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白衣巫蘅(三)
桓瑾之幾乎屏息而待,巫蘅抽出那支微雕淡白色的木蘭簪,廣袖下伸出一隻骨節纖長的玉手。
和桓瑾之預料之中的不同,她的手與建康小姑們嬌生慣養下浸染出來的柔荑很不相仿,帶點健康的黃色,和細膩的薄繭,而他一奇之下,巫蘅的手心已經遞到了他身前。
「多謝女郎。」
「七郎不必言謝。」巫蘅的聲音淡淡的,而越過一道碧水,如矗在傾城幻境的水榭里的白袍少年,似乎也正一瞬不瞬地打量她,在巫蘅望向他時,謝泓又移開了眼,那身風流高華的白衣一拂,他已經回到了亭閣之間。
漫山珠紅錦翠,竟觸不及他一片袍角。
沙堤柳簾里,巫蘅的眼波繞了回來,桓瑾之已經接過了發簪,對她又是拱手一揖。
他太過溫文儒雅,巫蘅抿了唇微笑,「不敢驚擾七郎雅興,賤妾告退了。」
「是。」
桓瑾之握著玉簪,直至巫蘅轉身離去,他才莫名感嘆了一聲,匆匆走下朱雀橋去,對岸幾人均是詫異,目瞪口呆地看著出師大捷的桓瑾之。
陳歆忍不住嘆道:「七郎好手腕。」
「是那女郎……」桓瑾之想到巫蘅,說不出什麼,只是微微上揚的唇角泄露了一絲心緒。他真是,無法找到任何修辭來形容那個驚鴻一瞥的女郎。
不卑不驕,從容有度。
比起謝泓身後嗷叫不休的小姑子們,卻是獨有幾分風采。
謝泓的手扶著紅漆的游廊圍欄,目光飄遠地不知散在何處,修長玉質的身影,宛在碧水粼粼的畫卷之中。
他有心事,但神色仍是淡然不羈的,但與他相交多年,桓瑾之一眼便知,他事有反常。
「輕澤,你這字是誰取的?」
照理說,謝輕澤年不滿二十,又是陳郡謝氏的繼承人,該等到他及冠之時,由族中長輩親自為他定下表字,以彰天下。
謝泓之名,本受天下所瞻。
水深且廣,極泓量而海運,狀滔天以淼茫。
可一年前,他遊歷天下,卻將謝輕澤之名傳揚得舉國皆知,甚至名動前秦。
白衣少年微笑以應:「一位山中耆老,泓與之對弈三日,我勝他兩局,依諾他應替我取字。」
「你這也太輕率了些。」桓瑾之一嘆。
「倒也無妨,」謝泓說起此事,眸底春風流過,閑散安逸地偏著紅欄依來,「家君和幾位族老並未多言。」
桓瑾之正欲再言,謝泓忽風流一笑,墨色的長發迎風飄逸,看起來俊美如仙,他的白袍幾乎墜下來越過微瀾的水面,有凌空欲去之姿,於是桓七郎要說的話便被對岸一群驚叫的小姑們的聲音堵住了。
他哭笑不得地搖頭。
謝泓此人,當真禍害。
「瑾之,我聽聞你族中長老欲替你許親了?」照理說桓瑾之及冠已有半年,是該許了親事。他們這些大族子弟,真到了這個年紀還不經人事的,除了謝泓和桓瑾之應該沒有旁人。
桓瑾之不能近婦人,是以蹉跎至今。
而他……
謝泓說話間,又揚起一抹苦笑,「瑾之這病是好了。」
日後他定與王悠之越發近乎,互為同道。
太過熟悉摯友的桓瑾之難得縱情大笑,「哈哈哈哈,若論到黑心黑肝的本事,十個桓七和王八加起來也未必是你謝十二的敵手。」
得了這麼個褒獎,謝泓愉悅地揚了揚唇,眼底清光熠熠。
夕陽西下,薄暮拉上一層剔透的蟬翼,火紅的流霞一簇一簇地自天邊滾入暗藍之間,車馬之音不絕於耳,有遠方高樓隱隱的絲竹笙歌在流繞。
巫蘅的馬車在鬧市之間遇到了車流,阻隔其間,行駛極慢。
王嫗實在放心不下,揣著一顆心惴惴道:「女郎見了誰?」
「桓瑾之。」巫蘅大方承認,心情不錯地對王嫗沒有半點隱瞞。
王嫗卻是大驚,「女郎見了桓七郎?」她掩口驚呼,「女郎莫非忘了,桓七郎可是大女郎的心上之人,你趁她禁足之時去見了桓七郎,這……」
「難道我會怕她?」巫蘅的聲音一冷,雪色的幕籬下,但見鳳眸一瞥,「誰說女郎於世間便不能橫行?嫗,凡事三分計較並非不對,只是以我如今這種情狀,讓一步,她進一尺,不如不讓,甚至,我能爭搶過來。」
不知是不是王嫗的錯覺,她總覺得,女郎在說到「爭搶過來」這四個字時,似乎有點嘲弄和狠意。
「女郎對桓七郎莫非有意?」王嫗駭了一跳。
女郎也太無自知之明了,巫氏門第,能攀上去與桓七郎為妾已是天賜恩惠,怎麼還能有如此非分肖想?
