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上)
女子的肩膀驚恐地抖了一下,連忙垂下頭,用長長的捲髮遮住臉,用半生不熟的粵語否認自己是陳雪。她慌慌張張地扯著被她稱為阿姐的女人往後走。阿姐笑嘻嘻地揮舞著那隻自由的胳膊,發出怪腔怪調的聲音:「阿雪,別怕啊,都要經歷這一關的。阿姐給你選的人很好啊,你看看,斯文靚仔。」後面嘀嘀咕咕的一通話,因為含混且漸行漸遠,他們都聽不清楚了。
許婧的臉色煞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在幾個孩子面前發生這種不光彩的事情,表姨跟表姨夫都有些尷尬。表姨還重重地嘆了口氣:「林子大了,什麼都有。」
許婧處在震驚當中,久久回不了神。
許爸皺起了眉頭,等到走遠了才輕聲問大女兒:「你同學?」
許婧獃獃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像是為了說服自己,遲疑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人家都沒承認。」
許多心道,就是這麼急著否認才有問題。
許爸也覺得有些麻煩。女兒的同學做這種事,還被女兒撞破了,搞不好後面會難以收拾。這個同學肯定不想許婧泄露她的秘密。她干這個,三教九流肯定有認識的,到時候她找人威脅女兒甚至折騰出更嚴重的事情就麻煩大了。
許多一時間也沒什麼好主意。搶先一步將這事撕扯開了,捅到學校那裡去。表面上看是一了百了了,但把人逼上了絕境,說不定本來沒殺心也要起殺意了。倒不如開誠布公地跟那個陳雪坦誠心意,她的事,跟許婧無關。許婧不會告訴別人,她也別許婧找麻煩,否則撕扯開來,她也得不到好。
只是這些只能等衛校開學后再說了。
晚上洗漱完畢,姐妹倆躺在一張床上。許婧還有些惴惴不安,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我大概看錯了吧。陳雪家挺有錢的,吃的穿的,在我們班是頭一份。她應該不差這個錢吧。」
許多翻了個白眼。首先,陳雪家境如何並不能單純從她吃穿用度上得出結論,因為錢的來路她們都不清楚啊。其次,有錢人家的女孩就不會運用原始資本了嗎?非也!慾望是個無底洞。當父母給的零花錢不能滿足她們日益膨脹的物質慾望時,道德底線不堪一擊。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上海中學女生□□案,有哪個女孩是家境艱難的。
「先別想這些了。人家怎麼過,跟咱們都沒關係。」許多翻了個身,把頭埋進被子里,聲音聽上去有點兒悶悶的,「等開學以後找陳雪談一次,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你就當沒看見,她也別找你麻煩;否則你也不怕她。咱們一家人都看到了呢。她肯定想捂住,不敢上升到師長層次。」
第二天,誰也沒提起昨晚的事。表姨夫開車帶大家到當地一個挺有名的湖邊去野餐。
一開始許寧以為是埋土造飯那種,還相當期待,偷偷跟兩個姐姐說要不要做叫花雞。
結果到了以後才知道,食物都是準備好了的熟食,等到飯點鋪開一大塊餐布,大家圍坐著吃就行。
東莞的旅遊業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方開始推進,此時湖泊的人工痕迹並不太重,還保持著大致的野趣。周圍環境衛生不錯,沒有隨地亂丟的垃圾。湖水清澈,因為氣候關係,湖邊並沒有草木凋零的蕭索,反而帶著欣欣向榮的生氣。
豪豪被放下來,在鋪著的餐布上打滾,內翻的馬蹄足分外顯眼。許多看著他活潑的笑臉,於心不忍,她有種衝動想要上前抱起孩子好好檢查一下雙腳。可惜表姨夫很快又將他抱了起來。表姨也把餐布收疊好,放進了手提袋裡。
因為到的早,此時湖上的煙霧尚未散去,太陽露出半張臉,晨曦下有水鳥婉轉啼鳴。這一刻,時間彷彿是停滯的,清晨與黃昏,日升與日落,構成了兩幅相似的圖片,瞬間悄然重疊。
