他吧,一了百了!」
陸申機靠得太近,憤怒的氣息撲到長公主的臉上,長公主伸手去推他,怒道:「陸申機!我什麼時候說要把他關在牢房裡了?他也是我兒子!你要我怎麼辦?文武百官讓我交人!總是要做做樣子的,他打了皇帝啊……」
「打那小皇帝一頓又怎樣?」陸申機冷笑,「要不是我,他早死在亂軍中。要不是你,他坐不穩這麼多年的龍椅。要不是無硯……」
陸申機長長嘆了口氣,他皺著眉,十分複雜地望著長公主。前一刻還氣勢滿滿,卻在提起兒子時一片頹然。他有些疲憊地說:「映司,你知不知道無硯代替你那弟弟遭遇過什麼?不,你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回來以後就變了一個人!」
他嘲諷地冷笑。
陸申機寬大的手掌捏住長公主的雙肩,他吼:「你告訴我!你會怎麼對待敵國的皇帝?怎麼對待敵國叛王送上的質子?你說啊!」
「別說了!」長公主奮力推開陸申機,她雙手撐著桌子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倒下。淚水從她的眼眶裡滾落下來,她哽聲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個孩子是無硯……」
陸申機像是聽見最大的笑話一樣,他仰天大笑,久久才停歇下來。
他一步步後退,朗目之中是說不清的失望。「你是我陸家的媳婦,是我陸申機的妻子,更是無硯的母親。可是你心中只有你的楚家皇室!不知道?一個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你知不知道曾經無硯是我的驕傲,是我陸家的驕傲!他天生聰慧,讀書更是過目不忘。陸家的孩子沒有一個能比得過他。可是等他回來就染了一身怪癖。如今更是仍要按照你的吩咐裝出跋扈的德行!你不許他讀書,不許給他找教導先生,不許他顯露半點才華。以後也不許他科舉,不許他為官,更不許他從軍!」
陸申機幾度哽咽,「如今提到無硯,人們都會說他是無用、紈絝、冷血的怪人。你滿意了?」
長公主臉頰上早就淚水縱橫,可是被淚水浸濕的眸子卻閃過一絲異色。她抬起頭,有些心涼地望著陸申機,毫無聲息地說:「申機,我們和離吧。」
「你說什麼?」陸申機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長公主壓下心裡的翻江倒海,「衛王至今未死,敵國虎視眈眈。朝中老臣又打著還權聖主的名義逼我離宮。可一旦我離宮,那些腐朽的老傢伙只會欺凌川兒!他們忌憚我登帝,忌憚你手中兵權,甚至可笑到忌憚我會把無硯推到皇位上……」
「你是名滿大遼的少年將軍,二十年的軍旅生涯,你比我更明白戰亂對於一個國家意味著什麼!只要我還活著,就絕對不會允許大遼陷入戰火的塗炭中,更不會允許楚家王朝葬送在我和川兒的手中!」長公主堅定搖頭,「這次回來,我本來是要告訴你,我必須將你手中的兵權收回,只有這樣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陸申機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她這次突然回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你先別說話。」長公主擺手,阻止陸申機開口。
「在你和無硯的眼中我並不是合格的妻子、母親。可我……還算了解你。你天生將才,半生戎馬。你離不開手中的重刀和一身的鎧甲。倘若讓你為我楚家離開疆場必是不舍。我楚映司也沒有資格再讓你做半分的犧牲。」
長公主苦笑,「當年年幼無知,逼你當這個駙馬實在自私。如今和離,你就無需放權,無需交出兵符。你還是威風堂堂的陸大將軍,無硯也不必再因為我這個母親而委曲求全。」
