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前世今生(一)
毓秀扭動著身子,竭力想從捆縛著自己的繩索中掙脫出來,可每一次的嘗試,都只是讓自己更加疲憊而已。
旁邊響起一陣嘲諷的大笑聲。
一個聲音粗獷的男子開口道:「小公子,你就省省力氣吧!就算換作你們最厲害的將軍,也掙脫不了這條拴天索!」
毓秀被藥膏封住了眼皮,什麼也看不見,眼下聽到對方開口,反倒冷靜了幾分,停止了掙扎,問道:「你們是列陽人?」
那粗獷男子疑道:「咦?」指著毓秀,望向自己的同伴,「他怎麼知道?你們誰告訴他的?」
毓秀冷笑了聲,「你剛才自己說話,已經擺明了不是朝炎人。再者,對付一個孩子都只能靠用神器,可見你們的神力低微。所以除了北陸的蠻夷蠢貨,還能是誰?」
粗獷男子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毓秀的頭上,「臭小子!罵誰呢?」
毓秀被這一掌擊得劇痛,面上卻隱忍不發,小嘴抿得緊緊的。
同夥上前勸住粗獷男子,「哎呀覃哥,何必跟個小孩子動氣?算了,算了,你要是把他打死了,待會兒二王子來了咱們不好交代。」
覃哥聞言,不甘心地嘟囔了幾句,最終卻還是住了手,走到一旁坐了下來。
一行人按照約定在原地待了數日,二王子卻始終不曾出現。
到了第十日上,所有的人都開始有些沉不住氣來了。
「你們說這二王子殿下到底去了哪裡?怎麼這麼久了還不來?」
「誰知道呢!」不自覺地壓低了些聲音,「搞不好是被哪個朝炎的娘們兒勾住了,一時脫不了身。」
眾人一陣鬨笑。
「咳,可我瞧著二殿下這些年已經收斂了許多,再不像從前那樣,一見了娘們兒就把持不住……我還聽說啊,他府里那些個姬妾,大部分都被遣了出去。」
「你懂個屁!人家八成是玩膩了列陽的貨色,專門來朝炎嘗嘗鮮的。你們就沒發現這東陸的女子,」比劃了一下,「腰都這麼細,走起路來搖曳多姿的,一扭身就能把人的魂兒給勾了?」
眾人又是一陣猥瑣鬨笑。
先前開口評論女子身材的那人,又道:「要不就是那種,看上去高傲不可冒犯的模樣……就像那晚上送咱們出宮的那個,嘖、嘖,越是看起來正正經經,私底下越不知道會叫人怎麼個心癢法兒!」
「你小子又瞎吹吧你!那晚上送咱們出宮的,明明戴著斗篷遮著臉、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你咋知道人家生得哪般模樣?」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吧?哥從前可是在宮裡當差的,見多了出身尊貴的女人。那晚那位,單是聽她說話的聲音口氣,就知道她鐵定是身居高位之人!搞不好,就是朝炎帝君妻妾裡面的一個!」
「哈,照你這種說法,朝炎帝君的妻妾背叛夫君,幫著咱們綁人?那該不會是……那娘們兒跟咱們二殿下有了什麼私情,嘗到了甜頭,索性也不要自家的男人了?」
一幫人閑聊瞎扯,時不時爆出一陣笑來。
旁邊被縛著的毓秀數日不飲不食、沉默枯坐,早已有些體力不支。此時聽到眾人的議論,意識略微警醒過來,腦中迅速地劃過幾個念頭,卻又都有些模糊不清。
他畢竟還是孩子,縱然表面上裝得再如何鎮定,心裡也還是害怕的。
他默默地、反覆地安慰著自己:陛下,一定會救出自己的!
那個在他心目中一直敬若神祗、掌控萬生的高貴帝王,那位將他從小養大、勝若親父的溫雅男子,一定,會救出自己!
然而,此刻聽到一群人的交談議論,毓秀卻終於開始有些不確定了。
為什麼過了這麼久,陛下還沒有出現?
為什麼那些人會說,幫他們擄走自己的人,是陛下的嬪妃?
以毓秀平日間的觀察,宮裡的那些嬪妃,個個都怕慕辰怕得要死,除了他的姑姑百里凝煙,嬪妃們哪一個見了陛下不是小心翼翼、恭敬敬畏的?誰又敢違逆了他的意願,做出暗通款曲之事來?
難不成……
授意此事的人,是陛下本人?
因為陛下跟自己的母親鬧翻了,所以連他這個孩子也不肯要了?
