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尾聲(11)

191.尾聲(11)

?「呈上來!」

楚映司匆匆撕了信封,將裡面的信紙攤開,陸申機肆意粗獷的字跡映眼,她一下子鬆了口氣。

她心中緊張稍緩,這才耐心去細看信中內容,越看眉心皺得越緊。

「如何?」陸無硯走過來。

楚映司將信遞給陸無硯,自己陷入沉思中。

「父親的意思是荊國和燕國勾結在一起?」

「倒也不能確定是他們兩國聯手,還是燕國想要摻和一腳。」

陸無硯沉吟了片刻,才說:「就算荊國和燕國達成某種交易,此關係必不能牢靠。他燕國還是打了坐收漁翁之利的主意。」

楚映司點點頭,道:「無論如何,岡西郡必不能失。且不說它是我大遼的正門,那燕國在一旁虎視眈眈,若失了岡西郡,觀望中的燕國必會對我大遼出手。到時候,大遼腹背受敵,勝算渺茫。」

她又轉過頭來,看向陸無硯,問:「無硯,你覺得宿國會是什麼態度?」

「自然也是觀望中。」陸無硯垂著眸,細細回憶起前世的事情來。

那些小的國家先不提,如今大國只遼、荊、燕、宿。

荊國和燕國都與大遼相連,一個在遼國的南方,一個在遼國的西方。而宿國和遼國之間卻隔著一道海。

前世,陸無硯用了十年余的時間才讓荊國、燕國、宿國對大遼俯首稱臣。能夠取得這樣的成績,離不開他當初置之死地之後的殘暴手段。如今細細回憶前世征戰的十年余,陸無硯倒覺得宿國比起荊國、燕國更為可怕。

前世的時候,宿國在四國之中國力最為強盛,可是當朝太子弒兄殺父血洗皇宮,使得宿國動了根基。縱使這樣,也不過惹得諸國仍舊觀望,原以為一代暴君的誕生,卻不想宿國太子在那之後橫劍自刎。

諸小國湧進宿國瓜食,泱泱大國毀於一旦。陸無硯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徹底攻下了宿國。

「無硯?」楚映司見他想事情出了神,喊了他一聲。

陸無硯回過頭來,道:「宿國畢竟隔著一道海,他既還在觀望中,我們也不必將其牽扯進來。若牽扯進來,將來免不得再起利益衝突。」

「你說的在理。」楚映司點點頭。

偏殿里忽然響起一陣鈍響,緊接著就是陸鍾瑾的哭聲。

「鍾瑾!」

方瑾枝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陸無硯身邊,仔細聽著他們母子說話。聽到陸鍾瑾的聲音,她才一下子站起來,衝進偏殿里去。

陸無硯和楚映司也都跟了上去。

陸鍾瑾不知怎麼地睡夢中滾到了地上,方瑾枝衝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站起來了,他一邊哭,一邊揉著自己的屁股。

「摔疼了是不是?」方瑾枝忙蹲在他身前,握著他纖細的雙肩。

因為楚映司進來后和陸無硯說起軍情,偏殿里的宮女和陸鍾瑾的奶娘也都被小太監悄悄遣了出去。偏殿里沒人看著陸鍾瑾,他便一個不小心滾到了地上去。

陸無硯倒是皺了眉,微微帶著點訓斥:「不就是摔了一跤,有什麼可哭的!」

陸無硯用略不滿,又含著警告的目光乜著陸鍾瑾。

陸鍾瑾眼眶裡還含著淚珠兒呢,他睜大了眼睛望著陸無硯,哭聲也歇了。他這哭聲歇得急,不過呼吸間,就打了個嗝。

這個嗝好像把他自己叫醒了,他學著陸無硯的眼神,反瞪了他一眼。然後轉身,抓著床沿兒,一股腦爬上了床,背對著陸無硯,重重哼了一聲。

方瑾枝「噗」地一聲笑出聲來。

陸鍾瑾好像真的對陸無硯生氣了,他往常總是黏著方瑾枝,可是陸無硯在一旁的時候,偶爾也會朝著陸無硯伸出小胳膊來求抱抱。可是如今陸無硯一進屋的時候,他就把小腦袋轉過去,不肯看他。

陸無硯皺著眉,心想:才這麼大點,哪裡懂記仇。哼,睡一覺就忘了!