陸申機大笑。他一時分不清這個女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是!你楚映司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私透頂的人!當初是我瞎了眼才會娶你!你口口聲聲為了你的國、你的黎民百姓。不要把話說得這麼冠冕堂皇!楚映司,你捫心自問,你這麼做難道不是防著我?拿我的兵符堵悠悠之口?我看是堵你自己的心慌!」陸申機拍著自己的胸口,「忌憚我手中兵權的到底是朝中舊臣還是你?」
「我為何要忌憚你?」
陸申機深吸一口氣,說:「如果你不是女兒身,而是七尺男兒。如果無硯不姓陸,而是跟著你姓楚。你還會這麼對他嗎?」
長公主怔在那裡,一時答不上來。她繼而苦笑,她倒也想是男兒身。
失望爬上陸申機的眼,他摔門而出,大喊:「雲姬!雲姬!」
那個從西域來的女子從廂房裡小跑著出來,怯生生地喊了聲「將軍」。她回頭望了一眼屋子裡陷於陰影中的長公主,匆匆轉過頭來跟著陸申機走出大院。
長公主側過頭,沒有去看陸申機離開的背影。
這些年她與陸申機聚少離多,更是因為一雙兒女接二連三的變故,越來越心生隔閡。
陸無硯的長相與長公主頗像,小皇帝與長公主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眉眼間也有幾分神似。小皇帝比陸無硯小兩歲,幼時兩個人站在一起更為相像。小皇帝登基不過半載,六歲生辰宴上衛王發起宮變,他失敗之際劫走「小皇帝」,等他發覺抓錯了人時為時已晚。他只好以假亂真,用陸無硯假裝是小皇帝獻給敵國大荊。荊國過了三月才知牢中人質是假皇帝,遂,陸無硯淪為質子。直到兩年多以後,陸申機生擒荊國四員大將,又以八座城池,及金銀、寶馬無數才終換回陸無硯。
當初長公主在宮中運籌帷幄,只因提前將小皇帝保護起來,所以才誤以為衛王擒走的孩子只是平常的小太監。沒有認出那個孩子是陸無硯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悔恨,也是陸申機一直不肯原諒她的地方。
其實無論是她還是陸申機,都不知當年的事情另有隱情。而衛王又哪裡是誤認?分明是陸無硯自己替小皇帝擋了一劫。
陸無硯終於回來,兩個人的關係也稍微緩和之際,他們的小女兒芝芝卻突然因陸家的疏忽斃命。長公主大發雷霆,若不是顧及陸申機,依她的作風定會將相關的人通通處以極刑。最後,她只是處死了相關的奴僕,又逼得陸申機的母親主動離開陸家,搬到靜寧庵中長燈古佛,已五年多不曾回府。
在國家、家族、至親之前,兩個人的耳鬢廝磨又算什麼呢?蹉跎至今,或許分開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許這一次可以真的和離了。」長公主輕嘆一聲,略帶了一絲遺憾,但更多的是堅定。她不後悔故意說那些話激怒陸申機,不後悔讓他誤會,更不後悔用兵權要挾他和離。
長公主一個人在寂靜的屋裡坐了很久,久到屋子裡的爐火熄滅,四肢發涼。她動作緩慢地理了理鬢髮,又用帕子將臉上的淚漬擦去。她未帶一個侍女,獨自前往垂鞘院。
入烹和入茶行了禮稟告陸無硯剛剛睡著,她點點頭,徑自走進陸無硯的寢屋。
寢屋裡暖融融的,光線柔和。長公主找了一圈兒,才發現陸無硯並沒有睡在架子床上,而是側躺在卧榻上,懷裡還擁著個小姑娘。
陸無硯還在睡著,可他懷裡的小姑娘已經睜開了一雙大眼睛,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望著她。
方瑾枝想要起來給長公主行禮,可是陸無硯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她怕自己一動就吵醒了陸無硯,一時猶豫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長公主擺擺手,示意方瑾枝不用起來。一綹兒發從陸無硯的鬢角橫下來,搭在他仿若精雕細琢的側臉上。長公主探手,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綹兒發拿開。她坐在卧榻前的鼓凳上,靜靜望著陸無硯。凝視著自己的兒子時,她向來威嚴的鳳目中也只剩溫柔。
陸無硯睡夢中蹙了一下眉,然後搭在方瑾枝身上的手臂就移開了。方瑾枝鬆了口氣,想要從卧榻上下來。畢竟長公主坐在對面呢!
