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叮囑
華燈初上時,混濁骯髒的蘇州河終於被夜幕掩蓋,除了因漲潮而滯留在幾座橋之間的各色船隻,河面上幾乎全是河兩岸霓虹燈光的倒影,這如同在污泥上潑了一層油彩,肥膩而詭異。對於這個人口三百餘萬的遠東大都會來說,繁華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小汽車、電車、黃包車、行人都從北岸往南岸趕,這頓時將外白渡橋、乍浦路橋、郵政橋(今四川路橋)擠得滿滿當當。
汽車喇叭急促的鳴叫,電車急停急行間,空中的電車線不斷爆出白亮的火花,拉著客人的黃包車使勁搖著鈴鐺,瞅准車與車之間的空檔風一樣的橫插過去,惹得電車司機大罵『冊那小赤佬』——為避讓黃包車,這次紅綠燈又過不去了。
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唯有路中央的紅頭印度巡警最為輕鬆,他們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面,對任何情況都遊刃有餘。短短的黑白哭喪棒被趾高氣揚的他們利索的揮舞,哨子咬在嘴裡不斷的吹響,指揮著一波一波的車流人流湧向蘇州河南岸。
這是夜上海的八點,李孔榮難得的領略了一次——另一個李孔榮貌似太過激動疲倦,剛剛吃完飯就睡著了,弄的他要和他的妻子敷衍兩句才能出來。好在這個女人正一心在準備明日啟程的行裝,又覺得他出來是去找周應聰應酬,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異樣。
綠燈轉紅的時候,李孔榮將耳朵上棉花取了下來,他對一側的老司機道:「你還說接著說吧,那振德女校是什麼樣的學校?」
凌晨回家時,李孔榮額外加給了小費,吩咐老司機去做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打聽振德女校以及徐小曼(徐佩佩的真名叫徐小曼,佩佩是小名)的一切,他要了解女孩的全部訊息。
「振德女校那是老早的事情了。」問到不少消息的老司機道,「今朝是叫振德初級中學……」
「初級中學?!」李孔榮腦際開始冒黑線,原來的他的小娘子只是個初中生。這豈不是說以後她要叫他叫叔叔!『李叔叔,李叔叔……』他腦子裡模擬了一下,慘不忍睹。
「是初級中學。伊(她)讀三年級,馬上要畢業了。」老司機並不認為兩人的年齡有什麼不妥——李孔榮臉嫩,看起來也就二十大幾,相差十歲不要太正常。「聽說伊學習老好,班上考試都是第一第二……」
「她們是女子班還是……」發窘的李孔榮遞給老司機一隻煙。
「是女子班,有二十多個學生,男子另外成班,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學生。學校就在靜安寺路一七一八號。私立的。寧波人辦的。校長是叫……」老司機點上煙,吸了一口換擋踩油門開動車才繼續說,「……是叫夏行洲,這個人勿曉得底細。校董主席是叫邵長齡,這個曉得,他是寧紹人壽公司的副經理,其他幾個校董也大多是寧波人。」
「她是哪裡人?」李孔榮追問著,昨天晚上兩人只顧著說情話,他什麼都沒問。
