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前世今生(三)
洛堯閉上雙眼。
他看不清過去,卻也藏匿不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覺。
僅有的記憶之中,那種牽扯著自己喜怒哀樂、一呼一吸的情愫,若不是愛戀,又能是什麼?
重逢時起,似曾相識的悸動、下意識的相助,還有崇吾山門處那一聲似幻似痴的呼喚。若不曾刻骨銘心過,又怎會時隔經年、滄海桑田,卻仍舊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她的一顰一笑?
可她呢?
在意過自己嗎?
還是說,如傳聞中所說的那樣,兩人的婚姻只是一場利益交換,她從一開始就喜歡著的人,由始至終,都是迷谷甘淵里、那個她不顧一切想要喚醒的白衣男子?
在他與青靈屈指可數的幾次交談之中,她幾乎從來沒有提到過那位逝去的丈夫,更沒有流露過半點對他的懷念。
她彷彿是極其厭煩慕辰的恩寵與糾纏,也忌諱著旁人對此的看法與非議,然而,她也對自己的兒子說過,讓他將慕辰當作父親來看待……
那個孩子。
洛堯想起那張酷似青靈的小臉。
「我叫朝炎毓秀,承的是朝炎的姓氏。陛下雖然是我舅父,可其實就跟我父親一樣。」
呵,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明明是他母親的翻版,可裡面蘊著的一股子氣韻,冷靜的看不出任何強烈的情緒,分明就與慕辰如出一轍。
洛堯胸口微痛,手中利劍的殺氣漸漸弱了幾分。
千重敏銳地捕捉著機會,不放過任何一種有可能的試探,然而攻心之外,亦不得不忌憚著洛堯如今找回了的能力。
他的修為,一直存封在了體內,只不過因為記憶的缺失,一直未曾開啟實戰臨敵的那股子殺氣。
千重曾經親眼目睹,當日的那位百里世子,憑著精妙無雙的陣法與己身深厚的修為,破解了冰刃林和封流天塹萬年沉睡的通道。論頭腦、論能力,心高氣傲的千重也無法不承認,對這樣的人物,他是既欽佩又忌憚……
於是,他睨著緊貼自己脖子的劍鋒,開口緩緩說道:「當年聽聞你在九丘,被魔斗所吞噬。可不知為何,數月之後,你竟同金晏音珠一起、出現在了北陸的極寒之地。列陽巡兵發現你的時候,你昏迷不醒、氣息微弱,宮中御醫用盡了珍貴名葯,也無法將你喚醒。眼看你久耗之下,元神即將隕滅,我只得換了種方式,犧牲我胞弟的血肉之身,為你強行注入生氣,喚醒意識。」
洛堯睜開了眼。
「你對我用了化身咒?」
他曾在崇吾的古籍中讀過有關這種禁術的記載。所謂化身咒,最初的時候,其實是一種十分殘忍的行醫手法。即當一人瀕臨元神隕滅之際,以另一具神族活體對其進行滋養,從而達到修復元神的目的。被犧牲掉的那具活體,作為一副類似軀殼的表層,依附於本體之上,為其注入生氣。待其神力被完全耗損掉之後,卻並不會消失,而是繼續留在本體之上,生成出一具新的身體,並且永久封禁住本體以往的所有記憶,成為一個完全空白、近似重生之人。
因為化身咒的施行過程十分殘忍繁複,從很早開始,就被各國列為了禁術,嚴禁任何行醫者採用。再者,這種術法的結果會封禁住本體原有的記憶,大部分的病患也都不願意為了保命而從此變成一個徹底的失憶者,所以私下裡使用的人亦很少。
千重說道:「使用化身咒,施術者本人、和那具被犧牲掉的活體之間,必須有血脈聯繫,否則無法操控其靈力元神。」
他盯著洛堯的臉,神情似是複雜,「所以為了救你,我只能犧牲掉自己的親弟弟。」
洛堯亦回視著千重。
半晌,鄙夷淡笑,「你救活我,為的是有機會能利用我。你親手施術,不惜犧牲掉自己的胞弟,是因為你籌謀隱蔽,不想讓外人知曉你的打算。又或者,你一開始就計劃好了,打算讓我頂著你兄弟的身份活一輩子。」
千重很早以前就與洛堯打過交道,知曉他頭腦敏銳、穎悟過人,眼下被他說破心事,倒也不甚驚訝,笑了笑,道:「你比昀衍,聰明太多。那小子除了終日尋花問柳,無所事事,基本上就是一個廢人……我一直都覺得,你比他,更適合做我的兄弟。」
他避了避洛堯再次逼近的劍鋒,試探地抬了下手,「你想知道的,我都據實以告了。你再繼續拿劍指著我,似乎有些不合情理?按理說,你我之間,並沒有什麼矛盾。我是想過利用你,修復與西陸的貿易,也確實打算借青靈帝姬逃離朝炎的機會,將青雲劍控制。可這些事,對你也好,對你的親人也好,都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傷害。」
事實上,千重犧牲親弟弟施展化身咒,本就是拿準了要將洛堯留作己用的決定。
他的記憶既失,能依附的人,只有這個從蘇醒過來就對他倍加關懷的兄長。
若洛堯醒來后的心智完全空白,那千重便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來重塑他,得到一個忠心且有能力的助手。
若他醒來后,尚保留著過去的一些印記,那便借這種殘餘的熟悉感,去打動和說服大澤百里的那些人,幫忙列陽完成與西陸的商洽……
千重打好了如意算盤,卻萬萬沒有料到,傳說中決計無法破解的化身咒,竟然出現了意外。
洛堯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千重沒有工夫去深究,到底是怎樣的變故讓洛堯恢復了記憶。因為不管緣由如何,很明顯,他的記憶僅僅只恢復了很少的一部分。否則他也不必以劍相逼,向自己打聽來龍去脈。
所以說,他還有足夠的機會來說服他……
「你現在記起了從前的身份,又能如何?」
千重輕輕淡淡地說道:「九丘已亡,世家凋零,百里氏在大澤的權力地位也早就不復昨日。再者說,你容貌盡失,以前的許多事也不記得了,就算現在回去跟他們說,你就是百里世子,你覺得他們會相信嗎?大丈夫生而在世,求的就是建功立業、清名流傳。你若留在我身邊,依舊還是列陽國的嫡出王子、北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你是個聰明人,只要靜下心來想一想,就該清楚那條路更適合你走。」
洛堯心中,對面前的局勢也看得很清楚。
正如千重所說,他容貌改變,從前的事情幾乎完全不記得,就算回到了朝炎、表明自己的身份,誰又會信呢?