「無意。」巫蘅否決也快,她淡淡地掀開車簾,暮春四月的清風一縷一縷摻了時鮮花朵的芬芳,馥郁而清冽。
馬車似乎遇到了磕絆,霎時間整個車隊都亂起來了,一時外邊百馬長嘶,而柳叟所駕的馬車也開始左搖右晃,巫蘅幾度險與王嫗撞在一處,幾番動亂之間,巫蘅聽到車外有人驚呼。
「退開!退開!」
緊跟著便是軍士刀刃出鞘的龍吟,和一聲聲男人的暴喝。
柳叟趕著車往旁側開道,颯沓的馬蹄聲在耳邊沉重如雷,巫蘅聽到柳叟的嘯聲,她也沉沉一喝,道:「停車!」
不用她言,柳叟也正在試圖控著韁繩,好不容易車停穩了,王嫗頭暈腦脹地大口吐了出來,巫蘅凝了凝眉心,順利地跳下了馬車。
一出外邊,才發覺健康城裡的一支騎兵不知何故正在大幅調兵遣將,所過之處人仰馬翻自然不必細說,夫人小兒驚慌壓抑的哭聲令聞者心酸,巫蘅被流民沖入混亂中,身後的綺柱落下無數燃火的彩燈籠,火屑亂飛。
「女郎!」柳叟在身後的驚呼聲巫蘅已經聽不見了。
她被方才那人拉著手避入了一道街市外的銅門內,外邊紛紛擾擾,可裡面卻靜靜的,隔著朦朧的幕籬和深黑的天色,她只能感受到近處男人胸膛的輕微起伏,和他似乎有些狼狽的呼吸聲。
巫蘅的身上天然有蘭花的幽香,她刻意熏了香料才敢出門,然而時辰已久,方才又一跑動,身上的幽蘭之味再也無法隱藏,那人已經將頭抵在她的右肩。
「你……」巫蘅竟然被人輕薄了,她羞臊得滿臉通紅,拼力要推他。
他在她的頸窩深嗅了一口,隔著冰涼的幕籬的輕紗,動人清沉的聲音似乎隱著一絲顫抖,「是你么?」
「謝輕澤?」巫蘅大駭。
無論如何,她想不到一個街市之上不顧周圍左右,拉著她便走,不顧她名節閨譽將她帶到這無人之境,輕薄她的人,竟是謝氏嫡子!
