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畢竟姓林
短暫的休息后,帶著郁味的爵士樂又響了起來。迷人的尼安燈下,舞池裡再次徜徉著對對舞伴,舞女們紅的、白的、綠的、藍的……裙角在飄蕩,搖曳的身姿宛如法租界霞飛路兩旁懸鈴木剛剛吐出的嫩葉,在初春的和風日麗里歡欣飛揚。
舞女妖嬈,男伴則拘束得多。這畢竟不是百樂門、大都會,沒有那麼多的紳士和打腫臉充胖子的小開;也不是一國幣十支舞、十六支舞的小舞廳,充斥著風度翩翩卻囊中羞澀的大學生。這裡只是國民政府海軍上海俱樂部,男伴們大都是軍官,他們或一身得體的西裝,打著黑色領結;或直接穿著軍禮服,摟著美麗婀娜的舞女翩翩起舞,正正經經。
這是民國二十六年的春天,跑馬廳近旁馬霍路上的海軍俱樂部舞廳滿是酒香、花香、咖啡香、脂粉香。樂聲醉人、燈光迷人、女**人,然而,這些並未牽動李孔榮少校的半點注意,他,正全神貫注傾聽一件無比要緊的事。
「紹盛兄,部里仔細考量過了,還是覺得這次讓林遵之去為好……」坐在李孔榮身邊的是海軍部長陳紹寬上將的副官周應聰少校,他今天出面將李孔榮約到俱樂部來,就是要把不好直言的公事在這種極為私人的場合下談妥。
周應聰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李孔榮,這個三十四歲的輪機軍官長的並不像閩人:眉毛不濃不淡,鼻樑卻高挺,而膚色……,大概是常在輪機艙的緣故,難得的顯得白皙,唯一的缺憾就是眼神太過黯淡。可哪怕這樣,若是讓他脫去這身少校軍裝,拿上幾本書,再戴上一個單片眼鏡,怕和學校里的大學生沒什麼兩樣。正因為此,舞池對面的幾個舞女正對著這邊指指點點,包括今天的那個打扮別緻的舞廳皇后。
此時,周應聰心裡有些意外,不派他赴歐他對此即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只是沉默的等著自己往下說,唯一的變化是閉著的嘴唇又蹦緊了許多,眼神更加黯淡。
「……遵之是年輕了些,民十七年畢業的,比我晚了四屆,比你就更……」周應聰說到這裡不由看了看李孔榮軍服上的軍銜,他記得李孔榮是前年晉陞的少校,在海軍中這已不能算低。可他是民國九年、馬尾管輪第十二屆畢業的,比他晚了一兩屆的林惠平、徐振騏幾個早就晉陞了中校、而自己這次赴歐回來也將晉陞中校。如此對比,晉陞的確實是慢了一些。
不自覺的咳嗽了一記,周應聰提著嗓子道:「資歷就不好比了,真要比資歷,遵之也是去過英國、進過格林威治海軍學院的。這是公,要是說私,人家畢竟姓林,部里、還有那些閑下來的老人都想他往上再進一步。」
於公那些理由並沒有打動李孔榮,但一說到私,他繃緊的嘴唇終於懈了下來,眉頭也鬆了松,他有些苦澀的道:「既然部里有安排,那我就服從部里的安排……」
本以為要花一晚上功夫的周應聰聽李孔榮這麼說當下就笑了,他將久久擱置於一邊的高腳杯舉了起來,道:「來,紹盛兄,小弟我先干為敬!」
周應聰說完一揚脖子就幹掉,話還沒說完的李孔榮見他如此,也不得不皺著眉頭把杯子里的酒分三口喝光,但他酒量實在太差,這杯雞尾酒喝完,本來就有些昏沉的腦子就更暈了。可正在興頭上的周應聰卻不罷休,又不依不饒的和他連幹了兩杯,之後才笑問道:「小弟就奇怪了,紹盛兄你什麼時候開始研究起潛艇了?我看你發在海軍雜誌上的那兩篇文章,水平比李北海編的那本東抄西湊的東西高多了。」
「我也不知怎麼就研究起潛艇來了……」李孔榮真有些喝多了,話開始不利索,「自從上次…腦袋被撞了一下,就多了…一些說不上來的東西……」
「那我求你老兄忍一忍,這一年半載的先不要往雜誌上寄文章,特別是寄和潛艇有關的文章。你文章寫的好,雜誌那邊登也不是,不登也不是。」周應聰終於說出了最後的要求,「免的軍政部那些人、監察院那些人說閑話,說什麼懂潛艇的不派去德國,反到讓什麼都不懂的林尊之去。那些人,早就看海軍部不順眼了。這次赴歐訂造德國潛艇,部長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動委員長的,他們要是再像以前那般橫加指責,說不定這次訂造之事又會成不了。你不去德國不要緊,潛艇接回來后你也可以轉到潛艇上啊……」
周應聰酒大概也是喝多了,嘮嘮叨叨的說著海軍部這次赴歐訂造潛艇的難處,不想一席話沒說完,喝暈了的李孔榮已靠椅背上睡著了。
「紹盛兄,紹盛兄……」周應聰搖晃了李孔榮幾下,發現他確實是睡過去了。百無聊賴下他只得在一邊干坐,待下一曲舞曲開始,便起身摟著一個舞女跳舞了。
周應聰這邊剛下舞池,一個穿著米色單大衣的舞女便在姐妹們的慫恿下怯生生的小步過來。微暗的燈光下,她梳著一個後世常見的丸子頭——天生就帶黃的發、雪白晶瑩的顏、羊脂玉般的頸,再配上女學生所獨有的天真和純情,如此的『卡哇伊』,讓她完全異於那些燙黑捲髮、紋細柳眉、老態且做作的紅舞女,成為全場男士矚目邀舞的焦點。