「伊?伊寧波人。打聽剛(講)家裡早先是做了些小生意,可憐啊!大前年、前年經濟勿好,生意蝕了本,去年冬天伊亞(父親)一病勿起,店也關特了,學費也繳不起了。可憐啊!」老司機看了李孔榮一眼,他感覺自己是在做善事,畢竟那小舞女嫁給李西桑是一個好歸宿,哪怕是做小。
在老司機的科普中,車很快東到了揚子飯店,房間昨天晚上開了就沒退。李孔榮坐電梯再走到335號房時(昨天晚上開房他估計是被服務生給耍了,給的是最貴的14美金的高級豪華大套間,而且還在最里),只覺得腦子一陣眩暈,身體實在是太疲倦了。
「哎呀!相公你就來了?」徐佩佩本以為是服務生,不想開門卻是自己的男人,當即帶著些雀躍。她注意到,今天相公穿的不再是軍裝,而是一件黑色的燕尾服、裡面白色翼領襯衫、一個醒目的黑領結,頭髮則是新剪的三七分、油亮而整齊,可惜的是臉色很不好,唯有眼睛還閃著些光。
「給我泡杯咖啡。」李孔榮吩咐著。他很想睡下,可又不敢睡著,只得喝咖啡提神。
李孔榮臉色不好,徐佩佩一開門就看出來了,她泡好咖啡還端著喂他,這讓李孔榮會心的一笑。他吐了一口氣挽住自己女人的小蠻腰,道:「今天都在幹什麼?去學校了嗎?」
「嗯。去了,然後又請假了。」徐佩佩依偎著他,小手還靈巧的在他頭上按摩,嘴裡念著『阿嗚阿嗚,不疼不疼……』——她以為是李孔榮說過的頭痛病又犯了。
「好了。我只是太累了而已,頭不痛。」李孔榮抓著她的手,一隻手親了一下。「親愛的,一會我們出去,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真的呀?」徐佩佩高興的跳了一下,這時李孔榮才注意到她也換了衣服,雖然也是裙子,但不再是昨天那身舞女裝,是一襲粉色的連衣裙,頭髮仔細的打理過,但沒打理完——顯然她剛剛正在鏡子前精心打扮自己,聽到門鈴就出來開門了。
「我先休息一下,九點鐘人少一些再出去。」李孔榮說著安排,「我們大概十點半鐘回來,然後我教你三首歌,然後我再跟你說一些重要的事情,最後我們就……」
最後幾個字李孔榮沒說出來,但意思徐佩佩是明白的,她臉又紅了。雖然有了一次實踐經歷,可她還說對那種事茫然不知,而且覺得那樣很羞人很羞人,可相公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晚上哪怕再疼她也要忍著,她蚊子般的『嗯』了一聲,嬌態可人。
雪佛萊計程車一個小時后從揚子飯店開出,目的地是霞飛路一三一號喬治藝術照相館,這是法租界最大的照相館,一個俄國人開的。徐佩佩似乎清楚相公為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裡,但讓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卻在下車后發生——照相館外的彩燈下,小提琴響起的瞬間,男人忽然抓住她的手單膝跪在她身前,首飾盒裡是一隻戒指,他看著她誠懇道:「徐小曼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請嫁給我吧。我會保護你、疼愛你一輩子!」
徐佩佩觸電般的呆住了,她幻想過男人出國回來娶自己,只是,她也記得姐妹淘以前說過男人都很壞,要了身子就會是另一副作態,可她相信自己的相公不會。他是真的不會,他現在就跪在自己身前向自己求婚了!
