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實情
??更何況這一對雙生女兒剛剛出生不久,就得知外出採買的長子意外去世的消息。她不願意相信這一雙女兒是不詳之兆,可長子的去世仿若是一把尖刀在她本來就柔軟的心窩又捅了一刀。
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段日子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幸好丈夫陪著她,安慰她,承諾和她一起永世守護一雙女兒。可是等到丈夫也先一步辭世,方瑾枝的母親唯一的支柱轟然倒塌。終於在一個秋日的午後,她抱著丈夫、長子的牌位,守著一雙女兒撒手人寰。
方瑾枝還一直記得母親懷著妹妹時,臉上暖融融的笑容。她將方瑾枝拉到懷裡,溫柔地說:「等再過一個月,瑾枝就要做姐姐了哦。」
「嗯!瑾枝一定好好疼他們,做一個很好的姐姐!」方瑾枝腦中想起哥哥對她的好,跟母親信誓旦旦地保證。
可是等到妹妹們出生了,方瑾枝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的笑容。
承諾過這次回來會給她帶紅豆糖的哥哥,也再也沒有回來。
從三歲開始,伴隨著方瑾枝長大的只有母親的眼淚,父親的嘆息。她總是守在小院門口,朝著遠處張望。每當下人們問她瞧什麼呢?她總是搖搖頭不說話。
其實,她在等哥哥回家。
後來,父親在一個雨天去往鋪子查賬的時候摔到了橋下,再也沒有醒過來。父親的屍體被抬回來的時候,母親發了瘋一樣慟哭。所有人都攔著母親,沒人注意到小小的她。
她就那樣站在一旁,靜靜看著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很疼她,以前每次出門都會帶好些好玩的東西給她。方家不缺錢財,可是父親總是會親自去挑選。還會親手給她做玩具。她的鞦韆,她的木馬,她的風箏,她的小木屐都是父親親手做的。
可是此時的父親安靜地躺在那裡,一頭一臉的血跡、污泥。
方瑾枝怯生生地走過去,拉父親的手,「爹爹……」
她的父親再也沒有像往常那些將她抱起來,笑著說:「來,爹爹陪瑾枝玩。」
方瑾枝見父親的頭上好臟,她用嬌嫩的小手去擦父親頭臉上的血跡,鮮紅的血跡弄髒了她的手。父親的臉好冰,方瑾枝好冷。
聽見人群的驚呼聲,方瑾枝抬頭,就看見母親吐出好大一口血。
從那日以後,母親總是用帕子掩著嘴咳嗦,等帕子拿開的時候總會沾染很多血跡。母親起先還是小聲地咳嗦,可是後來就咳嗦地聲嘶力竭。每每,方瑾枝站在窗外聽著母親的咳嗽聲,一個勁兒地擦眼淚。不敢進去,也不敢走遠。
母親去世的那一天難得氣色很好,她將方瑾枝拉到身邊,絮絮說了好多話。方瑾枝不停地點頭,一直說:「我都記下了,我都記下了……」
她心裡很擔心母親說這麼多話會難受,可是母親一直說一直說,好像有交代不完的事兒一樣。
「瑾枝,母親累了,想睡一會兒。」這是她對方瑾枝說的最後一句話。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給母親蓋好被子,然後安安靜靜地守在床邊。屋子裡很安靜,一個下人也沒有,兩個妹妹也睡得很熟。方瑾枝在屋子裡待了很久,久到她開始害怕。
「母親?母親,瑾枝怕……」方瑾枝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她就伸出小手,顫顫巍巍地去摸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冰涼一片,像一塊冰一樣。像當初的父親一樣冰。
一顆一顆淚珠兒從方瑾枝的眼眶裡滾落下來。她知道母親也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哥哥、父親、母親,他們都再也不會回來了。
「瑾枝?瑾枝?」陸無硯將坐在地上掉眼淚的小姑娘抱到膝上,揉了揉她的頭,「怎麼哭了?」
方瑾枝怔怔看著眼前的陸無硯,才一點一點回過神來。她匆匆低下頭,用手背擦眼淚,急忙解釋:「沒事,我沒事兒……」
陸無硯拿開她染了漿糊的手,親自給她擦眼淚。「是不喜歡做風箏嗎?那我們不做了。」
看著滿地的木枝、繩子和漿糊,方瑾枝連連搖頭,說:「沒有,沒有不喜歡做風箏。只是……只是想起爹爹也給我做過一個風箏……」
