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學習吧,少年(下)
許多超級無語,李老師,你這麼做合適么。這時候鎮上連家文印店都沒有,學校里除了期中期末卷子可能是統一從上面調撥下來的,是印刷版本。平常老師給他們弄幾張卷子,可都是油紙抄寫再複印的。許多因為字跡清秀(龐中華字帖練習初見成效),經常被老師抓壯丁給抄油紙;然後她就假公濟私,將活兒分配給班委跟各科課代表去了。
周炳也不是個傻的,不會在這時候講究紳士風度。況且就這幫男生,壓根兒還沒生出紳士意識來。許多也不願意享受所謂的女士特權,只有在社會默認你是弱勢群體時,才會有優先權,好像公交車上設置老弱病殘孕專座一樣(雖然常被非此列人士搶座)。
她拿起練習冊,翻了翻頁數,乾脆利落地從中間一分為二,將後半本遞給周炳:「我先把這半本抄下來,回頭找你換下半本抄。」
李老師心疼的齜牙咧嘴,指著許多道:「你這孩子,怎麼不知道愛惜書本。」
許多看著封皮上不知道是菜湯還是油漬的污漬不說話。李老師順著她的視線一看,也噤聲了,輕咳兩聲,端出嚴肅臉:「你倆先把題目做一下,答案對一下,能看懂多少是多少。」
周炳琢磨出來,就一本習題,李老師光給了他跟許多。那李老師是相當看重他倆啊。他額頭上的膿包一瞬間都熠熠生輝了,看得許多趕緊移開視線,殺傷力太大了,真心辣眼睛。
周炳額頭上的膿包據說是他小學畢業那年暑假生了場怪病,他媽帶他去看了個很有名的中醫,開了一堆草藥。醫生就叮囑他喝葯時要忌口,不能吃發物。周炳爸爸去揚州出差,帶了當地挺有名的鹽水鵝回來,他沒能抵禦住食物的誘惑,吃了,然後額頭上就長出了密密麻麻的膿包。
這些膿包觸目驚心到什麼程度呢?許多初中畢業就沒再見過周炳了,可她直到大三上中醫學課都還記得他那張臉。富有求知精神的許多特意跑去問教他們的中醫學教授,周炳臉上的膿包真的是吃發物弄出來的嗎?結果那位祖上從宋朝起就是太醫的教授非常肯定:「絕對不是。」於是周炳額頭上的膿包就成了許多心中的不解之謎。
現在再次看到,許多好想拉他去醫院檢查,滿足她蠢蠢欲動的好奇心。
許多這麼不時偷瞄他一眼然後快要被他察覺時就挪開視線(其實是她不忍直視)的行為,給了周炳非常大的心理壓力。他跟曹瑋玩得好,經常一起打籃球,朋友妻不可欺,他可不能撬兄弟牆角。不過吳雅麗也不錯啊,挺好看的,而且是她主動看上曹瑋的,曹瑋找她當女朋友也蠻好的。他想著想著就心猿意馬起來,忍不住頻頻轉頭看一眼許多。
許多不明所以,抬眼迎上他的視線。周炳登時就嚇得立刻轉過臉,心跳劇烈,不是激動的而是嚇的,一想到他去追許多,莫名雙腿發軟。
許多沒猜出少年的腦內小劇場,倒是懷疑到另一件事上,生怕周炳跟她爭上半本習題冊,先行拒絕:「我會趕快抄的,這個禮拜就能給你。」
周炳也回歸正途,想了想,輕聲道:「你別在班上看,等放學回家再抄吧。」
這種競賽,每個班肯定都有好幾個名額,但最後有機會能得獎的就那麼幾個。老師也是有側重人選的。許多沒光風霽月到大公無私資源共享。
上一世初二時的數學競賽,明明她初賽成績是全校第一,可他們班上的數學老師卻更加看好另兩個男生,私底下給那兩人輔導資料,給他倆開小灶。許多當時是班長,經常跑老師辦公室,無意間發現了,覺得特委屈。她跑到老師面前主動討要資料,說了一通大概類似「老師,我知道你太忙了,把我給落下了,我自己過來拿資料了」之類的話。一開始他們班的數學老師還想裝傻,後來看實在瞞不過去了,才給了她一本參考資料。可那時候距離複賽已經不到一個禮拜了。
最後他們學校的學生,一個也沒進決賽。
初二跟初一合用一棟教學樓,在教務樓的前面。他倆繞過花壇往教室走時,剛好有輛黑色小車開到了教務樓前面。許多掃了眼,自言自語道:「這是哪個單位下來檢查了?」
周炳一臉茫然:「你怎麼知道是檢查啊?」
許多一指車牌,眉毛上挑:「看這個啊,明顯是公牌。」
周炳:……大姐你在說什麼,為什麼我聽不懂。
許多連忙給嘴巴上拉鏈。她忘了十幾年城鄉巨變,這時候小鎮上除了鎮政府的領導配了小車外,鮮少有人家開私家車呢。
她微笑,持續微笑,非常肯定地說:「我是從書上看到的。」
周炳服氣地點頭:「許多,你看的書真多。」
許多:呵呵,是啊。
趕緊撤退。
上課鈴響了,班主任夾著本歷史書走進教室。么有錯,比方像歷史啊,地理啊,生物啊,這些副科在他們學校都是由各班班主任兼任的。方便班主任靈活機動地掌握課時調用。
初二上學期起,他們開始上歷史課了。許多以前挺喜歡歷史的,歷史書好像小說啊,刷起來真嗨皮。
今天扯到了宋代史部分(真心扯,班主任全把這課當講故事了),關於岳飛抗金的段落邊上有道問題:為什麼不稱岳飛為民族英雄?