幾十年來,他一直努力地學著去做「昀衍」,可驀然間,又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他同樣並不了解的人。唯一的記憶與印象,只有迷谷甘淵中那短短的一幕,以及那一瞬間中他的所感所思、所愛所憎。
他記得那日赤魂珠崩發出來的巨大力量,記得四周炫目的光芒、甚至灼熱的溫度,記得自己用玄霆劍擊向青靈時、神力在自己身體中流動的感覺……
可他也記得,
她不愛他。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
她那時不顧一切奔向危險,心心念念地想要救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千重研究著洛堯的神色,彷彿猜到了他的心思,又繼續道:「我聽在朝炎的細作說過,你跟青靈帝姬,其實也沒有什麼太深的感情,無非只是一場政治聯姻的關係罷了。旁的事暫且不提,就說你被魔斗所噬之後,靠著金晏音珠逃出了死界。那金晏音珠,是上古天帝因其子喪命魔斗之內、特意命人打造出來的神器,專門用來克制魔斗的力量。
當年你手裡握著這等寶物,若是青靈帝姬知曉,理應抱有一線希望、四下追查你的下落。可數十年來,她一直安居凌霄城,從來沒有外出打聽過有關你的事,也沒有公開地祭奠過你。她對你的感情有多少,不言而喻。
又或者,她當年並不知道你手裡有金晏音珠,因此這些年裡就一直認定你已經死了。可要是這樣的話,」譏誚地笑了笑,「那我只能說,你從前大概也不怎麼信任她,凡事都防備著她,跟大多數政治聯姻的夫妻沒什麼區別。」
千重的話,一字字說得清晰,彷彿無數尖刺的針,一下下扎在洛堯的心上,刺出麻麻的痛。
理智地來想,對方那樣的推斷沒有任何錯誤。就連洛堯自己,也在心底有過同樣的猜測。
可不知為何,就是無法放下。
潛意識裡,總覺得……他和她之間,不該是這樣的……
千重見洛堯遲遲不語,趁勝追擊地繼續攻心道:「你若顧念著一場夫妻情分,就不如趁了她的意,助她離開朝炎。至於那個孩子,你要是想把他留在身邊,我便封他個爵位,決計不會比他在朝炎的地位低。只要你還是我的兄弟、列陽國的王子,你的任何心愿,我都會儘力助你達成!」
洛堯寂然而立,良久無言。
內心中翻湧過的層層波瀾,最終逐漸平靜了下來。
「我聽說,大澤百里是世代的生意人。」
他抬起眼,琉璃目中一派坦然清澈,卻又蘊著極其複雜的情緒,「對生意人而言,沒有隻收不付的道理。」
若不是因為了解千重,他或許,會動搖。
可正是因為幾十年的親近相處,讓他太過清楚,這位列陽君王的野心、抱負,以及他行事為人的不擇手段。
千重對青雲劍的渴望,並不只是為了掌控住東北二陸間的門戶屏障、掌控住開戰歇戰的主導權和控制權,更是為了昔日仙霞關喪父之恨而埋下的一樁夙願,一種極力想要在失敗之地雪恥顛覆的執念!
仙霞關,一直就是刻在了列陽王心上的傷疤與恥辱。
為了揭掉這層傷疤,他不會有任何的顧惜、任何的遲疑。
青靈借道列陽,若是肯交出青雲劍,也就罷了。若是不肯,那千重也決計不會介意從她的屍體里把渴求已久的東西挖出來……
洛堯與千重,彼此視線交匯一瞬,隨即便明白了對方的所思所想。
千重譏嘲道:「你把她看得如珠似寶,可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誰。今日你若選擇放棄跟我聯手,那從此北陸、東陸,都不可能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洛堯眸色漸轉深邃,面上神情卻是淡淡,「我不在乎。」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撂下之後,他手腕輕轉、收起玄霆,隨即旋身出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