然而,等到第二日,陸無硯和方瑾枝把陸鍾瑾帶回陸府後,陸鍾瑾居然還在生氣。

等到第三日的時候,陸鍾瑾還是不理陸無硯。這下子,陸無硯有些不淡定了。

才這麼點,就這麼記仇了?

陸無硯偏過頭,瞧著在方瑾枝懷裡「咯咯」笑的陸鍾瑾。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這孩子怎麼整日黏著他娘親,卻把他這個親爹給記恨上了……

方瑾枝哄了陸鍾瑾一會兒,陸鍾瑾抱著方瑾枝的脖子睡著了。方瑾枝這才讓奶娘把陸鍾瑾抱到他自己的房間去。

哄了陸鍾瑾這麼久,方瑾枝也困了,便脫了鞋子回床上睡個午覺。

「無硯,你不睡一會兒嗎?」方瑾枝打了個哈欠。

坐在圈椅里的陸無硯猶豫了一下,才說:「不困,你睡吧。」

方瑾枝胡亂點了一下頭,將腦袋搭在枕頭上,不久就睡著了。

等到方瑾枝發出淺淺的酣眠聲,陸無硯才起身走到陸鍾瑾的房間。幾個奶娘是萬分稱職的,就算是陸鍾瑾睡著了,也一定至少有兩個守在床邊。見陸無硯過來,兩個奶娘急忙站起來行禮。

陸無硯略一點頭,他走到床邊,望著酣睡的陸鍾瑾。陸鍾瑾睡覺的樣子有點像方瑾枝,都喜歡側著身子,將小手搭在身側。

「醒醒。」陸無硯推了推陸鍾瑾。

陸鍾瑾睡得正香,他哼唧兩聲,翻了個身,繼續睡。

陸無硯猶豫了一會兒,直接掀開小傢伙身上的被子,把他從小床里抱了出來。

猛地被別人抱起來,陸鍾瑾有點不適應。他的眼睛扯開一條細細的縫兒,他迷迷糊糊看了陸無硯一眼,又合上眼,將小腦袋搭在陸無硯的肩上,這是又睡著了。

一瞬間,陸無硯甚至產生了錯覺,好像懷裡抱著的是小時候的方瑾枝。

「不許睡了,醒醒!」陸無硯加重了語氣,又搖了搖懷裡的陸鍾瑾。

陸鍾瑾被他搖醒了,揉著眼睛睜開眼,迷迷瞪瞪地望著陸無硯。他黑黑的眸子里一片迷茫。

陸無硯剛想開口,看到還杵在屋子裡的兩個奶娘,他略一皺眉,直接抱著陸鍾瑾出了屋,將他抱到了書閣里。

陸鍾瑾抬著小下巴望著書閣里一個挨著一個的書櫃,不過他很快就對架子上的那些書沒了興趣,低著頭盯著陸無硯看。

陸無硯被這個小傢伙盯得有些不自在,他輕咳一聲,抱著陸鍾瑾坐在來。陸府里還是如垂鞘院里一樣室內都鋪著乾淨柔軟的兔絨毯,陸無硯席地而坐,把陸鍾瑾圈在腿彎里。

「不許再生氣了聽見沒?我是你老子,訓你幾句是天經地義的!還有,別整天哭哭啼啼的,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可哭的?」

陸鍾瑾歪著小腦袋,疑惑地瞅著陸無硯。

陸無硯敲了敲他的頭,警告地語氣說:「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知道你能聽懂我說什麼!」

