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山孤冢
正午。
陽光明媚。
楚家鏢局門前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表情錯愕。誰也沒想到,向來和藹寬容的總鏢頭,竟會在這種時候打人,打的還是自己溺愛的兒子。
楚洛兒眉頭緊皺,道:「父親,你......」
楚鷹滿臉嚴肅,沉聲道:「你是要問我為什麼打他嗎?因為他該打!」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傅殘的臉也陰沉的可怕。七年傭兵生涯,讓他的反應變得無比敏捷,之所以沒能擋住這一巴掌,完全是因為毫無防備。
因為楚鷹是這個身體的父親,所以毫無防備!
前世活了整整二十六年,雖受盡苦難,卻也從未被人扇過耳光。這是侮辱,就算他是這個身體的父親,也絕不能平白無故給予自己這樣的侮辱。
傅殘眼中寒光爆射,道:「你最好給出一個解釋。」
楚鷹冷冷道:「你想知道原因?」
「必須知道!」
「你是否了解林方越性格?」
傅殘道:「不了解。」
楚鷹寒聲道:「既然不了解,為什麼還要走上前去?」
「走上前去,為什麼一定要了解他的性格?」
「如果他不是深思熟慮之人,而是性格易怒、做事不計後果的暴徒,你現在已經橫屍門前了。」
傅殘緊緊咬牙說不出話,心中卻大呼冤枉,老子學武二十餘年,能這麼容易被殺了?但仔細一想,這老頭說的也沒錯,他畢竟不知道自己身懷武藝。
想到這裡,傅殘心中陰鬱無比,媽的,看在你不知情又是在關心自己的份上,老子暫且不和你計較。
楚鷹道:「你若被殺,四周兄弟一定會提刀而上,為你報仇!於是林、楚兩家全面開戰,在巨大的實力差距下,在場所有弟兄都難逃一死!」
傅殘說不出話來了。
「兄弟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們若死,雙親便無人照顧,妻兒便任人欺凌!」
傅殘沉默,雖然自己沒有做錯,自己可以自保,但楚鷹所說的確很有道理。他是總鏢頭,他必須要為這數十鏢師考慮。
這樣煽情的話,四周漢子自然是聽得熱血翻湧,皆吼道:「總鏢頭大恩,沒齒難忘。」
「我們都願意為鏢頭而死!」
「對,我們不怕死!」
楚鷹嘆道:「意氣用事,是要流血的。」
傅殘實在是忍不住了,道:「我是有把握自保,才走過去的。」
楚鷹表情冷漠,道:「你懶惰成性,身體羸弱,憑什麼自保?你知不知道,你面對的是大理城最頂尖的年輕高手!」
傅殘冷笑道:「頂尖?我倒真想試試。」
「住口!」楚鷹終於忍不住發怒,吼道:「平庸不算可恥,無知卻是可悲!人可以平庸,但絕不能無知,你懂不懂?」
還真是解釋不清了,算了算了,就當運氣不好,白挨了一巴掌,誰讓他占理呢!誰讓他是自己今後的父親呢!
傅殘緩緩轉頭,不再說話。楚鷹卻滿臉漲紅,猶豫良久,忽然長嘆一聲,道:「你跟我來。」
「去哪兒?」傅殘幾乎是下意識問道。
「別問,跟我來你就知道了。」楚鷹冷著聲音,已經大步走遠。傅殘皺了皺眉,不知道這老頭又準備搞什麼花樣,沒法多問,只得緊緊跟在後面。
風開始吹。越吹越急。
一朵烏雲自天邊冒出,不斷蔓延,很快便掩住太陽,遮住整片天空。
天氣如人生,上一刻陽光明媚,下一刻竟是山雨欲來。傅殘想到前世種種,一時間也是感觸頗多。
前方瘦小的身影還沒有停下,兩人很快便走出城門,向城外高山走去。雲南多峰,險峻宏偉,巍峨雄奇,直聳高天,說不出的壯麗磅礴。
山路峭險,蜿蜒盤旋,急短窄小,貼崖而上。爬至山腰,傅殘喘著粗氣,心中不禁鬱悶,這楚老頭到底要帶自己去哪兒?帶自己爬山嗎?這個身體很弱的哎!
