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073 回歸
小五……
師父……
夢中的早春是淡紅色的,那是朝霞下氤氳的霧氣。空氣中有丁香的味道,卻透露著乍暖時節的一抹寒意。
走廊下,懸挂著一串串的凌霄花。水滴形狀的葉子上,清晨的露珠還未乾涸。
她披著一條長長的流蘇圍巾,靜悄悄地走進了魂牽夢繞的地方。
門口佇立著「為人民服務」的大字招牌,金光閃閃的。有保安笑著跟她打招呼:「陳師傅,今天又來這麼早啊?」她注視著這個小夥子的臉龐,鮮活而充滿了朝氣。大概是不好意思,小夥子轉過了身。嘿嘿地笑了幾句。
她繼續往前走,在門衛室拿走了今天早上的報紙。頭條新聞是小崗村土地承包制度開始向全國推廣,再往下翻翻,高考恢復的制度通過了審核……她撣了撣身上黏著的一簇柳絮,深深呼吸了一下新鮮的空氣——變了,一切都變了。
寂寞的長夜結束了。
如果說,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人性的話。那麼,這個春天,她終於找回了人性中最大的善意。
路過一棵大槐樹,有兩個退休的老員工在下棋。看到了她,也是笑道:「陳師傅,早啊。」
進入了職工食堂,她聽到裡面在談論著最新的政治新聞——
「你說鄧老爺子的改.革開放能搞幾年啊?」
「不知道,不是說珠三角一帶要搞國際市場了嗎?咱們福建什麼時候也沾沾光?」
「得了吧,對面的台灣現在經濟好得不得了,亞洲四小龍聽說過嗎?人家早就是樓上樓下,電視電話的生活了。現在,那些國.民黨想跟中國大陸要金門這塊地盤,只要內戰沒結束,咱們福建省就是對台內戰的前線,也發展不起來……」
她端著茶缸,打了半碗粥。回頭的時候,不少人給她讓座位:「陳師傅,您坐這裡……」
「讓讓,陳師傅,這個位置還沒有人坐過,您就坐這裡吧。」
她對這些模糊的面孔說:「謝謝。」
吃完了早餐,該去哪裡了呢?太陽,慢慢升起來了。她走進了廠長辦公室,林伯伯笑著說道:「小陳,你捐出去的那一批明代陶瓷,國家博物館已經接收了。現在,他們要派專家來咱們江西瓷廠,要對你保護的文物進行全方面的收容……」
「小陳,趁這個機會,你就轉業去江西博物館吧。你是專業的鑒定專家,現在國家各大博物館都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她說:「林伯伯,我眼下在瓷廠的工作年限還沒有到……」
「這個你放心,省里人事部門的人會幫你解決這個問題的……你到了省博物館以後,上邊先要你做瓷器鑒定的指導工作,我們這一代上過大學的知識分子太少了,懂得文物保護的人也太少了。所以你要耐心一點指導他們……」
告別了林伯伯,她下了樓去。又遇到了林伯伯的小孫女。
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小丫頭也學會了甜甜叫一聲:「陳阿姨早!」
她望著孩子蹦蹦跳跳出了廠的大門,好像一路跑到了太陽的盡頭,抱著她的玩具。而她呢?轉身走啊走,看著太陽把烈烈朝輝灑滿這裡的每一個角落。
曾經,她以為每一寸土地下都住著一個神明,看著日升日落,方生方死。而這個神明,早就注意到她了。一個人漫步在這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和潔白的高嶺土,和來自地下的文物為伍。有的時候安然停下,有的時候無處安身……
回到了工作室。她推開了門,看到了五張年輕的面孔——陸修遠……吳青梁……張雲坤……沈遇安……程禹。彼時歲月靜好,他們都是少年模樣。
吳青梁搶先說道:「師父……您怎麼現在才來?陸師兄還以為您也會睡過頭了。」
「青梁,你個親娘養的!師父什麼時候睡過頭過?!肯定是師父有事耽誤了,知道不?!」陸修遠笑罵道,
程禹過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別一大早的給師父找麻煩。師父,我聽您要高升了是嗎?」
沈遇安也過來湊熱鬧:「這還有假?林廠長說,升遷狀省里都批下來了。師父下個月就要到江西博物館擔任館長了。全國幾千家博物館,師父可是唯一的女館長!你們說,師父氣派不氣派?!待遇跟咱們市長一個樣!」
「氣派!」
「不愧是師父!」