班主任剛把題目讀完。教導主任就領著一個中年眼鏡男從後門進了教室。
班主任一臉茫然:這是幾個意思?事先沒人跟他講教育局下來調研的領導會來聽他的課啊?這這這,他連教案都沒準備,純粹趁著歷史課跟學生們閑磕牙啊。
教導主任比劃手勢示意班主任繼續,不要驚動學生。
領導都已經坐下了,班主任題目也問出口了,不能再咽回去。他得找個學生先回答一下,不管會不會,總不能他自問自答唱獨角戲。
於是班長這種角色在這種情況下必然得站出來頂缸。
許多一臉懵逼:岳飛不是民族英雄嗎?難道現在素質教育這麼開放。百花爭鳴的時代,以一己之力開創了中國通史編撰先例的呂思勉呂大家的「貶岳尊秦」論也佔了一席之地?
她硬著頭皮站起身,將胡適關於南宋初年軍費問題中提到的宋高宗與秦檜主張議和實為不得已而為之的觀點,以及呂思勉在《白話本國史》裡頭強調的岳飛等人有軍閥割據嫌疑之類的論斷重複了一遍。由此得出結論,秦檜未必真賣國,岳飛難言真英雄。
許多心虛的很,又加了一句:「這都是民國早期的學術界觀點,當時中國軍閥割據,史學家也是史為今用。」
說完之後,她站在座位上,等班主任同意她坐下。
結果整個班上都鴉雀無聲,集體蒙圈狀態。後面有幾個調皮的學生沒注意到教導主任跟教育局領導的到來,還吹著口哨大喊:「班長牛氣,班長威武!」班長好厲害,說的書名跟人名,他們聽都沒聽過。
班主任好想拍死這幾個不爭氣的弟子。
他尷尬地揮手示意許多坐下,乾巴巴地宣讀了正確答案:「我們要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科學地分析對待我國歷史上的民族戰爭。這種民族戰爭不同於中華民族反對外來侵略的民族戰爭,是國內民族之間的戰爭,有正義與非正義的區別,不宜有侵略與反侵略的提法。所以,我們只把那些代表整個中華民族利益,反對外來侵略的傑出人物如戚繼光、鄭成功等稱為民族英雄。對岳飛、文天祥這樣的,我們肯定他們在反對民族掠奪和民族壓迫中的作用與地位,但並不能稱之為『民族英雄』。」
除了後排的幾位學生,班上大部分人並不知道現在後面有人聽課。歷史課好歹是班主任上啊,他們不敢東張西望的。
老班的答案明顯不能滿足學生們的心理需求。調皮的男孩子繼續喊:「老師,我們不同意。班長,我們支持你的觀點。」
班主任啼笑皆非,轉念一想,這不正體現了他們學校素質教育的成果了嗎?緊張活潑,兼容包並,讓學生們的思維解放開來。
於是可憐的許多又被點名了。
許多一臉耿直地看著班主任,她也沒注意到後面來人聽課了啊。
「老師,你確信你想聽我的真實想法?」
班主任總覺得有些不妙,可是趕鴨子上架,他只能硬著頭皮示意許多繼續下去。心中暗暗祈禱這孩子能夠福至心靈,千萬別說什麼不靠譜的話出來。
師生之間的特殊溝通技巧顯然沒能修鍊成功。
許多輕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開始胡說八道:「現在能夠理解當年日軍侵華為什麼非得套上『大東亞共榮圈』的帽子了。然後,關於戚繼光抗倭。嗯,我肯定戚家軍的功績,就想補充一點。倭寇的組成有待商榷,史料記載中,有『十倭九寇』的說法,大部分還是中國人。另外,呃,既然岳飛文天祥都不是民族英雄了。大家寫作文舉例子時注意一點啊,還是談談鄭成功比較靠譜。」
這學期地方電視台正在放陳小春版本的《鹿鼎記》,在學生群體中很受歡迎。大家立刻七嘴八舌:「鄭家那是割據,有礙國家統一。」
班主任心道,學生太難帶了。我就不該讓許多這個嘴上不把門的說下去。
歷史課結束以後,教導主任才一臉嚴肅地跟著教育局領導出了教室後門。
無意間伸懶腰活動脖子的許多后扭姿勢定格一秒鐘,媽蛋,她肯定錯過了什麼。
以後就是老班喊她回答問題她也沉默是金!