可一旦知道是他之後,巫蘅緊繃的身體陡然放鬆了下來。
她知道謝泓雖是風流了些,骨子裡卻是個君子,是個真正的名士。一定有某些原因。
「告訴我,是不是你?」少年的聲音急促起來,呼吸一聲一聲隔著皂紗落在她雪白的耳珠之間,他的那隻右手,開始慢慢地上移,似乎要掀開她的幕籬,只是每一寸往上,他的呼吸便更急促一分,巫蘅詫異於她的小心翼翼,卻冷漠地閉上了眼眸。
睜開時,她幽冷地問道:「謝十二,你是這麼對一個未出閣的小姑輕薄耍無賴,才落得花間風流之名?」
謝泓的手猛然止住,她的聲色何其之冷,他苦笑了一下,「是謝泓冒失了。」
被制住的壓迫感終於散盡,謝泓君子地鬆開了鉗制,巫蘅得以呼吸到新鮮的氣息,她深嗅了一口,隨即將少年更重地推開了去,謝泓身子弱,被她這個鄉里來的女人這麼一推,便稍顯踉蹌。
「謝郎獨自前來?」這情景荒謬得讓巫蘅想笑。
「也不是獨自。」不知想到了什麼,巫蘅能看到他的臉色恢復從容,甚至隱約起迷離溫潤的笑,「桓瑾之過目不忘的小姑,我謝十二想見識一下。」
「什麼?」巫蘅一驚,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誠然,他們一個是不起眼的待嫁小姑,一個萬人擁躉的謝氏嫡子,若想要單獨見一面的確不容易。只是——
「謝郎欲與我獨處,莫非是要壞我清白?」令她不得與桓瑾之相好?
被她這麼一質疑,謝泓竟覺得有幾分好笑,他負著白袖下的手,挑了眉梢道:「女郎這是折煞謝某人了。不過好奇耳。」
說罷,他又似是困惑地問道:「女郎不準備摘下面紗示人么?」
巫蘅冷笑:「我若不揭,謝郎這是不放我走了?」
「這句倒是所言非虛。」
他那麼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真是讓人恨得牙癢。
「方才那人仰馬翻之景……」
巫蘅好奇探究的話被他打斷,「是謝某所為。」
刻意製造流民的混亂,趁此機會將她偷帶出,竟只是為了看她一眼?
「謝郎所為不值。」巫蘅搖頭替他惋惜。
謝泓這樣的人不可能給自己留下什麼污點,此事若要善後,陳郡謝氏定要又放錢財。為了睹她一眼,勞民傷財,實在可惜。
但顯然,巫蘅錯估了陳郡謝氏的家底。於謝泓而言,襟袖一揮,身後便是玉山千座。
他們的人生,從來便是巫蘅連仰望都目之不及的。
「本來只為好奇,的確不值,但此刻,」謝泓搖了搖頭,他的目光復又清湛,那一縷眸光冰澈如冷玉,他逼近了一步,「我更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他要找的那個人?
巫蘅一怔。但她搜腸刮腹所能想起來,此生與謝輕澤有交集的,便是湖心亭外遭他取笑之事。
謝泓作為天下名士,識人無數,他怎麼會對一個心思狡賴、油嘴滑舌的女人動什麼念頭?這樣的婦人,他哪怕是看上一眼,也都是污了自己的雙目吧。
她抿了抿唇道:「謝郎,你要找的——是心上人,還是所憎之人?」
「於你而言,有何不同?」謝泓此時奇怪之事是,任何一個女人在他面前,都是知無不言的,他從無須拷問便能輕易套出一個女人話,可是巫蘅太令人驚訝。
「沒有不同。」巫蘅的手自幕籬的皂紗下掩住粉唇,她笑,「若是謝郎心上女子,賤妾自然稱自己是,若是所憎惡的女子,能得到謝郎的惦記,也是一生福分。那賤妾,還是說自己是。」
這句話之後,謝泓的臉色一沉。
他竟是又後退了一步。
這婦人原來比他想象之中差了太遠,竟也是個狡賴善變的。他心裡微微失落,卻也有种放松之感,他又是一陣輕聲低嘆。
「謝郎很失望么?」
「談不上。」謝泓鎮定如流水的聲音,在整個僻靜的院落響起,「你配不上桓瑾之。我要告訴你的是,別動瑾之的念頭,你在此立誓吧。」
這倒好笑了,巫蘅便真箇放肆地笑了出聲,「賤妾為何要聽謝郎的?」
竟還沒有退意么?
謝泓薄唇一斂,「若是小姑不想衣衫盡解地躺在謝泓懷裡出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