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殘地缺 第五節
五
百子饒的死在東府引起了轟動。一月之內,東府有人被暗算,有人被暗殺,這還得了。江掌門也從西府匆匆趕來,三大長老和江掌門關起門來,議了再議。
百子饒,輕功如飛;快劍如電;
是誰能在凌晨悄無聲息的侵入,長劍貫入他的天靈蓋?
天下之地,江湖之廣,何人擁有如此的功夫?
東府人心惶惶。
到處都在謠傳,繼莫名山莊后被毀后就是大荒派。
這場陰謀剛剛開始,一場無情的廝殺就要上演。
東府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在百子饒的葬禮上悄無聲息的落下。雪一片一片覆蓋在棺木上,一會兒,就積下了厚厚的一層。棺木下面層層高疊的木材點著了,又滅了,好像無力送走這個如謎的一般的靈魂。
千書寒在一旁站著,面無表情。
江水流在邊上不停檫眼淚,嘴裡不停的念著:「師兄,大師兄,你瞞得我好苦啊。」
青辰被兩名丫鬟帶著,遠遠的站著。她想靠近,她想問問,為什麼當初給她兩瓶解藥?她一直想問,沒來得及,現在真的來不及了。
飛羽和芷影站在千書寒的身邊,他們想安慰一下他們的朋友,可又不知道從何安慰起。看著一片一片雪落在千書寒的肩膀上,不一會兒,肩膀白了一片,芷影心想,雪水濕衣,他就一點都沒有感覺寒冷嗎?
孤生竹一身黑衣,站在三大長老的旁邊,用眼睛的餘光橫掃一下葬禮會場,又是一群無序蒼白的符號,這回沒有誰的臉忽閃而過。難道這次真的塵埃落定了嗎?
三千弟子,一律穿著白衣,靜默的站在雪地上,沒有了往日的嬉笑,沒有了不羈的打鬧。白老頭,以為會跟東府的樹一樣長存,以為會跟東府的石頭一樣久遠,多少次把他們迎來送去;多少次敲著竹杠,咬牙切齒地叫囂,練功練功,輕功靠練。誰能想到如今,一條長劍從天靈蓋魚貫而下,然而死去的白老頭卻不是白老頭了,是江掌門的師兄。
這個東府有多少秘密?
這個東府有多少仇敵?
人群肅然,只有無聲的風雪,無遮無攔的片片飄落。
噗嗤一聲,火終於點著了,一會兒就熊熊而起,火焰衝天。
「哀!」行禮官一聲令下。
全場低下了頭。
白老頭,一路走好。
送走了百子饒,低沉的氣氛並沒有隨之而去。三大長老為此開了幾次大會,在會場上,林承曦激情澎湃的高喊:「我們大荒,立派百年,經歷過無數風雨,沒有人能令大荒倒下。我們不能因為死一兩個人就人人自危,哪天沒有死人?哪裡沒有冤魂?謠言止於智者……」
送走百子饒后,千書寒關起了了三間木屋,把自己鎖在裡面。沒有人知道他在裡面幹什麼。飛羽和芷影幾次想找他,最後也只是在緊鎖的門前留下幾聲長長的嘆息。
青辰……唉……可憐的青辰!妙掌門聽說此事後,加派了兩個人保護他的妹妹,聽說這兩位可是高手中的高手。四位高手團團圍住青辰,讓青辰不能離開房間寸步。
三大長老想想這不是個事。他們提出妙人兒早點接走他妹妹,妙人兒同意了。
江掌門提議這次入選到朦凌峰會的玄子一同前去,三大長老也同意了。
孤生竹不同意。他說他恥於和飛羽同行。如果一定要與他同行,他難以擔保會不會出現同室操戈的情形。
孤生夫人氣的把拐杖下端都敲裂了,「孽障!孽障!」。孤生夫人自從上次被氣的吐出血后,身體一直不好,突然之間蒼老了很多,最近幾天,都用起了拐杖。
既然孤生竹如此堅決,三大長老也沒辦法。
在這個東府內,現在沒有人打的過孤生竹,也沒有人製得住孤生竹,由著他吧。
飛羽知道這件事情后也很生氣,「我都沒嫌棄他呢,他倒嫌棄我來了。哼!哼!」飛羽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晃得芷影眼睛都花了。
「哥哥,理他遠點好。那個腦子不正常的,誰知道會搗鼓出什麼事情。我們和書寒、青辰一起走,不是挺好的嗎?」
「青辰也一起走嗎?」
「恩。他哥哥來信了,她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儘快啟程。」
「可惜她是妙仙兒……」飛羽耿耿於懷。