黑雲越積越厚,彷彿隨時都要傾軋下來,天地一片灰暗,山風怒號不斷,竹樹狂搖不止,似乎末日將要來臨。這種天氣在夏天亦不多見,何況春天?
正感嘆間,前方楚老頭已沒了人影。傅殘深深吸了口氣,冷冷一笑,右腳一蹬,身體如蛇一般繞來繞去,避開雜枝亂石,迅速跟了上去。
七年的傭兵生涯,大多時間都在叢林度過,沒有人比傅殘更熟悉叢林,這幾乎就是他的家。
山高而陡,路窄而險,或許是因為風太大,或許是因為太寒冷,越往上,林木便越稀少。臨近山頂,四周已是光禿禿的一片。
但畢竟是春天,平坦的山頂四周長滿了短矮的雜草,鬱郁青青,蔥蔥蘢蘢,一片勃勃生機。
傅殘沒有想到,離開了繁茂的樹林,在這光禿的山頂上,雜草竟然是那麼賞心悅目。
而楚鷹,就站在這山巔青草之上。
從背後這個角度看來,他腳踩著地,頭頂著天,狂風中身影竟顯得是那麼的高大偉岸。
越走越近,他的身影便越來越清晰,這是傅殘才感覺到他是一個普通的瘦老頭,他的背已經有些佝僂。
是不是因為他的肩上擔負了太多東西?
「你過來。」他緩緩說道,聲音並不像之前那般沉穩,甚至有些沙啞,有些哽咽。
英雄蓋世的楚總鏢頭也會哽咽?傅殘有些疑惑,緩緩走了過去,低頭一看,臉色卻是一變。楚鷹身前,竟立著一座矮矮的墳墓。
墳墓低矮,遠看幾乎難以發覺,墓上青草旺盛,在狂風中不斷飄搖卻始終不倒。墓前立著一截矮小的石碑,由於年代久遠,上面已滿是斑駁,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這是誰的墓?竟然立在這寂寥的山頂之上?傅殘心中一突,放眼瞭望四周。
黑雲壓境,一片灰暗,彷彿天地都連在了一起,寒風呼嘯,雜草飄搖。天地之間,一座平凡的孤墳靜靜而立,仍憑風吹雨打,月照日射。
傅殘心中不禁湧出一股蒼涼之感。
連忙收住情緒,低頭仔細一看,只見石碑上刻著「亡兄傅寒風之墓」。
楚鷹緩緩跪下,竟已是熱淚盈眶,哽咽道:「大哥...兄弟對不起你,我終究還是帶他來了。」
傅殘臉色微變,楚鷹雖不是蓋代英傑,也算七尺丈夫,林方越字字如刀都沒能讓他顏色改變,怎麼現在竟要流淚一般?
是因為這墓中之人?因為兄弟?
「大哥...殘兒懶惰,不肯吃苦學武,已近弱冠,卻弱如女子,昨日還差點丟了性命。都怪兄弟我徘徊俗事,管教不嚴。」
傅殘聞言心中一震,一種不好的預感忽然湧起,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會這麼狗血吧?難道自己不是他親身的,而是這傅寒風的兒子?
楚鷹繼續說道:「如今楚、林兩家水火不容,隨時可能開戰,兄弟我實在沒有辦法,只有想辦法把殘兒送回傅家了。」
聽到這裡,傅殘幾乎已經確定了,自己真的是這傅寒風的兒子。
想不道穿越第一天就遇到這麼多事!
楚鷹轉頭看著傅殘,道:「你可知你姓名?」
戲還是得演下去,傅殘輕輕道:「楚殘。」
楚鷹卻很激動,大聲道:「錯!你姓傅!你叫傅殘!」
傅殘沒有說話,心中想到,我當然知道我叫傅殘。前世我是傅殘,穿越過來也叫傅殘,這一切是上天的安排嗎?