毓秀的小腦袋裡思緒繚亂,想起不久前青靈被移出了王室族譜、後來又搬出了朱雀宮。宮裡的人雖然不敢當著他的面公然議論,但他的修為比一般孩子高了太多,輕輕鬆鬆聽個牆角什麼的,便曉得大家都在傳,說青靈長帝姬惹惱了陛下、兩人的關係再不如從前云云。
母親自己不也問過嗎,「如果有一天,母親和陛下吵架了,你會站在誰的一方?」
毓秀這樣想著,心口便漸漸有些發涼。
他誠然很愛自己的母親,偶爾也會很懷念她溫柔的注視與愛撫,可他早已過了孩童最幼小脆弱、最需要母親柔軟呵護的年紀。如今的他,已是小小的少年郎,更渴望一種來自父親的認可、一種更近乎男人之間的支持與鼓勵。就好似這幾日被人囚禁,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給自己打著氣,不能哭、不能害怕、不能顯得軟弱,因為他是朝炎慕辰一手帶大的孩子,所以不可以丟臉,不可以示弱……
可眼下……
若是那被他一直仰視、一直敬愛,甚至在心裡悄悄看作了父親的人,不要他了……
那他該,怎麼辦?
毓秀心裡翻騰著各種念頭,越想越覺得栩栩如生、昭然若揭,先前強撐出來的鎮定從容,經不住開始有了瓦解的跡象。
就在這時,他聽見旁邊閑聊的幾個人突然噤了聲,整束著衣袍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喚道:「殿下!」
腳步聲逐漸臨近,然後是列陽二王子昀衍的聲音:「路上有事耽擱了,讓你們久等了。」
手下們見王子突然變得這般客氣,一時有些不適應,嗯嗯唧唧地應對著。
昀衍又詢問了幾句,吩咐眾人各自退下休息待命,自己則緩步走到了毓秀面前。
他半蹲下身,注視著被五花大綁著孩子,神情頗是複雜。
沉默了片刻,抱起毓秀,起身大步朝林子的外圍走了去。
毓秀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掙紮起來,「你要幹什麼?你要帶我去哪兒!」
昀衍一言不發,抱著毓秀,一直走到一條清澗之畔,方才將他放下,伸手解開了繩索。
毓秀感覺自己脫離了拴天索的束縛,下意識地站起來就想跑,可還沒挪出一步,就被昀衍拎了回來,然後摁住了肩頭重新又坐了下來。
昀衍微微彎腰,一手按著毓秀,一手掬起些許溪水,一點點擦洗著他眼皮上的藥膏。
他的動作很溫和,生怕水滲到孩子的眼睛里,嘴裡輕聲哄道:「你先不要睜眼睛,乖乖閉好了,等洗乾淨了我再告訴你。」
不知為何,毓秀覺得昀衍的聲音似乎蘊著什麼情緒、有些不自然的微微顫抖。他在慕辰身邊長大,見多了帝王御下的手段,對於辨識人心有著超於常人的敏銳。一旦捕捉到對手氣勢上的破綻,就立刻對境況的變化做出了判斷。
於是他停止了掙扎,冷靜地開了口:「你是列陽國的昀衍王子吧?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擄我出宮,但你現在若肯送我安全回去,我會在陛下面前為你求情,讓他免了你的罪!」
突然而然的優待、客氣溫和的禮遇,想必對方不是後悔了,就是害怕了!
毓秀心裡燃起了希望。
難道是陛下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下落,就快來救他了?
他頓了頓,沒有聽到昀衍出聲接話,遂又道:「你妹妹芃怡王姬還在朱雀宮裡。你要是傷害了我,陛下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昀衍手中動作似有放緩,人卻一直沉默著,待洗乾淨了藥膏,又用裡衣的袖子仔細地為毓秀擦去了臉上的水珠,方才緩緩開口問道:「你一直都在提你舅舅……那你母親呢?你想她嗎?」
毓秀抬了抬眼皮,一時有些不適應光線的變化,視線朦朧的說:「我母親也會救我的。我跟她、跟陛下,都是一家人,提誰都沒有區別。」
昀衍聲音轉低,仿若自言自語的幽微,「是嗎?一家人?」
毓秀想起先前生出的那些擔憂,不禁提高了聲音,「當然是一家人!我叫朝炎毓秀,承的是朝炎的姓氏。陛下雖然是我舅父,可……可其實就跟我父親一樣。連我母親也說過,我把陛下當作父親,沒什麼不對的!」
一番話衝出了口,心裡又立刻後悔起來。
慕辰時常教導他,與人相談時需做到喜怒不形於色、心思不可外露。可現在面對極有可能傷害自己的敵手,他竟然沒有控制好情緒,讓對方洞悉到了自己的軟肋,豈不是等同於贈刀於人?
於是毓秀驀地抿緊了嘴唇,低下頭,抬手揉著眼睛,打定主意再不輕易開口說話。
他原以為昀衍會再次出言試探,可等了許久,也不見他開口。
眼皮上的藥膏已經除凈,外界的光線也適應的很好了。
毓秀垂著頭,又悶坐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抬起眼來,悄悄望向昀衍。
湄園入陣那晚,他曾經與這位列陽王子同行過一陣。
當時只覺得這人有些沉默,現在再看過去,只見他臨水而坐,頭髮不知為何沒有再梳成辮子、而是像東陸人一樣簪了起來。除了跟上次相似的沉默以外,他的臉上,又多了一種複雜難懂的神情。
像是迷惘……
又更像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