「哥——「芷影有一些生氣,哥哥從小就剛毅,可最近太兒女情長了,這都怪這個青辰。
「書寒說過和我們一起走嗎?」
「不知道。」說起千書寒,芷影眼神迷離,若有所思。
飛羽敲了一下芷影的頭,「別在做夢了。」
「哼!」芷影哼了一聲,起身就走。
「喂,你去哪裡。」
芷影頭也不回,走出了明生館的院子。
……
行程已定。
孤獨生,來風既日離開。
飛羽,芷影,千書寒,青辰三天後同行。
三天後,江氏兄妹已經準備好。四大丫鬟也帶著青辰一大早就出發,他們先行渡江,在對岸碼頭等待。
飛羽讓妹妹去看看千書寒,三天前已經通知他出發,可就是不知現在準備好了沒有。
芷影運氣輕功,一陣風馳電掣,片刻功夫,站在了三間木屋之前。
大門緊鎖,這都是第幾天了,這千書寒到底是什麼意思?
死個師伯,犯不著這樣吧。當初死了師父,好像還沒有如此大慟。
芷影不知道的是,師父莫無咎死的意外,千書寒無力回天。但百子饒,他覺得自己明明可以挽救,只是當時自己過於愚鈍。
自從師父死後,好像沒有人如此的教導他,除了百子饒。他不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早就把這個白老頭當作良師益友。可惜現在,故人已去……
千書寒需要冷靜,需要整理,需要反思,需要內省。
芷影伸手去敲門,門,卻意外的開了。
千書寒從裡面走了出來。幾天沒見,他還沒有到哀毀骨立地步,神色自然,衣著乾淨利落,背上還背著包袱,看起來他在木屋裡也是吃好喝好,白擔心了。
「走吧。」芷影說道。
「嗯。打擾大荒府多時,也該到該走的時候了。」千書寒感嘆道,回頭回望了一下三間木屋,心裡似有不舍。
芷影聽這語氣好像要跟這裡訣別似得。心中奇怪。
「不用感慨,朦凌峰會了結束后,我們還會回來。」
「我不去朦凌峰會,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不去朦凌峰會?」
「是的。」
千書寒簡潔的回答,芷影一時反應不過來。不去朦凌峰會,那現在打起包袱,他是要離我們而去嗎?
「你是說——」
「是這個意思,我想去找師哥師姐,我還想重建莫名山莊。」
自從上次芷影向千書寒表白后,這千書寒並沒有什麼反應,她自然明白幾分。現在她聽說他要捨棄朦凌峰會,重回中原,來日相見時難,心中免不了幾分失落。可一時,找不到什麼理由挽留他。
「我請你同去,行嗎?」芷影抬頭看著千書寒,眼底無限溫柔,她抱著幾分希望,也許她會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一起去朦凌峰。
書寒心裡一熱,這是芷影第二次給自己暗示,自己何曾不明白。只是心有所屬,已經背負不起如此情深。
「對不起,影師姐。」
芷影是聰明人,一聲影師姐,什麼都明白了。
她慘淡一笑,這還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那,青辰呢?也不顧了嗎?」
芷影只想留住他,什麼理由都可以,即使這理由萬箭穿心。
「我要帶她走。」千書寒淡淡的說,語氣卻很堅定,看來決心已下。
「即便她是妙仙兒?」
「那又如何?」千書寒反問她。
還果真萬箭穿心。芷影轉身就走,都沒留意腳下的台階,一個踉蹌,她崴了一下,千書寒伸手去扶。芷影一甩手,躲開了。
既然選擇了,就不要這施捨的溫柔。多餘的關心只會帶來更加凌亂的心情。
芷影一拐一拐在前面走,千書寒在後面亦步亦趨。
芷影心中憤憤,一面走,一面恨,後來發現自己把牙齒都咬的咯咯響。
千書寒看著她倔強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影師姐,對不起。
倆人別彆扭扭,總算到了碼頭。飛羽一看,奇了。這倆人怎麼吵上架了。他本想開個玩笑,調劑一下氣氛,居然一時什麼都想不起來。看著千書寒冷冰冰的表情,飛羽也不想說什麼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看千書寒,總有一股越來越模糊的感覺,什麼時候他們之間有如此隔閡?