幸福的眼淚止不住奪眶而出,把她臉上的妝全沖毀了,在男人說第三遍的時候,徐佩佩抓著他的手,一邊抹眼淚一邊哭:「我願意,我願意……」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徐佩佩就全然不知道了,她好像變成了一個木偶、被幸福完全包圍的木偶,直到身體再次撕痛,她才有些清醒。可這次她卻堅強的忍住了,沒有顫抖、沒有打嗝,也不再感到羞怯和難堪,她甚至還笨拙的、主動的去迎合,這種迎合讓男人更加熱烈的愛撫她、親吻她,直到最後的抵死纏綿。
「親愛的,跟我說話,不要讓我睡著了,睡著了我就會忘記你的。」激情過後的李孔榮無比疲倦,他想喝咖啡,但他又不想徐佩佩離開他,哪怕只一秒鐘。
「說什麼呀?」終於品嘗到那種快樂的徐佩佩毫無倦意,她眼睛睜的大大,緊緊看著自己的相公。她這時才發現,床頭燈是開著的,想到相公看到了自己身體的一切,她的臉又紅了。
「隨便說什麼,過幾分鐘就捏我一下,不要讓我睡著。」李孔榮閉著眼睛道,可他一會就睡著了,好在兩個多小時后他安然的醒過來。
「相公你醒了啊?」徐佩佩笑看著她,她光腳坐在遠處的書桌前,穿的是昨天晚上那件襯衫。
「你在幹什麼……」李孔榮看到女孩手上東西,好像是十字綉。
「不給你看!」徐佩佩把東西藏在一邊,又強調道:「要好了才給你看。」
「過來吧。」李孔榮對她揚手,當她過來的時候,他感覺她全身冰冷——他們出照相館時,天就下雨了。這豪華大套間雖然有空調,可徐佩佩不知道怎麼開。
「這麼冷,也不怕感冒。」李孔榮將她整個人都擁在懷裡,用自己的滾燙去溫暖她,徐佩佩幸福的聽著他的責怪,享受著濃濃的愛戀。
「相公,我愛你。」她情不自禁。
「我也愛你。」李孔榮親吻了她的發,「記住,從今以後你就我李漢盛的娘子了。」
「嗯,對的。」小腦袋在他懷裡晃動。之後她才注意到男人改了字,她好奇道:「不是叫紹盛嗎?」
「紹盛不好聽。」李孔榮道。「還有啊,你以後要叫我漢盛。還要記得,如果我說自己是叫紹盛,那就表明那不是我、最少是不記得你的我。知道嗎?」
「啊?你會忘記我嗎?」小女人開始不安,身子一拱,抬起頭看著他,帶著害怕。
「親愛的,我腦子被撞過後,就有了兩個我,一個是白天的,一個是晚上的。你相公是晚上的那個,不要弄錯了哦。」李孔榮努力讓自己微笑,盡量讓他的小妻子安心。「你不要擔心了,我即便記不得你,可只要睡一覺就記得了。你是我娘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嗯嗯。」徐佩佩答應著,手又摸向男人的頭。
「好了,我們說正事。」李孔榮手伸向床頭櫃,拿出禮服內袋裡的紙:「這是三首歌,你要學會。我以前照著書做了一些簡譜,但不知道對不對。」
李孔榮說著就起了身,套上了飯店的睡衣,他咳了咳,清過嗓子后開始哼第一首歌的前奏,這是他會唱的數首經典英文歌之一——鎖不住的旋律。
「Oh.my.love.my.darling
I've.hungered.for.your.touch
A.long.lonely.time……」
身體的底氣不足,以至李孔榮無法唱出那一句高音,即便如此,徐佩佩也被這纏綿溫婉的旋律陶醉,更因男人的歌唱動情。她根本就沒有在記曲調,而是上前投進男人懷裡,感受他每一次呼吸時的胸膛起伏,聆聽他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這一刻,她死了都願意。
「親愛的,你都不仔細聽。」唱完整曲的李孔榮又是愛戀又是責怪,他此刻才想起一句話:熱戀中的男女什麼也幹不成,除了****。
「我在聽呀,我用心在聽!」徐佩佩認真道,說罷就唱了前面一節。她真的是用心在記憶,而且真的有不錯的音樂天賦。
鎖不住的旋律、容易受傷的女人、龍的傳人。三首歌她很快就學會了,當她復唱那首容易受傷的女人時,卻是李孔榮主動將她拉到懷裡,還沒全部唱完就忍不住親吻她,直到兩人再次情動要倒在床上時才鬆開。