許多想到出差時去江西南昌,登上那座著名的滕王閣。王勃留下了千古名篇,「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高中時學《滕王閣序》,語文老師說的一段軼事。王勃早夭后,魂魄盤旋於岳陽樓不散,時時念叨這兩句。有一書生聞之,奚落:「算了,你這兩句也不怎麼樣。多了兩個字,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沒有「與」跟「共」,豈非更簡練?」王勃的鬼魂羞愧退去。當時班上同學都笑,許多卻到現在都覺得,不能少,少了這兩個字意境就被完全破壞了。
很多時候,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舉重若輕地決定了我們的心緒。
太陽漸漸升起,晨曦暖陽總會打敗落日餘暉。煙霧緩緩散去,又是鳥語花香的天堂。離湖不遠的地方,有小片散落的梅花林。離著足有十米遠,都能聞到梅花冷冽的清香。許寧背課文:「故鄉的梅花又開了,那朵朵冷艷,縷縷幽芳,總使我想起漂泊他鄉、葬身異國的外祖父。」
許多有點囧,她記得這是小學六年級的課文《梅花魂》。只是現在背這個,總有點兒怪怪的。
幸而許寧也只背了這一句,就興緻勃勃地觀察起梅花的形態來,他寒假作業裡頭還有好幾篇作文呢。
許婧正跟許多討論梅花糕到底是不是用梅花做的,身後突然有個人拍她的肩膀:「許婧!真的是你!」
他鄉遇故知的是個短髮少女,留著梁詠琪一樣的髮型,面孔白凈,容色俏麗。
許婧大驚失色:「陳雪!」她下意識地想要左右尋找什麼,太震驚了,她昨天才見到陳雪的,陳雪不是這個樣子。她還燙著大波浪捲兒呢。然後她脫口而出:「你怎麼把頭髮剪了。」
陳雪笑嘻嘻地摸摸頭髮,擺了個pose,沖許婧眨眨眼:「好看吧。剛考完試我就剪了,在學校門口的那家『小草髮型』剪的。花了我二十塊呢!」
許婧尷尬地笑了一下,僵硬地點了點頭:「是挺好看的。」
陳雪似乎沒有察覺到許婧的尷尬,一直笑著捉著她的手搖晃:「太好了,沒想到你也出來玩了。這你是妹妹吧,個子好高啊。我一放假就想去海南玩,結果我爸媽不肯。我爸說帶我去香港玩,通行證沒拿到。然後就帶我來這裡了。唉,一點兒都沒我想象中的好玩。」
說著,她埋怨地看了眼不遠處拎著個水桶,手裡還拿著釣竿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哈哈一笑,親昵地拍了下她的腦袋:「帶你出來玩就不錯了。阿雪的同學啊,我們家阿雪在學校里麻煩你多照顧了。」說著伸出了一隻肥厚的手掌,中指跟無名指上的戒指閃閃發亮。
許婧局促地微笑點頭:「叔叔好。」不知所措地看著對方伸出來的手。許多趕緊一把拉住她姐,笑嘻嘻地說:「叔叔,我們家裡人還在那邊等我們,我們先過去了。」
陳雪不肯鬆開許婧,一直說:「別這麼急著走啊。許婧,你陪我說會兒話么。」
陳雪的爸爸也熱情挽留:「是啊,是啊,難得碰上阿雪的同學。中午叔叔請你們一家人一起用頓飯吧。」
正說著,許爸帶著許寧往這邊走。跟兩位年輕女子迎頭撞上。其中一人一直在勸另一人:「阿雪,不是阿姐說你。你脾氣這麼大,哪裡吃的了這碗飯。」
許婧聞聲看過去,見那滿頭波浪捲髮的瘦小女子一直低著頭,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旁邊的同伴正是昨天那個一直糾纏表姨夫的豐滿女人。
許爸也認出了這兩人。因為兩人的裝扮基本上沒變,用許媽的話來說,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人。他嫌惡地皺了皺眉,將許寧往邊上帶。
陳雪從許婧的肩膀上方伸出頭,滿臉好奇地伸手點了點兩個女人的方向:「這兩人看上去怎麼有點兒怪怪的。」
許婧先驚后喜,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連忙示意陳雪噤聲,跟她咬耳朵:「別這麼大聲,這兩個不是做正經行當的。昨晚上還在街上拉客呢!」
兩個女人漸行漸遠,許多盯著她倆消失的背影,啞然失笑。這個陳雪,也是煞費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