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聖意
我就想試一試卻聽陳二太太介紹道:「這就是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孩子了,還不快來拜見你謝家嬸嬸。」
幾人上前施禮,薛氏忙命丫鬟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禮物,一一贈給他們。
來之前薛氏打聽過的,陳二老爺於仕途一道不行,女色上卻不含糊,家中侍妾多,庶出的子女也不少。
謝凌雲不知道這些,她看這幾個少年人年齡相近,最大不過十五六,最小也有十一二歲,又聽陳二太太說都是她的孩子,不免在心裡感嘆:陳二太太生孩子也太勤快些,敢情是一年生一個么?
薛氏見過了陳家兒郎后,便又召喚謝萱姐妹三人,前來廝見。——有陳二太太的話在前,薛氏不好再提避諱一事。
此刻,謝萱的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帶著妹妹們向陳家人行禮。
官家小姐的禮節與江湖中人大為不同。謝凌雲很熟悉的「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場面話在這兒毫無用武之地。
是了,那個十四五歲、沖她眨眼笑的少年是陳家四少爺陳崢。
這邊都是女眷,陳二太太不好讓他們久留,廝見過後只留下陳家兩個女孩。其餘三子,陳二太太便命他們下去了。
這兩個女孩一個叫陳清,一個叫陳溪,俱是十二三歲的年紀。陳清圓圓的臉,右頰有個酒窩;陳溪則是容長臉,膚色白凈。
謝凌雲忽的心中一動:哦,這兩個女孩兒一樣的年歲卻不是雙生子,又都是陳二太太的女兒,只能是因為她們的生母不同了。
陳二太太笑著對女兒說道:「你們好好招待謝家姑娘,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又轉向薛氏:「讓她們自己去轉轉,小姑娘家家的,想必能玩兒到一塊兒去。」
薛氏含笑點頭,客隨主便。
陳清正欲引謝家姐妹出廳堂,謝萱卻道:「妹妹們去吧,我不去了,就在這兒陪會兒母親。」
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陳清笑容僵在臉上,臉蛋兒也脹紅了。
陳二太太當即笑道:「萱姑娘是個孝順的孩子,一會兒都離不開母親呢,那就陪咱們說說話吧!」
「是極孝順。」薛氏神色平淡,「萱兒就先歇一會兒。」
這一小插曲很快過去,謝萱留在兩個太太身邊,而謝蕙和謝凌雲則隨著陳清、陳溪走出了廳堂。
一出廳堂,陳清彷彿變了個人一般,話也突然多了起來:「阿芸,我能叫你阿芸吧?我聽謝四太太就是這樣叫你的。你們在綏陽,平時都做什麼?綏陽有好玩兒的么……」
「我們平時?跟著夫子讀讀書、寫寫字,也學管賬和針線。綏陽好玩兒的……」謝凌雲心說最好玩兒的就是晚上練武了,要瞞著家人,不給人知道,可不大容易,但是這萬萬說不得。
想了一想,她續道:「綏陽好玩兒的很多啊,重陽登高,冬日賞雪,都是好玩兒的。你們從京城來,京城什麼最好玩兒?」
——以前小師叔教過她,與人談話時,最好以問句結束,好讓對方有話可答,不至於冷場。
然而陳清卻幽幽地嘆了口氣,十分悵然的模樣:「京城啊……罷了,不提京城了。我們現下不都來綏陽了么?」
謝凌雲點頭,她不過是隨口一問。老實說,她對爹爹念念不忘的京城,沒太大興趣。她一時倒也想不出旁的問句,遂不再發問。
陳清帶著謝家姐妹走走停停,直到陳家的花園。此刻已是九月,花園裡秋菊盛開,絲毫不顯頹態。
縣衙官邸小,也沒有這麼大的花園。謝凌雲已經看到謝蕙眼中的歡喜了。——謝蕙一向是喜歡花卉的。
謝蕙笑道:「這花兒開的挺好。」她蒼白的臉色因為歡喜而多了點紅暈,粉粉白白,煞是好看。
「你真覺得挺好?」陳清神色古怪,「這宅子雖大,可設計的一點都不精巧,也就個園子將就能看看,偏偏這園子里的花兒還這般俗氣,難得你還誇它好。」
