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雞毛(下)
許多沒去上學。她也不肯跟爸爸呆在一個房間,她現在根本不想看到爸爸。許多原本想告訴許爸自己有一個銀行卡,她已經又收了好幾筆稿費。現在也決定自己先瞞著了。十三歲的外表下是三十歲的老靈魂,她早就無法坦然相信了。告訴父親就等於告訴了母親,他們畢竟是夫妻,是真正陪伴對方一生一世的人。
腦子昏昏沉沉的,藍瘦香菇,可是哭出來的話頭會更痛。她又一次吐了清水,默默祈禱這個頭痛噁心的階段趕緊過去。一整天許多都沒吃東西,她連喝口水都忍不住吐了,只能滴水不碰粒米不沾地躺在床上休養。
重生以來從未如此休閑,但她真心一點兒也不想要。
彷彿回到了當年她上夜班上出了偏頭痛的時候,也是這樣,轉一下脖子都天旋地轉。好容易從科室主任手上請到了三天假回家休息,卻無偷得浮生半日閑的自在。
身體健康比什麼都重要。
她那時忍無可忍,離開醫院去外地當公務員,跟許媽解釋說她身體負荷真的已經到了極限,實在吃不消了。許媽憤怒地斥責她:「為什麼別人都能忍下來,你就不能!」
許多積攢多年的委屈傾瀉而出,聲嘶力竭地咆哮:「為什麼別人能忍下來的,我就一定也要忍?!」我就不忍了,你能怎樣?
心中的失落迷茫混雜在一起,她痛苦地想,難道對父母而言,比起前程、前途什麼的,不是孩子的健康平安更重要嗎?否則怎麼有句話叫,你以為舉世皆你媽?
手邊有本語文練習冊,她剛好翻到一篇閱讀理解,文章節選自《紅樓夢》的片段。上面有道題目:王夫人真的愛自己的兒子賈寶玉嗎?
許多草草掃了眼參考答案,大意是王夫人對寶玉的愛是有前提的,寶玉對她而言更多的是一種憑仗,是母以子貴,是養兒防老云云。是封建大家庭的糟粕,不是純粹的母愛。
許多一陣頭暈,又忍不住吐了,丟下練習冊,閉上眼睛。
別把鍋推給封建大家庭了。許多疲憊地想,越是沒有生活保障的人,越是容易將養孩子視作一種投資。他們含辛茹苦,他們奮鬥半生,然後將孩子供出來了,畢業了工作了,然後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了。有一個詞就啃老族,還有一個詞叫老啃族。
你怎麼可以不按照我的規劃走,這怎麼對得起我的付出?
這一天無比煎熬,等到許寧放學回來,許多想的是,終於要到晚上了。許寧本來應該跟著許婧繼續聽數學補習,但他擔心還躺在病床上的二姐,所以一放學就回家了。
他「蹬蹬蹬」跑上樓,輕手輕腳進了許多的房間,看她並沒有睡覺才吁出一口氣來。興匆匆地拿出半導體來顯擺:「姐,你看,爸爸給你買的。聽聽音樂聽聽說書,腦子會舒服一點。」
許多默然。唉,算了吧,她也不是什麼好女兒,哪來的臉求全責備。
收音機給了許多一個意外驚喜。她竟然在許寧搗鼓的時候,無意間發現收到了BBC。大學時代整個寢室的妹子都想練好英語,所以她也跟著聽過一個學期BBC的新聞,可惜效果太好了,她聽不到半小時必然酣然入睡。
真虧啊,她失眠那會兒怎麼沒想起聽英語新聞來著。
許寧一見他姐兩眼放光地聽英語就心裡頭直打鼓。總擔心他姐會給他加擔子,他現在數學競賽過了初賽複賽(意外驚喜,完全歸功於無意間學習了初中數學內容),正在辛苦地準備決賽。
許寧不知道的是,許多還真有這個心思。
上輩子許多上高中時,許家就搬去了縣城(當時剛被劃為一個區)。許寧初一英語被劉老師帶到坑裡去了,好在新學校的班主任就是英語老師,而且非常喜歡許寧,沒收他一分錢的補課費,每次去給別人上小班課時都把他帶上。許寧就這樣打下了英語的初步底子。
現在許多不想讓弟弟再走這個無謂的彎路,他完全可以從一開始就得到更好的教育資源。
於是一個禮拜后,許寧就收到了他姐強塞給他的初一英語上冊書跟課文磁帶。許多叮囑他:「一放學回家寫好作業就開始聽,等你姐我吃過飯收拾好還要用呢。」
許寧愁眉苦臉:「姐,你真不會趕,全部給你聽,我不跟你搶。」
許多採取暴君作風,臉一板,斬釘截鐵:「不行,你必須得聽。否則咱媽還讓你寫毛筆字。」
許寧的臉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許多一見之下,立刻明白自己過頭了,她怎麼忘了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她弟弟長大后可不是個面瓜,而是相當有主見有規劃的一個人。
許多嘆了口氣,拉許寧坐下,做出促膝談心的姿態。
「寧寧,你還記不記得前年,你表姐李媛上六年級時的事。當時舅媽特意讓大姐暑假住在她家給李媛補英語。她為什麼要補英語?因為縣城裡頭的小學就學英語了,她剛轉學過去,必須得學。咱們小學畢業只考語文數學兩門,他們的初中入學卻要三門。別的不說,我就問你一句話,是縣城裡頭水平好,還是咱們鎮水平好?要是英語作用不大的話,他們為什麼要急著學,幹嘛不跟我們一樣等到初中再學。你是不是想說,咱們這兒小學就不教英語。我可以告訴你原因,因為咱們這兒還沒這條件,咱們這兒的人也還沒這意識。」
教育分化是階層固化的重要途徑。底層的人嚮往上升,從出生的第一步起,就步步荊棘。中國的傳統是鄉土社會,鄉土社會的傳承模式是口口相傳,由父輩傳遞給子孫。在閉塞的農村,父輩們都不知道的道理,又要如何教授給子孫。