陸鍾瑾還是乖乖站在那兒,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就那樣瞧著陸無硯。

陸無硯覺得有點煎熬,又加重了幾分語氣:「再跟老子鬧脾氣,看我不揍你屁股!」

陸鍾瑾放在身側的一雙小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屁股。動作之快實在是讓人又驚訝又覺得有趣。

陸無硯本是板著臉,見他這樣,臉上的表情差點沒繃住。

「咳,」陸無硯小聲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說話……」

陸無硯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小傢伙來,若說他笨,卻是完全不像的,可偏偏過了周歲生日還不會說話。最近幾個月,無論是方瑾枝還是幾個奶娘都一直在教他說話,可是還是沒有什麼成果。

陸無硯也曾暗中請教過太醫,太醫只是說小孩子學會說話的時間是不一樣的,過了周歲還不會說話也能說是說話晚,倒不能認定是有問題。

算了。

陸無硯又把陸鍾瑾抱起來,抱著他去了書閣隔間的小房間里。在房間的角落裡放著一個小木馬,嚴格來說並不是木馬,因為那是一個四不像。

陸鍾瑾睜大了眼睛,顯然對這個丑東西十分感興趣。他朝著它生出一雙小短胳膊,想要過去。

見他這個神情,陸無硯挑了挑眉,把它抱了上去。

丑東西「吱呀」、「吱呀」地搖啊搖,引來陸鍾瑾一陣清脆的笑聲。起先的時候,他還有些害怕,一雙小手死死抓著丑東西的長耳朵。可是沒過多久,小鍾瑾就不知道怕了,他開心地拍起手來,又在身下的丑東西上拍啊拍。

陸無硯心裡攀上幾分喜色,頗為自豪地說:「這可是你爹給你準備的!」

可是陸鍾瑾玩得正開心,根本沒聽見陸無硯的話。陸無硯不由拉長了臉,他摁住丑東西,讓它暫時不要再晃,待陸鍾瑾著急地抬起頭來望著他的時候,他才把剛剛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甚至在「你爹」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可笑的像是帶了點邀功的意味。

小鍾瑾偏著頭,瞅著陸無硯好一會兒,才沖著他裂開嘴擺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陸無硯這才滿意,他鬆開手,讓丑東西繼續晃起來。看著陸鍾瑾玩得十分開心的模樣,陸無硯嘴角的笑意便藏不住了。

陸鍾瑾是在午睡的時候硬被陸無硯叫醒的,他又玩了一會兒就困了。可陸無硯不夠細心,立在一旁完全沒發覺。

小鍾瑾抬著頭望著陸無硯,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來。

可他平日里總是說著自己能聽懂的話,陸無硯早就習慣了,完全沒意識到小鍾瑾是在對他說話。

陸無硯甚至轉過身去,從書櫃了隨手抽出了一本書來看。

這可把小鍾瑾急壞了。

小鍾瑾一雙小手握著丑東西的長耳朵,慢慢爬下來,一步兩步走到陸無硯身邊,抬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爹、爹爹!」