「上船吧。」竟然無話可說,那就少說。
那倆人不吭聲,一前一後的上了船。
船夫已經換了新人,新的船夫就真的是船夫,起錨,搖櫓做的一絲不苟,一看就知道是位常擺渡的。看見船夫,千書寒不由自主想起了百子饒。
三個月前,也是這個碼頭,出神入化的輕功,爽然的笑聲好像還在那條小路上飄蕩。
生死無常……
只有湖水依舊,初升的太陽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依舊是半江瑟瑟半江紅。
船夫搖著櫓有一下沒一下打在水面上,打碎了金色的波光,留下了一圈圈閃耀的漣漪,漣漪蕩漾,最後一圈圈的消失,猶如曾經做過的友誼之夢。
三人看著島隨舟移,風景依舊。
風弄碧漪搖島嶼,奇雲蘸影千峰舞。江飛羽想起了那首詩。詩依舊是那首詩,風景還是當日的風景,只是再也沒有吟誦的情懷。
千書寒沒有說話,他已經沒有了那樣的豪情壯志,短短三個月,一下子,彷彿萬事滄桑,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事事休!
真能事事休嗎?
千書寒看向飛羽,飛羽也朝著他看過來,四目相對,卻一閃而過。他們都不敢深究對方的眼神。怕不小心觸碰到自己最不想看到一般。
飛羽是聰明人。
即使他是一位俗氣的聰明的人,愛錢,愛權,愛耍心機,但這不妨礙他成為可愛的一位人。就像現在。
他直接開口:「千書寒,你知道多少?關於大荒和天玄?」
「我知道天下之庄,一為莫名,二為大荒。」千書寒的回答也很直接。
「你知道沒有《天殘決》的心法,我們窮極一生,只能練成一種玄功?」
「是的。」
「你也知道我和我爹,包括相門、葯門和其他三門六派都想得到《天殘決》,對吧。」
「對。」
「那你為何還要到大荒來?」
「我師父認為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還有一件事更重要,我還有一個師兄——叫潛在淵。只要他在,我相信——你們不會直接出手的。」
此言一出,江南飛羽和芷影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一下子和千書寒拉開的距離。
千書寒看江家兄妹錯愕和失望的表情,自知自己失言,話說重了。
「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對嗎?」芷影舉起了劍,怒氣沖沖的質問。
「我們一直都是朋友。」千書寒紅著臉回答道。
「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對嗎?」
千書寒轉回頭,不回答,看著江水波瀾起伏。
「你是什麼意思?」芷影大叫了一聲,恨恨地瞪了一下千書寒,連眼眶的微微發紅。千書寒心中微微有愧,當即就不吭聲了。
她又瞪了一下哥哥,飛羽平時就怵這個妹妹,見她如也不說話了。
芷影瞟了一下兩人。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倆個男人看這情形,面面相覷,一時手足無措。
哭累了,芷影一抹眼淚,抬起頭。指著飛羽:「哥哥,有些事情我們何必瞞著千書寒,全盤托出又能怎麼樣?不就是想得到他們天玄功,解決我們內憂外患,這有什麼可奇怪的,現在凡事接近千書寒的,不都是想染指那兩本奇書,覬覦天玄功嗎?有什麼可丟人的。」
飛羽臉一紅,不回答,轉過頭去。