許多放學以後先到東疝的蚯蚓池子邊上用釘耙收蚯蚓,洗乾淨了跟切碎的蘿蔔纓子混在一起餵雞鴨。許媽照舊不在家。許多跟許寧兩姐弟,一方面其實對外公外婆感情都有,還挺深;另一方面因為姓許的一家人聯合起來瞞著她媽買房子,都有點兒愧疚,所以對於許媽的行為,全都保持默認的態度。
喂罷雞鴨后,姐弟倆照舊拎著水桶抬著塑料水管去菜地澆菜。現在許寧還無師自通地用幾根樹枝跟廢木頭做了個三腳架,將塑料水管固定好,不用再占只手扶,直接站在水邊用一種把子長長的名為尿勺的工具舀水往大漏斗裡頭倒就好。許寧在菜地那頭用水桶跟噴壺交替接水,直接噴洒在菜地上。
許多跟許寧都沒辦法接受用大糞澆菜,實在受不了那味道。
許多想到單位同事養花時直接拿蚯蚓糞當培養土種植,乾脆將蚯蚓池子裡頭的蚯蚓糞跟剩下的稻殼、稻草、麥稈的發酵物統統起出來運到菜地上當有機肥。
她害怕蔬菜會燒死,還特意現將空菜地上的土先鏟起來一部分,鋪上這層混合肥料以後再把土給覆蓋上去,忙了一下午才整理好兩塊菜地。許媽種完菜以後,許多跟許寧就沒再給菜施過肥了,純粹澆水。
至於其他沒用蚯蚓糞當底肥的菜,許多也光棍,直接將蚯蚓糞混在水裡,拿尿勺舀了水澆。反正蚯蚓糞看上去就跟泥土顆粒一樣,又沒異味,她跟許寧碰了也不覺得噁心。
要不是許多的人生規劃裡頭尚無在農村發展這一項,況且她跟許婧、許寧對種田養殖什麼的的確沒多少興趣,搞蚯蚓養殖、雞鴨養殖、蔬菜種植一條龍產業什麼的,還真是個不錯的選擇。拿蚯蚓當主要飼料的雞鴨無論生長速度還是產蛋的數量都有所上升,關鍵是他們沒當成規模產業,養蚯蚓養的並不費事。
姐弟倆澆完菜,拎著新摘的蔬菜回家做晚飯。路上碰到村裡的大人,總會收到「還是這兩個孩子懂事」。
許多跟許寧都只是笑,不說話。說什麼呢?懂事的孩子都是因為大人的失職,大人如果能夠做好一切,孩子為什麼會被迫提前懂事。
許多做了洋蔥炒蛋、清炒萵筍,還燒了個酸菜粉絲湯。許寧坐在灶膛後面燒火。比起看電視什麼的,他現在更加願意跟自己的姐姐待在一起。許多也不反對,許寧不過小她兩歲,沒理由她在廚房裡頭灶上灶下忙得恨不得三頭六臂,許寧卻百無聊賴的當電視兒童啊。
等晚飯上桌時,許媽終於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她給兩個孩子帶了一飯缸的滷雞爪。
「吃吧,這是爺爺奶奶特意買了讓我帶給你倆吃的。」
許寧看了一眼,專心吃洋蔥炒蛋。許多給許媽的飯碗里挾了一支雞爪,又給許寧挾了一支。許寧端起飯碗想要避開,他不稀罕這雞爪。許多沒作聲,也沒收回筷子。許寧遲疑了一下,還是將碗又放到了他姐挾著的雞爪下面,鮮辣濃香的雞爪落在了雪白的大米飯上面,穩穩地佔據了半壁江山。
許多聽到了母親沒有掩飾的長長吁了口氣的聲音。
算了吧,我們都要彼此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