他個子太小了,還要踮著腳。

陸無硯拿著書卷的手一僵,有些震驚地低下頭看向腳邊的小鍾瑾。

小鍾瑾還在拽他的袖子,心裡想著爹爹怎麼傻了!他更奮力地拉陸無硯的袖子,「爹爹!爹爹!」

陸無硯手中的書卷落了地。

陸無硯急忙把陸鍾瑾抱起來,「來,再喊一聲!」

小鍾瑾擰著個眉,不太情願地說:「爹爹!」

「再喊一聲!」

小鍾瑾漆黑的眸子里不耐煩的情緒更甚,「爹爹,我困!睡、睡覺!」

「好好好!咱們這就回去睡覺!」

陸無硯抱著小鍾瑾剛走出書閣,迎面碰見趕過來的方瑾枝。方瑾枝睡醒以後跑去看小鍾瑾,聽奶娘說陸無硯把他抱到書閣了,她這才追來。

「瑾枝,咱們鍾瑾會說話了!先喊了我!」陸無硯眉梢儘是喜色。

方瑾枝愣了愣,有些不太相信地看向陸無硯懷裡的小鍾瑾。小鍾瑾真的是困極了,他在陸無硯的懷裡耷拉個腦袋,不停揉著眼睛。

「鍾瑾困了是不是?」方瑾枝揉了揉他的頭。

小鍾瑾睜開睡眼朦朧的眼睛望著方瑾枝,他的眼睛很快變得可憐巴巴。他朝著方瑾枝伸開短短的手臂,「娘親抱,爹爹壞!」

方瑾枝一聽,心下一驚,忙探手把小鍾瑾從陸無硯的懷裡抱了過來。她豎著眉瞪著陸無硯一眼,問:「你是不是又欺負鍾瑾了?」

陸無硯眉梢的喜色還沒散去,猛地被方瑾枝這般質問,他臉上的笑意有一瞬間的凝固,才反問:「我欺負過他?」

小鍾瑾猛地轉過頭來,和方瑾枝一起用力點頭。

陸無硯頓時黑了臉,繞過方瑾枝,徑自走了。

方瑾枝望著陸無硯離開的背影想了想,才對懷裡的小鍾瑾說:「鍾瑾,咱們一起讓一讓你爹爹罷!」

半天沒迴音,方瑾枝垂眸,懷裡的小鍾瑾已經睡著了。

方瑾枝抿起嘴角,無聲地輕笑了一下。她抱著陸鍾瑾回到他的淺風閣,把他輕輕放在小床上。

方瑾枝壓低了聲音吩咐:「鍾瑾困得厲害,中午又沒怎麼睡,讓他睡著,不要叫醒他。」

幾個奶娘都規規矩矩地應了「是」。

方瑾枝悄悄退出去,還未來得及回到自己屋中,米寶兒一路小跑趕過來,稟告吳媽媽過來了。

吳媽媽過來自然是向方瑾枝報方家生意的賬目。方瑾枝如今幾乎很少離開陸府,那些方家的生意都交給了她信賴的人打點。不過,那些管事每隔一段時間都要來跟她報賬。來的最勤的,就是吳媽媽了。如今又馬上到年末了,鋪子、莊子里的事兒格外多。

「……如今這生意可不好做。絲綢、餅茶、文玩、珠寶玉石類的生意利潤一直在降,倒是糧食的價格在一直漲。而且今年一開春,稅就翻了一倍。今年總的收益比起往年來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方瑾枝想了想,說:「如今四處都在打仗,絲綢、餅茶、文玩、珠寶玉石類的生意不如往年是正常的,可是糧價為何漲起來了?眼下還沒到災民湧向皇城的境地吧?」

「這您就不懂了,農家漢子都去打仗了,田莊自然荒蕪,收成也是越來越不好。如今咱們大遼和荊國這場仗怎麼也得打個幾年,眼下還不明顯,再過個一兩年,災情就冒了出來,流民少不了。」吳媽媽嘆了口氣,「所以啊,很多奸商都從現在開始屯糧,等到災情起了的時候,再已翻幾倍的高價賣糧食……」

方瑾枝就皺了眉,「我竟是不知道還有這等事。」

吳媽媽打量了一下方瑾枝的臉色,笑著說:「奴婢知道您最是心善,斷然不會發國難財。可是這翻了一番的稅銀實在是壓在肩上疼得慌。依奴婢的意思,以您現在的身份從中減緩點應該不難吧?」

方瑾枝望著桌子上建盞里奶白的茶沫,她小小抿了一口茶。讓茶的溫熱在她唇舌之間蔓延開,帶來絲絲溫度。

「別說我現在是無硯的妻子,陛下的兒媳,就算我只是國中普通的一個小商人,也斷然不會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時候只顧自己的小金庫。翻了一番的稅銀自然是為了前線的將士,又豈可逃減?」