許寧沒吱聲,他盯著英語書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那我每天鋼筆字得減半。」
許多痛快地答應了他的討價還價。比起一放學連書包影子都不見,滿村裡瘋的小男孩,許寧乖巧文靜的不像個鄉下淘小子。這時許多突然悲哀地發現,姐弟三人,似乎就是她最接地氣,她姐跟她弟,別的不說,一眼看上去絕對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城裡孩子。
好桑心,怎麼破。
倍受打擊的許多垂頭喪氣地去做晚飯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足夠她養好臉上的傷跟腦震蕩。所以一切照舊。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是不足以造成一個多子女家庭地震的。
她前天泡了豆子,依照從網上看來的記憶發豆芽,居然成功了。看來此刻正是她廚藝巔峰時期,順帶著手殘的毛病也減輕了不少。許多炒了個醋溜豆芽,裡頭加了干辣椒,相當下飯。青菜則是跟豬油渣一起燉了,許多將油渣又在鍋里煸了煸,連菜籽油也省了,炒出鍋端上桌,連她也不得不承認,豬油渣魅力驚人。韭菜切段清炒,許多不無遺憾地想,她只找到了黃豆發豆芽,否則要是綠豆芽的話,還能用來跟韭菜一起炒。
許媽誇獎了許多的創新精神,拿著飯盒就趕許多趕緊回去吃飯。耳光事件后,許媽當然不可能跟女兒道歉。她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淡化遺忘。每一個家庭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倘若不想徹底撕破臉,就只好呵呵一笑而過。她又不是真十三歲,這點兒事情怎麼會無法承受。
整個春天,變化最大的人是許婧。以前她還會在試卷底下放言情小說偷偷看,現在每天五點鐘就起床背英語單詞,晚上不到十一點鐘絕不熄燈。許多不知道她跟達子說了什麼,現在晚上回家偶爾能看到達子遠遠綴著的身影,他卻再也沒上前打過招呼。
許爸許媽都擔心她太緊張了。許婧有一次還在許多面前哭了,說她後悔了,後悔以前沒有好好學習,感覺現在來不及了。不管她怎麼努力,都考不上縣中了。
許多好囧。她給她姐制定的志願表裡頭根本就沒縣中這一項。老實說按照她姐的邏輯思維能力,即使勉強上了高中也會很辛苦,文理科都逃不過一個數學啊。一百五十分的大科目,她姐又不是其他科個個頂尖。
許多旁聽了這麼久李老師的數學課也發現了。李老師是針對她姐文科生思維模式,將題目套路幫她背了下來。這招有些類似許多既往的學習方法,應付初中尚可,到了高中肯定不行。現成的血淋淋的經驗教訓擺著呢。
許多第一次跟許婧談了中考志願,明確建議姐姐不要報考高中,而是選擇五年制的衛生學校。她把理由剖開了講給她姐聽。許婧就盯著一句話「醫院有熟人非常方便」。她想她爸的腳傷之所以這麼尷尬,完全是因為沒有靠得住的熟人、要是她在醫院工作,她爸腳這樣,她怎麼可能會讓她爸回家休養。
中考是提前報志願。
許多那天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到了下午,她終於忍無可忍,請假先走。班主任知道她爸爸腳傷的事,下午又都是副科,痛快地批了假。許多奔到了初三教學樓前。一位中年男教師正拿著一沓志願從初三(5)班走出來。
許多猛地躥過去,攔住了老師,朝著教室大喊:「許婧,你出來!」
許婧聽到妹妹的聲音,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出門時還碰到了膝蓋,走過來時一瘸一拐的。
「姐,你的志願表是哪張,拿出來,我要看。」
許婧不安地躲閃了一下眼睛,嘟囔道:「有什麼好看的,我都交了。」
許多強壓著火氣:「姐,我想看看。」
一直被攔著的男老師開了口:「同學,沒下課呢,你怎麼逃課,你是哪個班上的。」
許多不答話,始終盯著她姐,強調她必須得看到志願表。
許婧拗不過這個妹妹,只好弱弱地祈求老師把她的志願表翻出來給她妹妹看一眼。老師非常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但看許婧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樣又不好大聲,最終還是將表找了出來。
許多拿過來一看,頓時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而後是出離的憤怒。她顫抖著手指點著第一志願,聲音都發虛:「姐,誰讓你報華田技校的?」
許婧小小聲地解釋:「他們包分配工作的,而且我們老師也說了,我成績好,可以在裡面拿獎學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