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再度暗算

29.再度暗算

在朱元璋懷裡的女子,終於沒有了聲息。

不會笑,不會哭,不會動,也不會呼吸了。

心疼得一陣滯悶,像被一隻無形的蛛網勒得喘不過氣來。他低眉試探地伸手撫過她的眉,秀麗的眉骨,玲瓏小巧,沿著眉峰下滑,她的丹鳳眼那麼好看,又冷又冰,勇敢又不妥協,她執劍的模樣那樣剛毅大氣,只看一眼便不能不印入心底。

頭突然一陣疼,他抓著自己的頭髮痛苦地嘶吼了一聲,有什麼東西抽絲剝繭,自最深的紅塵記憶里,紛至沓來。

……

「重八,讀書念經心要誠,你做到了嗎?」

那一年,烽火連綿,他們家朝不保夕,饔飧不繼,他流離之中落入皇覺寺,剃度為僧。方丈對他不錯,原本一直和藹,可惜生民都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寺里的良田遭逢旱災,也是顆粒無收。後來他待不下去了,住持將眾僧解散,各自雲遊乞討為生。

自從,十七歲的朱元璋自己也過上了托缽流浪的艱苦日子。

臨走之時,寺里的藏書也被散了不少,老住持交給朱重八的,唯獨一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他感念住持的恩情,下山之時捧著經卷日夜誦讀,倒背如流之時,他遇上了一生之中最重要最虧欠也令他最遺憾的女子,那女子便是徐嬈。

那一場瀟瀟夜雨突然而來,如鐵馬冰河勢不可擋,朱重八衣衫單薄,被一場暴雨澆了個透心涼,最後扯著一座山前的破廟裡掛著的一條經幡,躲了進去。

破廟的斷壁殘垣,架不住外邊電掣雷鳴風雨交加,深秋的夜裡格外寒涼,朱重八全身打濕,淋得瑟瑟發抖。他將全身裹得嚴不透風,嘴唇發白,一顫一顫地抖著。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以為自己將會死在這個雨夜裡,有一個女子,也是渾身淋濕,執著一柄並不怎麼好看的長劍,走了進來。

她白衣若雲,墨發如藻,朱重八自少年以後便一直待在寺廟之中打雜,鮮少見過女子,還是如此美麗的女子,一雙微微上揚的丹鳳眼好似藏著碧海丹霞,柳葉眉又長又細,一顰一笑顧盼生輝,已經發育完全的少女身體充滿了青春的花朵抽苞之美。

他傻愣愣地看著這個女子,如有一道雷電擊中了自己,劈得靈台跟著火燒火燎了起來。

直到徐嬈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且不再眨眼的時候,他猛地心弦一顫,竟飛快地低頭念了聲「阿彌陀佛」,既而又開始閉著眼背起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他背得流暢飛快,他以為這樣可以擋住內心的一點慾念,一點邪惡,一點少年對少女的愛慕。

徐嬈看得有趣,她提著劍走到朱重八面前蹲下,見他扭過身子彆扭地繼續念經,她終究是沒忍住,在他瓦亮的腦門上敲了一記,朱重八大驚失色,睜著眼來看她,小和尚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黑如點漆,徐嬈展顏一笑:「羞什麼,過來姐姐好生瞧瞧!」

她這麼一說之後,朱重八更羞了,幾乎不敢再看著她,把徐嬈執意伸過來拉拉扯扯的手一撥,然後低著頭小聲地說了一句:「別碰我……」徐嬈眼色一暗,他又執拗地吐出兩個字:「我臟……」

徐嬈突然一陣心疼,她挨著他靠近,朱重八把身體一縮,卻被她猛然扯過來攬住,朱重八大驚失色,徐嬈嘆息地靠著他,「你一點也不臟……」

少女吐氣如蘭,幽幽的蘭花清香如一道醉人的霧,窗外冷雨瀟瀟,他的內心第一次覺得炙熱。

他看著她,眼睛里冒著火。

「小和尚,你是出家人嗎?」她突然又笑開,自然,她看見了他眼睛里的渴望。

他搖頭,「以前是,現在不是了。」

「哦還俗了。」徐嬈瞭然,「那沒事,小和尚,你近過女色沒?」

「沒有。」朱重八喉嚨艱澀,啞著嗓子道,「我跟家裡人走散了,也沒見過什麼女人……」

這樣啊,比她好一點,她連家人長什麼樣她都不知道,就在半年以前,與她一直相依為命的師父也與世長辭了。可這亂世之中,同病相憐的如此之多,為什麼她就為一個小和尚覺得心疼呢?

她聽到自己勇敢的甚至有一點不知羞恥的聲音:「那姐姐讓你近近好不好?」

那一年,朱重八隻有十七歲。他第一次嘗到女人的滋味。

寒風冷雨帶來的刺骨感在擁著她溫香軟玉的身子時再也不復,兩個人裹著破爛的經幡,就在一尊殘敗得毫無光澤的佛像下緊緊交融。

他那麼用力,又那麼生澀,撞得她那麼疼,可是,為什麼一顆心竟然那麼滿,那麼的,對已經滿目瘡痍的世界又重生期待?