吳媽媽本來就很猶豫,只是如今大遼數得上的富商都開始逃避稅錢,她雖然覺得不太好,心裡卻也隱隱動了念頭。可吳媽媽是個忠心的,決然不會自己做主,這才來請示方瑾枝的意思。聽方瑾枝這麼一說,她非但沒有覺得損失了一大筆錢財,反而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方瑾枝又問了吳媽媽如今糧價被炒到了什麼價格,才說:「咱們也收。」

吳媽媽又不懂了,方瑾枝不是剛剛才說不能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只顧著自個兒賺錢嗎?怎麼也要和那些奸商一樣故意屯糧?

方瑾枝卻已經拿定了主意。

「從今日開始,把方家名下所有絲綢、茶、酒、胭脂水粉、文玩古物、玉石珠寶……還有府邸、別院、酒樓、客棧能賣的賣,能轉的轉。拿了現銀以後,一方面把人力財力用在製造箭弩上,另一方面,將剩餘的錢銀大量屯糧。屯糧不僅僅是收購皇城和周邊幾城的糧食。奸商不分大小,小地方也一樣有屯糧的商人。那我們就從全國範圍內屯糧。」

吳媽媽還沒弄明白方瑾枝是什麼意思,只是急著問:「等等……您這是要把方家所有的商鋪全部投進去?」

「是。」方瑾枝說得很堅定。

「可是方家的產業有多少您最是清楚的,這一時半會兒的怎麼能那麼快脫手吶……」吳媽媽滿臉焦灼。

方瑾枝緩緩道:「哪怕是壓了價,能快速轉成現銀也好。如今還沒到時候,那些大商人和皇城裡的勛貴手裡還有的是銀子。若是遲了,就更不好出手了。」

吳媽媽擰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想明白了。方瑾枝並不是藉機屯糧撈銀子,她這是要在那些奸商屯糧之前先把糧食全給收了!

至於那些箭弩,是供給軍中的。

方瑾枝瞧著吳媽媽擰著的眉頭一點點舒展開,她便明白吳媽媽這是明白她的意思了。

方瑾枝便繼續說:「若是遇見一些奸商抬價,不要在意價格。維持住箭弩製造的基礎上,剩下的所有銀子砸進去也沒有關係。」

聽方瑾枝這般說,吳媽媽的眼皮跳了跳。作為方瑾枝手下管著大部分賬目的吳媽媽,她很是清楚方家的產業如今已經可怖到如何。更可怖的是,吳媽媽手裡管著的賬目也並非方家全部的家當。

方瑾枝這是要屯一個國庫的糧食啊!

吳媽媽收起心神,屏息道:「老奴明白您的意思了,一定都給辦好!」

方瑾枝點點頭,「去吧。」

「誒。」吳媽媽應了一聲,打起帘子,她前腳剛邁出門檻,又被方瑾枝喊住了。

她回過頭來,問:「還有啥吩咐?」

「差點忘了,」方瑾枝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歉意,「把平平和安安的嫁妝留下來。」