楚鷹咬牙道:「你可知,這墓中之人是誰?」
「傅寒風?」
「傅寒風是誰!」
「沒聽過。」
楚鷹厲聲道:「你當然沒聽過,因為你從不習武,你不了解江湖之事。但凡是個江湖人,上至懸彌寺方丈大師、青城山掌教真人,下至販夫走卒、乞丐流氓,誰不知傅寒風之名!」
傅殘疑惑道:「他很出名?」
楚鷹深深吸了口氣,道:「江湖百年來最傑出的天才,二十七歲便邁入宗師之境的強者!你懂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中原武林大會,他一人連敗四位宗師,問鼎武林,乃是貨真價實的天下第一!」
傅殘沉默半晌,道:「可惜英年早逝了。」
楚鷹道:「江湖三大禁地之一的歸日谷,連派三位天忍境界的忍者,追殺了他四十六天,終於殺了他!」
「忍者?東瀛人!」傅殘心中一寒,提起東瀛,心中便有一股化不開的怒意。前世身死,便是被東瀛忍者出賣!
「不錯!東瀛人!天忍啊!超越宗師之境的存在,貨真價實的循道兵解境界的強者!整整追殺了他四十六天!」
說道這裡,楚鷹愈加激動,道:「但傅寒風是那麼好殺的嗎?他天資卓絕,被追殺之時,已然突破宗師巔峰的瓶頸,跨入循道兵解之境。縱然是天忍又何如?他之所以死,是因為,他手上抱著一個嬰兒!那是他的兒子!」
傅殘震驚道:「那個嬰兒,是我?」
「不錯,是你!你是傅寒風的兒子!」
傅殘沉默。
沉默良久。
風漸漸停了,天地卻更暗了。
名震大理的楚總鏢頭眼眶通紅,緩緩站了起來,望著群山,沒有說話。
或許他認為傅殘需要時間消化一下這個事實,也或許他自己也需要時間調整情緒。
良久之後,他緩緩道:「我答應過傅大哥,永遠不告訴你身世,我沒有做到。」
他的語氣看似淡漠,實則很鄭重,這種鄭重源自於兄弟之情,這種鄭重值得尊敬。所以傅殘沉默,認真聽著。
「為什麼告訴你?因為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你父親是個英雄!你應該明白平庸不可恥,卻可嘆。」
傅殘當然明白楚鷹的意思,他終究還是希望自己成才的,當即道:「甘於平庸,即是墮落。」
「是的。」楚鷹道:「我本認為,你這樣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也算幸福,但昨天你被襲擊的事,讓我恍然大悟。你是傅寒風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我們是江湖人,你也是江湖人,又怎麼可能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
傅殘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楚鷹看著傅殘,道:「所以我打算把你送回傅家,那裡雖然複雜,卻不像楚家鏢局這般危機四伏。」
傅殘當然不願意走,搖頭道:「活了十九年都沒走,如今危難時刻,不想走行不行?」
楚鷹欣慰一笑,道:「你有這態度,我已經很高興了,但生死非兒戲,我明天就送你離開。」
傅殘道:「生死非兒戲,榮辱更非兒戲,江湖人,生死榮辱,當選後者。」
楚鷹一愣,道:「想不到知道身世的你,改變會突然這麼大。但我還是要送你走,你不會武藝,留下不會有用。」
傅殘道:「武功可以馬上學,留下可以定人心。」
「現在學,已太晚了。」
「烈士暮年壯心猶在,學武,沒有晚與不晚,只有學不學。」
這句話倒是傅殘的心裡話,這個身體實在太弱了,根本禁不起戰鬥的考驗。而這個時代,所謂的江湖,當然不會那麼太平。所以他已經想好,準備制定一整套魔鬼級別的鍛煉方案,就楚家鏢局中,好好恢復身體。
楚鷹死死盯著傅殘,他當然想不到此傅殘非彼傅殘,他把這一切的變化,理解為傅殘知道身世之後的改變。
他緩緩道:「什麼時候你改變主意,隨時找我,隨時可以走。」
傅殘搖了搖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既然上天讓自己重新開始,那為什麼不好好對待?為什麼要庸碌一生?他前世有太多遺憾,他無法修鍊內力,無法窺見上層武學,也從未真正喜歡過一個人,從未有過女人。
他什麼都懂,什麼都明白,但一切就是這麼無奈。
所以他已決定,把自己當做這個「傅殘」,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