「還有你,」芷影罵罷飛羽罵書寒,「你讓黑衣人襲擊,我確實充當請君入甕的角色,你既然知道也不揭穿,你在顧忌什麼?別以為你這樣就是坦坦蕩蕩,正人君子,你們天玄功本身就是控制人心的玄功,哪裡有什麼正義、坦蕩可言?我們雖然希望得到你的天玄功,同時也在保護你,不然你覺得你身上帶著這兩本書,這段時間過的如此清凈,難道沒有靠大荒派的庇佑?你真以為我們忌憚你的大師兄,才對你禮遇有加的?」
一陣帕里啪啦怒罵,千書寒被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芷影師姐,天玄功本身沒有善惡之分,善惡在於使用他的人。」
「呵呵」江南芷影冷笑一下,「這麼說來,我們是過於惡,所以你才恥於和我們連成一派,寧願一人獨撐天玄,和你的師叔百子饒在木房內偷偷摸摸練《天殘決》。」
此言一出,江南飛羽和千書寒都吃了一驚。
千書寒吃驚的是江南芷影對自己的行為竟然了如指掌,江南飛羽則吃驚千書寒練了《天殘決》。而在之前千書寒曾經反覆強調《天殘決》只屬於他的大師兄潛在淵一個人。
千書寒心裡一囧。
「飛羽師兄……」他想解釋,卻又無從解釋。
「罷了,不重要了。」飛羽沒興趣聽書寒解釋,他心中想的是這《天殘決》確實無人抗拒,即便是千書寒也不例外,看來妙人兒說對了。
「影師姐……」芷影也不理睬他,看來她余怒未消。
千書寒無可奈何。只好獃呆的望著船尾,心想本來是他們對自己處處設計,船尾無數的水泡沫隆起,又消失,消失又隆起。千書寒想起來那天來時,夕陽如血,四人同舟,談笑風生,心無芥蒂。今日朝霞似金,波光粼粼,卻相對無言,相視無情。這世間的情誼難道就如這船尾的泡沫一樣,因利而生,因利而滅嗎?
氣氛沉悶,旅途漫長。好不容易,船總算靠了岸。
岸上有三位大漢牽著三頭馬等著,船夫下船和大漢對了一下符,就招呼三人下船。
三人這次沒有炫技,一個接一個用跳板上了岸,看來炫技也需要心情。
三位大漢中為首的朝飛羽微微施禮,說道:「江掌門交代,讓在下備下三匹千里馬交於公子。」說罷就把手中韁繩遞於江南飛羽。
飛羽謝過,微微覺得的奇怪:「不是還有青——妙小姐同行嗎?」
「妙小姐有四人護送,已經先行一步。」大漢回答后一躍而起,其他倆人也隨著跟去,三人一同落在了小舟。船夫搖著船,一轉身,船已經隱在了島嶼後面。
千書寒一聽青辰已經起身,騎上馬,一拉韁繩,看起來馬上要起步。
還是芷影眼尖,一個飛身,攔在了前面,「千書寒,你想幹什麼?」
千書寒拉著韁繩:「影師姐!別攔我。」
「你不能去追青辰,她現在已經是妙仙兒,你帶不走她。」芷影大喊,由於過於激動聲音都有一些顫抖。
「什麼?她要帶走青辰?」飛羽也把馬頭轉了過來。
「對,這個傻瓜不去朦凌破幻靈,怕我們設計陷害他,要帶青辰私奔。」
「影師姐,我不是怕被你們設計。朦凌峰情況複雜,我怕我們一起會被妙人兒設計。」
飛羽突然哈哈一笑,一個側身,一把把杵在地上的妹妹拉上馬:「千書寒,你走吧,帶上青辰。」
「飛羽師兄……」千書寒心頭一熱。
「廢話少說,你欠我一個人情。」
「哥哥!」芷影人被她哥哥控制,嘴巴可沒有被控制,朝著千書寒大喊大叫:「千書寒!你這一走,你們便是姦夫**,你背負的起嗎?」
千書寒看了一下江氏兄妹,兩腿一夾,「駕!」,絕塵而去……
「哥哥,你為何要放他走?」江芷影帶著哭腔,「為何?」
「傻妹妹,心,不在你這了。你留他何用?何況……」
「何況什麼?」
「你不覺得千書寒和以前有一些不同,好像多了點……」
「你是說?」
江南飛羽不語,看著前面一路塵土。
南浦凄凄別,西風襲襲秋,一看腸一斷,好雲莫回頭。
千書寒,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