長公主怕方瑾枝碰到陸無硯,急忙起身將方瑾枝拎起來,放在地上。方瑾枝用不好意思的笑笑表達謝意。長公主這才注意到方瑾枝。她點點頭,示意方瑾枝跟她出去。
方瑾枝提心弔膽地跟著長公主走到側屋。
進到側屋以後,長公主徑自坐在一把交椅里,沉默靜思。她不說話,方瑾枝也不敢主動開口,只是悄悄站在一旁。過了好半天,長公主才從沉思里回過神來,她招了招手,讓方瑾枝靠近一些。
「無硯倒是格外喜歡你。」長公主打量了方瑾枝一圈,而後目光又落在她那一雙正轉來轉去的明眸上。閱人無數的長公主,只需一眼,就知道這是個極其聰慧的孩子。
「這可怎麼辦呀?那三哥哥現在在哪兒呢?」方瑾枝認為陸無硯是真的闖了禍,說不定會挨罰呢!何況三哥哥的母親那麼凶!
方瑾枝頓時苦惱,擔心不已。
「走,我要去看看三哥哥!」她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去,來不及穿鞋子,就小跑向梳妝台,等著衛媽媽給她梳頭。縱使衛媽媽已經格外動作麻利了,方瑾枝還是嫌棄她慢。
「去給我打水、拿衣服,我自己梳頭!」方瑾枝從衛媽媽手中奪走了梳子,將長發胡亂攏了攏,就用石青色的綢帶綁了起來。
衛媽媽抱著方瑾枝,一路被她催著終於到了垂鞘院。衛媽媽剛一把她放下來,方瑾枝就提著裙子小跑進去。
「三哥哥!三哥哥!」方瑾枝一股腦衝進正廳里,博山爐里燒著淡淡的熏香,可是並不見陸無硯的人影,就連入烹和入茶也都不見蹤影。
方瑾枝跑到寢屋,她敲了敲門,輕輕將門推開一條縫,睜大了眼睛往裡面瞅。好像窗邊都遮了厚厚的綢簾,屋子裡很暗,什麼都看不真切。方瑾枝剛想退出來,就隱隱聽見了兩聲輕咳,還有翻身的聲音。
「誰在外面?」是陸無硯有些惺忪的低沉聲音。
「是我。」方瑾枝應了一聲,她猶豫了一瞬,還是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外說:「唔,三哥哥在睡覺嗎?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
「沒事,進來吧。」屋子裡響起一陣穿衣的窸窣聲,又是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陸無硯停在高腳架旁,點了燈,燭火將整間昏暗的屋子逐漸染出一片暖色。他身上只裹了一件寬鬆的白袍子,一直垂到腳踝,露出未穿錦襪的赤腳。
在尚未大亮的光線中,方瑾枝看見陸無硯的臉色和他身上的錦袍一樣白。她脫了鞋子,踩在地上的紫貂黑裘絨毯上,一步步走進去。
「三哥哥,你生病了嗎?」方瑾枝仰著頭望著陸無硯。
「沒有,只是有點困。」陸無硯將窗口遮擋光線的厚綢拉開一條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等他將帘子放下,轉過身來的時候就看見方瑾枝瞪大了眼睛,又鼓著兩腮,一副十分不高興的模樣。
「怎麼了這是?」陸無硯便在方瑾枝面前蹲下,雙手握住她的肩。他身上的袍子本來就隨意一裹,胸口的衣襟敞開大半,露出大片肌膚。
方瑾枝給他拉了拉衣襟,一本正經地說:「三哥哥要好好穿衣服才不會生病!」
明明自己還是個孩子,踮起腳才剛到陸無硯的腰際。說起話來,卻像個小大人一樣。
「好。」陸無硯笑著把她抱起來,放到床榻上。自己則是轉身去了一側的屏風后。等到他再次出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換了一身檀色的寢衣。規規整整,連垂在身前的墨色束帶都沒有任何一絲褶皺。
方瑾枝不肯老實坐著,她移到一旁,說:「三哥哥昨天很晚才回來一定困了,你好好睡一覺吧,我不吵你啦。」