「接下來我們開始說正事。」李孔榮下身豎立,他拿睡衣要遮住時,徐佩佩忍不住咯咯笑,她更調皮的撓了那根東西一下,道:「好了,我們要說正事了,我不能陪你玩了嘍。」
少女的可愛讓李孔榮再次血脈噴張,他佯怒后開始做深呼吸,好久才道:「不許調皮!」
「是,相公,我不調皮。」吐過舌頭的徐佩佩變回好好女學生正襟危坐,就差一張課桌。
「上海有三十多家唱片公司……」徐佩佩認真了,可說著說著,李孔榮那根東西忽然挑開睡袍突兀的彈了出來,徐佩佩嚇了一跳,之後就前俯後仰哈哈大笑,雙腳急捶著床。「哈哈,相公,……它…哈哈……它調皮了……它調皮了……」
「嚴肅點!!」李孔榮老臉發燙的喝了一句,他端起桌上那杯茶,在徐佩佩目瞪口呆下直接就淋了上去,茶泡了許久已變的冰涼,這下讓那根棍子徹底軟了。
「好了,問題解決了。」李孔榮丟下茶杯輕鬆的道,「我接著說。這三十多家唱片公司最大的就是百代唱片,它之前是法國公司,1929年以後被英資收購,現在是英國公司,這就是為什麼第一首歌是英文歌的原因。
就我調查,百代唱片之前是做戲曲唱片的,之後才開始錄製流行歌曲,他們管這個叫時代金曲。錄製戲曲一片要幾千塊演唱酬勞,但錄製流行歌曲就便宜多了,只要四五百塊,像你這樣的新人估計不到一百塊,加上譜曲三四百塊最多[注5]。錢多錢少不是問題,關鍵是要儘快出名……,你在聽嗎?」
「我在聽,在聽。」徐佩佩也認真了,記住男人說的每一句話。
「我走一兩年時間不會很長,但是,這一兩年日本人很可能要再打過來,甚至今年就可能打過來。」李孔榮認真道。「戰亂中你務必要保護好自己,所以你要儘快出名——一個舞女死了沒人會在乎,可一個當紅歌星死了,那輿論就會大嘩。不說輿論,喜歡你的那些粉絲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幫助你、保護你。」
「親愛的,什麼叫做粉絲啊?」有李孔榮在,徐佩佩一點也不害怕戰亂,所以她一點也不慌。
「粉絲就是喜歡你喜歡到沒腦子的人,但你又不像愛我這樣愛他們。」李孔榮直接解釋。「可光出名、光有粉絲也還是不夠的,你是歌星,又長的這麼可愛漂亮,」聽男人誇自己,徐佩佩忍不住嬌笑,「雖然有安全保障,那些達官貴人肯定會想辦法把你騙到手,所以,我認為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入教!」
「入教?」徐佩佩並不抵觸入教,寧波就有很多教堂。
「是。」李孔榮重重點頭,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穩妥的一個辦法。「等你出名了,你就馬上去教堂受洗禮,然後對上帝發誓以後所有收入的一半捐給教會用作慈善事業。
親愛的,戰亂中能保護你的只能是成體系的組織,可有些組織為了自己的事業要犧牲無數生命,唯有教會是只要你信仰而不需要你犧牲的,最少不要你犧牲生命。常委員長是信教的、常委員長的夫人也是信教的,還有你們學校的幾個校董,比如邵長春、戚正成先生也是信教的,這就是你們學校的優秀畢業生一般入滬江大學就讀的原因。
你們的校董邵長春先生之前就是華東基督教教育會總幹事,可以讓他介紹你洗禮……」說到這裡李孔榮又搖頭,道:「你就在隔壁的莫爾堂洗禮吧,你可以自己去,不過你從現在開始就要背詠聖經,最好能學會幾首頌歌。」
「我說的你在聽嗎?」李孔榮見徐佩佩有些迷糊,不得不停下來加問。
「我在聽,親愛的。」徐佩佩點頭。
「記得戰爭發生后,哪裡都不要去!!因為哪裡都沒有租界里安全,知道嗎?」李孔榮再道。
「知道了,親愛的。我不會走的,一走就收不到你的信了。」徐佩佩微笑。
「家裡也不要擔心,仗暫時打不到寧波的。」李孔榮接著叮囑,他把所有事項交代完后,又讓她複述,以確認她全部記住,之後才讓她唱那三首歌,和之前一樣,歌聲中兩人又擁吻在一起……。這夜晚,實在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