舞女剛剛在周應聰離去的位置上坐定,一個邀舞的男士便比其他人捷足先登,他微躬著身子,用紳士標準的微笑討好道:「佩佩小姐,我能有榮幸與您共舞一曲嗎?」
「我……」叫做佩佩的舞女在此般打扮前,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追捧,帶著醜小鴨變天鵝的局促和羞怯,她學著那些當紅舞女的語氣,並不熟練的婉拒道:「對不起先生,我已經很累了,能讓我休息一會嗎?」
一個男士敗退,僅接著又是其他男士上來,可這些人全在她嬌嗔訴苦的語氣下無奈的轉身離去,哪怕其中有一個是肩頭佩戴金星的少將。但不勝酒力的李孔榮依舊酣睡,根本就不知道舞廳里發生的一切,待回到家后,嗅過他身上味道的妻子才讓他想起那個叫佩佩的舞女。
「你又去和那個叫佩佩的狐狸精跳舞了吧?」與李孔榮一樣,妻子也是福州人,賢惠而得體。不過來上海日久,弄堂里上海女人的八卦和市儈,她也學了不少。
「沒有的事。」李孔榮當即否認,說實話,他對那個叫佩佩的舞女真一無所知,除了這個名字。「我就和周應聰談了……」
「什麼沒有的事?!你出門不久那狐狸精就打電話來找你!」妻子展現出偵探的一面,打算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她還說這次她是按你前次的吩咐打扮的,要你看看好不好。」
「這……這,哪有的事?我哪裡認識什麼佩佩?!」妻子虎視眈眈,李孔榮話說的委屈又帶著些不安——自從那次頭被撞過後,他身上老是出現一些怪異的事:比如寫了幾篇和潛艇有關的文章,然後在海軍雜誌發表;又比如郵購一大堆看也看不懂的年鑒、公報、德語字典、音樂書……,還做了不少筆記;有一次更加離譜,他居然夢遊了!半夜醒來身處上海北站,手裡捏著一張藍鋼特快——上海到首都南京的車票,身上穿的也不是睡衣,而是軍服。
種種怪事讓他感覺自己好像是病了,他以前從來不夢遊的,可他又不敢告訴任何人。這次妻子說的那個叫佩佩的舞女,說不定還真是自己干出來的好事!
「可人家都認識你!電話都打到家裡來了!李紹盛,你說你……」妻子見李孔榮這麼早回來本來還有些安心,現在見他如此矢口否認自己認識那個佩佩,瞬間感覺男人肯定有什麼事在瞞著自己。在李孔榮錯愕間,她的眼淚突然落了下來,嗚嗚的哭。
上海花花世界,舞廳里的舞女就是吞噬男人的鬼,她們不單給男人灌迷湯騙錢,更會弄得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她以前還慶幸丈夫是一個正經老實人,誰料男人說變就變……
女人在嗚咽,男人卻重重嘆了口氣,他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道:「出國的事情泡湯了!」
「什…什麼?」聽到出國,女人開始抹眼淚,但語調還帶著抽噎。
「我說!」李孔榮抓著自己頭髮,不滿卻又失意的道:「出國的事情泡湯了!周應聰今天讓我去就是說這個事,他們打算讓林尊之去。」
「要不要給家裡打個電報,讓族叔去部長那裡求求情……」妻子眼淚已經停了。民國十八年丈夫從留洋名單上擠下來后,她便非常清楚出國對於丈夫的重要性。留洋等於晉陞,晉陞等於加薪,眼下作為輪機少校的丈夫雖有兩百七十塊國幣的月餉,可上海什麼都貴,剛剛買下這棟石庫門房子的家更欠著無數的債,吃穿都得節省。
「沒用的。」抓過頭髮的李孔榮苦笑,「人家畢竟姓林,我只是姓李。」
「可這次…」自從丈夫說過最近可能出國后,女人就用僅有學識在報紙上尋找赴歐代表團的一切消息,那些早前看來的東西此時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來,她猶自堅持道:「可這次英國新王登基,代表團去的人那麼多,就不能再加你一個?」
「哎呀……」妻子畢竟不懂海軍內部的事情,李孔榮想解釋卻又心煩意亂——他沒辦法細說如果不能成為赴德海軍學員的主官,那即便是出國也僅僅是陪陳部長在歐洲轉一轉就回來。這有什麼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回來他還是第2艦隊楚觀號炮艇上的輪機正,而不是新購德國潛艇的艇長。說不定有些人還會笑話他,說他殫心竭慮的往上爬,請筆杆子代筆在雜誌上登文章,氣派挺大,結果也不過是跟著部長在歐洲轉了一圈,最後還得回楚觀艇。
匆匆想罷,李孔榮用力揮了一下手,像是要和什麼東西一刀兩斷,他道:「出國的事情以後就不要提了,你就當從來沒有這回事。」他說完再想到前幾日寫就的第三篇文章,又道:「最後的那篇文章你沒有寄出去吧?周應聰說最好不要……」
「我前天一早就寄出去了。」已忘記『佩佩』的妻子道,她臉上淚跡未乾。「你不是說寫完了嗎。」
「寄出去了?!」李孔榮當即一驚,可想到妻子說的是前天寄出去的,想了又想方才悵然道:「寄就寄了吧,反正也登不到雜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