「應該的嘛!師父她去當故宮博物院的院長都沒問題!」
在一堆嬉笑聲中,張雲坤不緊不慢地干瓷器修復的活兒。並不跟這幾個愛說笑的師兄弟湊熱鬧。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了這些朝夕相伴的臉龐。漸漸地,暌違已久的笑容回來了。忽然間,就有眼淚流淌了下來:「謝謝你們。」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又哭又笑,但清楚地知道,這些都回不來了。
緊接著,周圍的這些景象全部都消失了,外面燃起許多的火光。她慢慢跪了下來,見證著一個神明的毀滅,見證著人生的消亡……但是,這些鮮活的,無法忘卻的人啊……全部丟失在了那一場改變了她命運的大火當中。
於是,她在那個時刻倒下了。
「不要……不要……你們不要走……」她無助地哭泣著,那一刻沒有高高在上的陳歸寧,只有一個被命運拋棄的女人。
最後回到了工作室,她失魂落魄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一本攤開的筆記本擱在了桌子上,她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手掌摁上,摁出一個鮮紅的掌印。
就在那一天,作為「人」的陳歸寧已經結束了。她選擇了作為一個冤魂,作為一個不熄不滅的亡靈存在下去。
但歲月不僅帶走了怨恨,也帶走了關乎那一場大火的記憶……
「不要!」她終於醒了過來。
這裡不是1983年的晚春,這裡是2017年,離悲劇發生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四年。
天花板是雪白雪白的,好像可以照見人的影子。周圍有消毒.藥水的味道,床邊的小架子上,倒掛著四五瓶藥水。刺目的光芒,讓她睜開又閉上。她已經很不習慣這些人間的景象了,因為,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的視野中只有黑夜跟白晝。
手指動了動,沒有什麼力氣。但能感覺到毯子是軟的,縱容著一種令人愜意萬分的溫暖。
她的目光飄在了一秒下墜一滴的輸液管子上,數著下墜的速度,彷彿在數著自己的心跳。
沒有一種語言,可以形容此時此刻的心情。
如此感激生命的饋贈,如此感激時光帶走了那些過去。
不一會兒,門口傳來了開門聲。她微微動了動頭,看到金屬的把手被旋開了。走進來一個人。她認識這個人,即使一年多的時間沒有相見,她依舊記得清他的名字,他的興趣愛好……還有他生氣,微笑,愜意時候的任何一種樣子……
從他的剪短的黑髮和新剃的下顎一直到他略微有些凌亂的便服……都是熟悉的樣子。
「景……」她想喊他的名字,但用力太猛,一口氣嗆到了喉嚨里,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舒出胸膛。
梅景鉉在她的身邊坐下,目光一直巡視著她的周身。忽然兩隻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半坐起來的她。她也順應他的目光,安安靜靜地躺在了他的懷裡。感覺到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個懷抱才慢慢鬆了開來。
她枕著他的肩頭,喃喃道:「景鉉……想不到還可以再見到你,我真是太幸運了。」
梅景鉉道:「小五,下次要出去的話,必須得到我的允許。」
這不是開玩笑,而是嚴肅認真的語氣。她也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好。」
他問道:「你餓不餓?」
她微微揚起了下巴,有氣無力道:「還真餓了。」
於是一碗粥端到面前,她只用一分鐘就全部吃了下去。飢腸轆轆的感覺這才舒緩了些。
梅景鉉等她吃完,才問道:「小五,剛才你哭什麼哭?」
是嗎?剛才自己哭了?不記得了。昏昏沉沉間,她又想起了那一天燦爛的太陽,還有綻放在庭院里的凌霄花。只不過,那是悠悠的往事了。
「剛才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當年江西瓷廠的舊人。」