吳媽媽怔了怔,這才點頭應下。

出樓的眼線很快就捕捉到了方瑾枝名下產業的動向,忙稟了陸無硯。陸無硯略一思量,就想明白了其中緣由。

陸無硯緩步走向後山的梅林,這處梅林里的梅都是新植來的,遠不如垂鞘院里的名梅多,可是勝在紅色一片,為這皚皚白雪堆積的冬日添了層鮮活。

方瑾枝正在陪著小鍾瑾走路。

小鍾瑾自從上次從醜八怪上下來,走到陸無硯身邊去拉他袖子的時候,就可以自己走路了,只是他走的不夠穩,每次走不長就鬧著腿軟不肯再走了。

方瑾枝瞧著今天天氣好,便帶著他出來練習走路。

陸無硯倚在一株梅樹下,望著遠處的母子倆。方瑾枝背對著他,正蹲在那兒朝小鍾瑾招手,小鍾瑾在她的對面,正一步一步朝著方瑾枝走去。

「累!娘親抱!抱抱!」

終於走到了方瑾枝的面前,小鍾瑾一下子撲進了方瑾枝的懷裡。

「鍾瑾好棒啊,今天走了這麼遠!」方瑾枝毫不吝嗇地誇獎他,又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這才把他抱起來。

陸無硯踩著積雪走過去。

方瑾枝見他過來,便把懷裡的小鍾瑾塞到陸無硯的懷裡,笑著說:「小傢伙的確是越來越重了,還是你來抱著他吧。」

小鍾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癟著嘴說:「不胖!」

「嗯,對。咱們鍾瑾不胖,是你娘親力氣太小了。」陸無硯笑話方瑾枝。

方瑾枝挽著陸無硯的胳膊,將頭微微倚在他肩上,一家三口踩著積雪往回走。

陸無硯望著遠處重疊的山巒,道:「瑾枝,你在收購糧食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方瑾枝「嗯」了一聲,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也沒有打算對他解釋什麼。

陸無硯側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復轉過頭來,繼續前行。

這個時候的小鍾瑾還是個乖孩子,無論是方瑾枝還是陸無硯都覺得他會一直乖下去。可是等到一年以後,小鍾瑾可以四處跑了,又什麼都會說了以後,卻將整個陸府搞了個雞飛狗跳。

「鍾瑾!把舔舔放下來!」方瑾枝提起裙子小跑著過來。

「哈哈哈!」陸鍾瑾一下子鬆了手,被他抓著的舔舔直接掉進了酒缸里。

舔舔在酒水裡「喵嗚」了兩聲,跳到酒缸的邊兒,甩著身上的酒水,酒水濺了陸鍾瑾一身。

陸鍾瑾不高興,「你說你這是笨貓!酒多好喝呀!」

「咪嗚——」舔舔弓著身子,碧綠的眼睛死死盯著陸鍾瑾,帶著點惱羞成怒的意思。

方瑾枝擔心舔舔抓傷陸鍾瑾,忙走過去,擋在陸鍾瑾身前,朝著舔舔伸出手,「舔舔過來。」

舔舔碧綠色的眼睛逐漸現出黑色的眼仁兒,它的眼睛里浮現里幾許掙扎,最終還是一下子跳到了方瑾枝的懷裡,撒著嬌一樣在方瑾枝懷裡「咪嗚」、「咪嗚」地叫喚。

方瑾枝給它抓了抓癢,「你這小東西跑到哪裡去了?還以為你找了新家不肯回來了。」

小鍾瑾仰著頭,望著娘親跟一隻貓說話不肯理他,他不高興了。他扯了扯袖子,「娘親!要抱!我也要抱!」

舔舔仰起的小腦袋一下子直起來,警惕地盯著陸鍾瑾。

陸鍾瑾才不要理它,只用一雙水汪汪的黑眸望著方瑾枝,眨巴眨巴的。

方瑾枝還沒等說話呢,陸無硯匆匆趕過來,道:「瑾枝,換一身素服,馬上回溫國公府。」

素服?