陸無硯的目光卻落在方瑾枝的耳際,他皺著眉問:「誰給你梳的頭?」
方瑾枝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鬢角的發,才發現一邊的頭髮鬆開了,鬆鬆垮垮地垂下來大半。方瑾枝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她從床上跳下來,說:「知道三哥哥沒事就好,我回去啦!」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一雙小手去攏耳邊的頭髮。雖然還是個剛到六歲的小姑娘,可也知道愛漂亮。若不是屋子裡光線不夠明亮,一定可以看出來她白皙的臉頰上已經紅了一圈。
陸無硯卻拉住了她的手,有些意外地說:「你以為我會出事?瑾枝是在擔心我嗎?」
「誰擔心你了!」方瑾枝別別捏捏地別開臉。可沒過一會兒,又低著頭小聲承認了:「是呢,擔心三哥哥被人欺負。」
「誰敢欺負你三哥哥,嗯?」陸無硯眸中倦意散去,染上幾分笑意。
方瑾枝想說兇巴巴的長公主啊!可是想著長公主畢竟三哥哥的母親,她就又把這話給咽了回去。扭捏地說:「反正三哥哥沒事就好……」
陸無硯沒有繼續追問,他把方瑾枝抱到膝上,將她胡亂綁起來的頭髮拆了,又以長指為梳,輕輕給她梳理著長發。方瑾枝的頭髮從他的指縫間劃過。又軟又順,還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陸無硯垂眉凝神,不過一個簡單的梳頭,竟帶出幾分虔誠的味道來。他的動作很仔細,將方瑾枝的每一根髮絲都梳理好。他的動作又很溫柔,像是怕扯疼了她,小心翼翼。等到將方瑾枝的頭髮都梳理整齊了,才用手指將她的頭髮平分開,從方瑾枝手中拿了石青色的綢帶在她頭頂兩側繫結成兩大椎,又從髻中挑出一小綹頭髮,垂下來。
「好了。」陸無硯欣賞著自己的手藝,似十分滿意。
方瑾枝摸了摸耳邊垂下來的丱發,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謝謝三哥哥。」
她知道陸無硯對乾淨整潔有著極度的要求,心裡想著下一次絕對不要亂糟糟地出現在三哥哥面前才好!
「你是不是每天不跟我說十幾遍謝謝就不舒坦?」陸無硯將她放到一旁,披了架子床邊衣架上的裘衣走出去吩咐入烹端早點過來。
陸無硯晨間十分嗜睡,也向來沒有吃早膳的習慣。所以入烹和入茶見他一早起來要膳,都吃了一驚。得知是方瑾枝來了才暗一句:怪不得。
怕方瑾枝出來再挨了凍,陸無硯破例讓入烹將早膳端進了他那連茶水都不會放的寢屋。
「三哥哥,你不吃嗎?」方瑾枝咽下好大一口甜米粥,問倚靠在卧榻上的陸無硯。
陸無硯還沒開口拒絕,方瑾枝又吃了好大一口甜米粥,故意咂咂嘴,說:「可好吃啦!三哥哥嘗嘗!」
看著方瑾枝唇角濕漉漉的,還粘了一點湯汁,陸無硯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因為陸無硯從來不用早膳的緣故,入烹端進來的早膳全是按照小孩子的口味,凈是些甜甜糯糯的東西,並且只有一副餐具。
方瑾枝瞅著桌子上沒有別的筷子,剛想喊入烹再拿來一副。她手中的勺子忽然一沉,原來是陸無硯探過身來,將她勺子里還沒來得及吃的甜米粥吃下。
「嗯,是挺好吃的。」陸無硯打了個哈欠,合著眼睛,懶洋洋地盤腿坐在卧榻上。他又用裘衣裹在身上,意味深長地說:「以前總是喂瑾枝吃飯,今天太累,瑾枝也喂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