梅景鉉已經在她的簡訊中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原來,那一場被判定為「事故」的火災是人為的。這是小五的心魔,也導致了陳歸寧的自殺。他聽她現在提起,雖然語氣很淡,但微微顫抖的肩膀還是出賣了她隱藏的心情。
他不想跟這丫頭嘮叨往事,也不想再聽她提起這些事。不僅僅是小五,他也受夠了那個叫做「陳歸寧」的女人的一切。
險些毀滅了小五的陳歸寧……冤魂不散。
他做了一個要求:「小五,忘記這些事。以後,也不要再提陳歸寧這個人。」
「我會忘記的。」她沒有力氣了,躺回了床上:「但你要告訴我……你在外面發生了什麼?」
梅景鉉撫摸了下她散落在枕頭的五黑長發,欲言又止。她知道,他肯定有些為難,也不多問了。只是道:「我先睡一覺……」
接下來的幾天,梅景鉉一直陪著她,寸步不離。生怕她一睡不醒似的。
第一次起床照鏡子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像個什麼——面黃肌瘦,活脫脫一個非洲難民小姑娘似的。而瘦削的面頰上,一雙明亮的眼眸被襯托得異常得大。大得有些過分了。她微微眯起眼睛,覺得半夜起床可以客串女鬼。
還想再看,鏡子就被梅景鉉拿走了。這裡是醫院,他並不縱容她的活動——在醫生允許的範圍外。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大拇指刮到了她的鼻子上,她勾起了小手指,把他的大拇指伸進了她的手指圈成的圈當中——這是他們曾經相處時,經常做的一個親密動作。梅景鉉知道她不是在示弱,而是心裡憋著話要問。於是放下了手。
「有什麼話現在說。」
「你的外婆……在什麼地方?」
「她老人家已經過世了,半個月前的事情。」
果然被她猜中了。雖然知道陰陽尺內發生的那一幕意味著什麼。但如今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忍不住難受。不過眼下,看梅景鉉眉梢間不經意略過的悲傷,她更擔心的人是他。
自從蘇醒過來以後,她就發覺了梅景鉉在照護自己的同時,也在外面抽著煙。她回來了,他不是不高興,也不是不想早點和她恢復從前的親密關係。只是眼下卻被另一種情緒所壓抑著。而這種情緒,大概可以歸類於「內疚」。
她說道:「你不要難過……外婆她……走的很安寧。」
梅景鉉停滯了片刻,才道:「小五,外婆臨走前想給我過個生日,我卻出了國。」
她很少見到他露出如此自責的感情,不禁想要抹去他心頭的悲傷。於是,慢慢握起了他的手。用大病初癒后的所有力氣,娓娓寬慰他:「不,景鉉你聽我說……」她把尺子里發生的事情詳細講述了一遍。這是第一次講述,也註定是最後一次講述了。
一個人,如果活在世上,但是卻不屬於這個時代,那麼靈魂將會是非常寂寞的。那個來自古代的靈魂,背負了許多的恨,過了不算短暫的一輩子。
所幸最後,外婆終於回到那一片土地,回到最初的家鄉。
聽完了她的講述,梅景鉉才鬆開了她的手。他應該已經不再痛恨外婆了。畢竟,罪人已經得到了他們應該有的報應。但放開仇恨以後,那個蒼老的背影卻是他的親人。是為了「保護」他乃至於選擇走上了不歸路的親人……
但小五忽然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說道:「景鉉,你要求我不要再提起過去的事情,那我也要求你,不要再提起你的外婆的事情。」
「我明白。」他的大手也覆蓋上她柔軟的小手:「明天,我帶你出院。」
小五點了點頭,她低頭吻了吻他的手背——「以後我還是選擇做孟小五吧,還是小五活的高興一點。」又望著他道:「不過呢,小五沒有忘記一個人。這個人我必須要見一見他。如果不是他的話,我想我不會有機會出來的。」
梅景鉉知道她說的是誰,之前還有些擔心:陳歸寧如此深愛程禹,她該怎麼處理這一段感情?但現在看小五這般模樣,又聽說她已經放下了過去一切仇恨。心情也輕鬆了不少。於是問道:「那你以後跟誰走?」
她轉過了身子:「當然是跟著孟小五走。」
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真正當回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