方瑾枝心裡「咯噔」一聲,急忙問:「怎麼了這是?」

「曾祖父去了。」

若說起來,溫國公前世的時候是在兩年前去的,沒想到今生還多活了兩年,這讓陸無硯有些意外。也是因為陸無硯早就做好了他過去的準備,如今得到他與世長辭的消息倒沒什麼意外。

方瑾枝急忙將舔舔放下來,吩咐了奶娘給陸鍾瑾換一身素服,自己也回屋換衣服去了。

陸無硯帶著方瑾枝和陸鍾瑾回到溫國公府的時候,溫國公府里已經是一片縞素,伴著隱隱的哭喪聲。

「娘親,他們為什麼哭呀?」陸鍾瑾抬著頭,不解地望著方瑾枝。

方瑾枝揉了揉他的頭,柔聲說:「因為他們的家人離開了,他們捨不得。」

陸鍾瑾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無硯,你們回來了。」已經襲了爵位的二老爺急忙迎了上來。他一身紙白素服,映襯得臉色格外蒼白,他的眼眶紅紅的,帶著點濕意。

「二叔公。」陸無硯微微頷首。

跟著後面的方瑾枝牽著陸鍾瑾,也行了一禮。

二老爺擦了擦眼角的淚,「道,快進去的,去看看老爺子最後一眼。」

方瑾枝牽著陸鍾瑾,跟著陸無硯進去,老溫國公的靈柩停在大堂的正中位置,漆黑的棺木沒有多陰森的感覺,卻讓人無形覺得有一股壓迫感。

方瑾枝剛進去的時候,就低下頭看了看身邊的陸鍾瑾。陸鍾瑾年紀還小,方瑾枝擔心他害怕這樣的場景。可是陸鍾瑾伸長了脖子,瞧瞧這裡,敲敲那裡,竟是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

這不由讓方瑾枝略放下心來。她決定一會兒拉住陸鍾瑾,不讓他靠近棺木。陸鍾瑾還太小了,不懂得什麼是死別。那就暫時瞞著他,不讓他知道也好。

大堂內跪了一地陸家的晚輩,陸家子孫頗多,如今期期艾艾的哭聲參雜在一起,將整個大堂染上了一份悲情的情緒。在這種悲傷的情緒渲染之下,方瑾枝的眼角也略微有些紅了。

方瑾枝是自小就來了溫國公府,雖說她小時候因為一雙妹妹的緣故過得擔驚受怕,可是這溫國公府卻承載了她所有的年幼時光。

雖說方瑾枝和老溫國公的接觸並不多,可畢竟是相處這麼多年的親人。如今他就這樣靜靜躺在棺木里,再也醒不過來了。

方瑾枝腦海中忽然浮現第一次見到溫國公的情景,那是在她剛搬來溫國公府不久的時候,在府里的家宴上第一次見到他。那一年的他眼中是深含的精光,他言語極少,只在子孫言論時偶爾點點頭,或搖頭點播幾句。後來方瑾枝記憶里的溫國公就是那個提著鳥籠子,一早一晚去後山遛鳥的老人家了。

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就這麼輕易地陰陽兩隔了。

「不好了!老夫人也跟著去了!」老夫人身邊的一個一等丫鬟忙進來稟告。

「母親!」

跪在溫國公府前的二老爺和三老爺急忙起來,沖一般地朝著老夫人的屋子跑去。其他子孫也急忙跟了過去。

老夫人身邊的幾個忠心耿耿的奴僕伏在床邊痛哭不止,直到別人過來拉她們,才把她們從床邊拉開。

老夫人為人一向寬厚,不管是對待晚輩還是對待下人都還算不錯。如今竟這麼走了。

「母親怎麼會這麼突然地就走了?明明早上她還好好的……」二老爺抹了一把眼淚,幾度哽咽。

老夫人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鬟,哭著說:「老夫人早上用過早膳以後,把咱們都遣了出去,說是要睡一會兒,誰都不要進來吵她。奴婢們也候在隔間里,免得她有什麼需要又找不到人。奴婢還從圍屏望了一眼,見老夫人睡夢裡嘴角還帶著笑呢……誰想到再進來的時候,老夫人就已經走了……」