陸無硯知道小姑娘是想家人了,他放緩了聲音,問:「那個風箏呢?還帶在身邊嗎?」
方瑾枝眼眶裡還含著淚珠呢,忽然像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笑了出來,「那麼大的風,哥哥非要拉著我出去放風箏。風箏果真被吹跑了。哥哥答應賠我風箏的……」
她聲音又逐漸低下去,說不下去了。
「那,我們重新做一個風箏,等到過了年,天也暖和了,三哥哥陪著瑾枝去放風箏好不好?」陸無硯忍了心疼,柔聲安慰膝上的小姑娘。
「好!」方瑾枝重重點頭,從陸無硯的膝上下去,撿起地上的木枝,仔細搭起來。
「是這樣搭的對不對?」方瑾枝拿著兩根木枝比量著。
「對。」陸無硯頓了一下,忽然問:「瑾枝,聽說你昨天晚膳的時候提前回去了?還是陸子境送你回去的。」
方瑾枝點點頭,「不小心把湯汁灑在身上了,子境表哥就送我回去了。」
至於被兩個小表哥戲弄的事情,方瑾枝沒打算跟陸無硯說。方瑾枝在心裡覺得,那兩個表哥也是三哥哥的弟弟。而自己只是個表妹,若是跟三哥哥說無磯表哥和子坤表哥的壞話,指不定要惹三哥哥不高興。
再說了,把那件事情說給三哥哥聽也是毫無用處的。三哥哥又不能幫她做主,不可能狠狠揍他們兩個一頓。
「那……為什麼是子境送你回去?」陸無硯仔細觀察了方瑾枝的表情。
方瑾枝伸出小手撓了撓頭,一時回答不上來。她睜著一雙大眼睛,懵懂疑惑地望著陸無硯,問道:「三哥哥不喜歡子境表哥送我回去嗎?」
「不喜歡!」陸無硯忽然陰了臉,將手裡的木枝擲到地上。
「三哥哥……」方瑾枝趕忙爬起來,走到陸無硯身邊拽著他的袖子。有些緊張地說:「三哥哥不要不高興……」
看著眼前皺成一團的小臉上還帶著三分小心翼翼的討好,陸無硯心裡略釋然了些。他都活了兩輩子的人了,跟個孩子計較什麼。
可是一想到上輩子方瑾枝差一點嫁給陸子境,他心裡就不舒服。
見陸無硯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方瑾枝的臉上也重新露出笑臉。可是陸無硯卻嘆了口氣,她將小姑娘拎起來,抱在膝上,有些無奈地說:「才五歲的孩子,心思不要那麼重。」
方瑾枝撇撇嘴反駁:「過了今晚我就六歲了!」
她伸出左手,張開五根手指頭,又伸出右手食指,將六根白皙的手指頭擺在陸無硯眼前。
「嗯,六歲的小姑娘。」陸無硯笑著搖搖頭,「瑾枝今天晚上打算怎麼守歲呢?」
方瑾枝望著陸無硯,揣摩他的意思。按照規矩,陸家一大家子人都會聚到一起一起守歲,更何況今天還是老太太的壽辰。可是方瑾枝畢竟是一個表姑娘,她若想偷偷溜走也是十分容易的。
沒錯,方瑾枝是打算吃了團圓飯,就直接溜走的。然後她就可以回自己的小院子,陪著自己的兩個妹妹。
可是三哥哥現在問起這個是什麼意思呢?或者真的只是隨口一問?方瑾枝有些摸不準,一直不知道怎麼回答。
陸無硯卻嘆了口氣。
上輩子,他是不喜歡方瑾枝滿心小算計的樣子。可是真的重新來過,站在她的角度,才知道她的艱難。倘若她不是自小就這樣滿心算計,甚至是故意討好,日子只能是更加艱難。
望著眼前方瑾枝稚嫩的臉龐,陸無硯彷彿看見了她六歲、七歲、八歲、九歲……的樣子。
作為重新活過一次的人,陸無硯很清楚膝上的這個小姑娘利用著她的聰慧和心機,是如何一步一步討好陸家的每一個人,乃至最後成為比府中嫡姐兒還要尊貴的姑娘。那個時候的她,是陸家最尊貴的姑娘,甚至很多下人在稱呼她的時候已將「表姑娘」的「表」字去除。再加上出眾的容貌,卓卓的才學,小小年紀已有了皇城第一女的稱號。
可惜後來她費盡心思藏了那麼多年的一雙妹妹還是暴露了,兩個妹妹終究連累了她……
陸無硯多想方瑾枝的孩提時代可以無憂一些。所以,他打著給方瑾枝的啟蒙的名號,卻並不像前世那般教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只想帶著她多玩一會兒。
陸無硯重重閉了一下眼睛,掩去雜緒。
「三哥哥,你要和大家一起守歲嗎?唔,你要是怕吵鬧。瑾枝陪著你呀。」方瑾枝很快做了決斷,甜甜地笑著,說著討好的話。
「好啊,到時候我讓入茶去接你。」陸無硯眯著眼睛,懶洋洋地向後倚著。
方瑾枝只是隨便說說的,三哥哥怎麼就當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