**過後,她疲軟地倒進他寬厚的胸膛里,摸著他的臉喘著氣說:「你得趕緊把頭髮留起來……好看。」

他臉上紅暈未散,也喘著氣,將女人箍入懷中,便是一副不放手的姿態,「你叫什麼名字?」

「徐嬈。」她安靜地答。

「徐嬈,跟我一起。」他堅定坦白。

「一起怎麼?流浪?乞討?」

「就算是流浪乞討,我也能給你一個家的安穩。」

少年的承諾這麼鄭重。

徐嬈眉開眼笑,「好啊,我覬覦丐幫的打狗棒很久了,正想去瞅瞅,不如我們加入叫花子大隊?」

他失笑,撫了撫她柔軟的香汗淋漓的長發,溫柔地在她發旋兒上吻了一口。

「徐嬈,我叫重八,我姓朱。」

徐嬈當時便是死也想不到,這將是未來的國姓,與她纏綿風雨的人,會是未來的一代帝王。

是啊,她怎麼想得到?

她愛上的是一個叫朱重八的男子,害羞,自卑,溫柔……

不是朱元璋,不是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可惜,那些年艱苦辛酸的流浪生涯,早已將他打磨成了另一個人。

那天早上,雨後初晴的晨曦特別的美,她披著衣服安靜地靠著朱紅漆剝落的破廟正門,叩擊著門上的鎖環,東邊的天空,一朵朵魚鱗狀的紅雲參差排列,她甚至幻想著這是天下最美的錦緞,何時富貴了,她要為他量體裁衣,雲錦為樣。

出門前,他握著她的手,切切地囑託:「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她微笑,「知道了小和尚。」心想著這小和尚真是有著天下和尚的通病,真是話多。

朱重八皺了皺眉,堅毅的眼神里終於有了男人的強勢,「叫我重八。」

「重八。」徐嬈巧笑倩兮,白衣濯塵,如涉水而開的蓮。

「我走了,一定等著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一遍一遍地叮囑她等他,只是心裡太過惶恐不安,明明只是去山腰找點草藥,她昨晚受了風寒,他自小便在山裡長大,對各種草藥的功效也熟悉,只是不知道怎麼了,一件簡單的事,一次簡單的離別竟會讓他如此心神不寧。

至於徐嬈,倘使她知道後來會是如此顛沛流離的結果,哪怕是染了風寒,病死在破廟裡,她也總歸是帶著他的愛死在他的懷裡。

兩個亂世之中被遺棄的人,相互汲取著對方身上的溫暖,是一場緣劫。

如今緣已過,劫便來了。

朱重八好不容易摸進了山裡,不好容易採到了草藥,回程的途中,卻遇上打劫的山匪,他不知道世道如此不太平,便是這裡的山頭也竟然有山賊。

山賊誤以為他手上拿的是野菜,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元朝末世,這山裡頭如今連野菜也難尋到一根了。

朱重八跟他們解釋了很久,那群人不肯相信,一直跟他磨著,他心裡擔憂著徐嬈的病情,不敢多做停留,卷了草藥便要往回走。

那群人便一哄而上,將他摁在地上打。

朱重八會點拳腳功夫,卻終歸是雙拳難敵四手,他被打得鼻青臉腫,身上的草藥一早被他們搶去,可是他們卻還是沒有罷手,想要把蒼天加諸在他們身上的一應不平通通發泄在朱重八的身上似的,他的腦袋被磕上了花崗岩,最後倒在血泊里人事不知。

不知道怎麼醒過來的,總之當他揉著額角醒過來的時候,正巧被一個樵夫收留了,他的心又慌又亂,彷彿是趕著要去見什麼人,卻再也……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也不知道徐嬈那天等了他有多久,徐嬈一直等到天黑,也沒有看見他回來,她下山去找他,卻碰上了那群山匪。她長得漂亮,因為病著身體看起來羸弱,那群人想把她搶回去做壓寨夫人。

徐嬈身體氣力不濟,被五花大綁地帶走了。

那天晚上,山匪的頭兒率先要享用她,她拼著諂媚之術讓他解了繩子,對方對弱女子不曾防備,真箇給她解了,那天晚上,徐嬈抱著一顆必死的心,提著一柄秋水劍,屠了村寨二十餘人,刀口舔血地走出了寨子大門,騎著馬揚長而去。

師父臨終前曾交代,此一生不得亂開殺戒。

可她開了,不但殺了人,她還殺了二十幾個。

既然重八也破了戒,她什麼也不畏懼。

她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那個讓她動心、奪了她的元紅的人,可惜大海撈針,她要找的那個人,名聲不顯,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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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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