她說到這裡,就掏出帕子來擦眼淚。

「母親!」二老爺慟哭不止,「母親剛走,您怎麼也跟著去了,您這是讓二痛死啊!」

三老爺抹去眼角的淚,拍了拍二老爺的肩膀,安慰:「二哥,你不要這麼想,咱們的父親和母親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了幾十年了。如今父親大人先走一步,咱們母親是捨不得他獨行,才一併跟了去。這對他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圓滿。」

其他人也來勸,都說兩位老人能夠同一日辭世,那是天大的緣分,黃泉路上能夠結伴,來世還能再結一段好姻緣。

幸好老夫人的棺木也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家僕們將老夫人的棺木也抬到了大堂,和老溫國公府的棺木並排擺在一起。

兩個人還活著的時候就交代過晚輩,等他們走的時候要葬到一塊。

守了一整日,晚上大家匆匆吃了口東西,輪流歇著。畢竟兩位老人靈柩前是不能斷了人的。

陸無硯和方瑾枝雖然已經從溫國公府搬出去近兩年,可是溫國公府里的垂鞘院還是原來的樣子,誰也沒有動過這裡的一磚一瓦。

晚上,陸無硯和方瑾枝還是歇在這裡。

小鍾瑾雖然不明白死亡是怎麼回事兒,可是所有人都在哭,陰鬱悲傷的氣氛還是感染了他。到了晚上,他不肯去找奶娘,摟在方瑾枝的脖子不鬆手。

「瑾枝不怕,娘親今天陪著你。」

「真的?」陸鍾瑾越過方瑾枝的肩頭,看向立在床邊的陸無硯,「爹不會半夜把我扔出去?」

方瑾枝剛剛忍下笑,陸無硯那邊冷哼了一聲。

「不管!我不走了!」小鍾瑾鑽到方瑾枝的懷裡,死死抓著方瑾枝的手。

方瑾枝輕聲哄著他,直到把他哄得睡著了,才將他抓著自己的手鬆開,也沒讓奶娘把他抱走,把他放在床里側。

望著熟睡的陸鍾瑾,方瑾枝輕輕嘆了口氣。她總覺得自己有些虧欠這孩子。別的孩子可以日夜纏著自己的娘親撒嬌,可是陸鍾瑾卻是自小就很少睡在方瑾枝身邊的。時常等他睡著了,陸無硯又會讓奶娘把他抱走。

他更是沒有吃過方瑾枝一口奶水。

「我不管,今晚不送他走!」方瑾枝在陸鍾瑾身邊躺下,把陸鍾瑾小小的身子摟進懷裡。

因為她是背對著陸無硯的,便也沒有發現陸無硯臉上神色的異常。

陸無硯靜默地立在床邊,望著床上相依的兩個小小身子,心裡帶著暖意,也帶著點不舍。

許久過後,他才吹熄了蠟燭,將床幔放下,在床外側躺下。

方瑾枝並沒有睡著,她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陸無硯的回話覺得有些奇怪。而且陸無硯習慣了抱著她,如今竟是自己靜靜躺在那裡。

莫不是生氣了?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鬆開懷裡的陸鍾瑾,輕輕轉過身來,在一片灰暗裡,望著陸無硯的輪廓。

陸無硯這才側轉過身子,望向方瑾枝。

他抬手輕輕揉了揉方瑾枝的頭,開口:「瑾枝,我有兩件事情要跟你說。」

「什麼事呀?」方瑾枝聲音小小的,她怕吵醒了身後的陸鍾瑾。她小小的聲音里又帶著點隱隱的不安。她十分了解陸無硯,她可以聽出來陸無硯的語氣有些嚴肅。陸無硯是很少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的。

陸無硯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方瑾枝的話,而是問:「你有沒有發現今日回來的人缺了誰。」

因為方瑾枝白日的時候一直照顧著陸鍾瑾,難免沒太在意別人。如今陸無硯問起來,方瑾枝這才開始細細回憶起白天的場景。

陸家的男兒很多已經從軍打仗了,自然不能及時回來。而那些出嫁了的女兒,遠嫁的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而離得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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