「姐姐……」陳溪嗔怪,用手肘杵了杵姐姐的胳膊。
「啊——「陳清像是想到了什麼,嘻嘻一笑,一臉誠懇地道,「是我錯了,不會說話,該打,該打!」
謝蕙的臉騰的紅了,熱浪從臉頰一直燒到耳根,彷彿還帶著痛意。她生母早逝,自幼養在嫡母跟前,恪守本分,不多言,不妄語;雖然不大受人關注,但這樣被人當面羞辱還是頭一遭。
謝凌雲輕拍謝蕙的胳膊,看著陳清,一字一字道:「沒關係,知道錯了,下回改正就行。我二姐姐大人有大量,不會跟你計較的。」
陳清一噎,本欲嗆回去,但與謝凌雲目光相對后,她又息了這心思。
陳溪噗嗤一聲笑了。
瞪了妹妹一眼,陳清又轉向謝家姐妹,問道:「問句不該問的,兩位妹妹定親沒有?」
「啊?」謝凌雲愣了愣,下意識看向謝蕙。
「你——」謝蕙臉上紅雲褪去,瞬間血色全無。
閨閣少女平日里聽到「定親」之類的字眼,都要掩耳疾走。哪有人會大喇喇地問一句「你定親沒有?」謝蕙也曾跟著薛氏出去做客,因為是縣令家的千金,她們姐妹常常是受人追捧的。陳清一而再地出言不遜,讓她難以忍受。她扯了扯一臉懵懂的妹妹,準備離開。
陳清忽的笑了:「誒,不要生氣嘛!這兒又沒外人。看妹妹的反應,那是沒有定親了?唉,可惜了,我們家那幾個兄弟不是在京城有了婚約,就是先立業后成家的,不然,倒也算……」
「姐姐,不要亂說。」陳溪打斷了陳清的話。
陳清做恍然大悟狀:「也是,不管怎麼樣,母親都不會……縣令之女……」
她聲音含糊不清,謝凌雲卻聽得明白「不會讓陳家少爺娶縣令之女的」。她聽清但沒聽懂。什麼叫不會娶縣令之女?謝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啊!陳家辭官之後還是白身呢?這個陳姑娘在得意什麼?再者,她和謝蕙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陳清對她們說這些做什麼?是警告她們不要打陳家男兒的主意么?!小孩子的心思還真奇怪。
謝凌雲感受到了從謝蕙身上傳來的顫意,姐姐小手冰冷,雙目赤紅,身子也在發顫。她心裡一驚,暗暗將真氣灌入謝蕙體內,待謝蕙手心轉暖才停手。
謝蕙不知其中關竅,只道是妹妹給自己暖手。她心中暖流涌動,反握住妹妹的手,微微一笑。過得片刻,定下神來,才轉身對陳家姐妹道:「今日多謝款待,萬分感激。」她捏了捏妹妹的手,輕聲道:「咱們回去吧。」
「這就走了么?謝二小姐不看花了?」
謝蕙仿似沒有聽到,拉著妹妹,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她終於知道陳家姐妹莫名其妙的敵意來自哪裡了。真以為她們家弟兄人見人愛么?京城來的有什麼了不起?
疾行數十步后,謝蕙鼻尖冒汗,呼吸不穩,再看一邊的妹妹,小臉紅潤、呼吸均勻,毫無疲態,不由暗暗稱奇。
謝蕙停下腳步歇息,嘆道:「早知道她們瞧不起咱們,還不如不隨她們過來呢……」
「嗯,可能大姐姐就是這麼想的。」謝凌雲隨口說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謝蕙臉色變了幾變,她動動嘴唇,卻什麼都沒說。
——自從岳姨娘過世后,謝蕙一直跟著薛氏,與謝萱相處也只有在課堂上。謝萱平日里頗有長姐風範,可是謝蕙心裡對馮姨娘及其所齣子女不是沒有芥蒂。
姨娘過世時,她六歲,雖然年紀小,但也記事了。她清楚地記得,姨娘說是馮氏害了她。
這些她牢記在心,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嫡母和小妹。
謝蕙帶著妹妹回廳堂時,神色自若,絕口不提方才之事。謝凌雲瞧她一眼,也乖乖沒有開口。
也是,小孩子吵架,總不好向大人告狀,而且那些話也不方便說出口。不過,回去以後,她得告訴母親,陳家人並不歡迎她們。
謝律手上動作一頓,下意識否認:「沒有。」可他卻在心裡說,有的吧,的確是怨過她吧。或許他偏袒馮姨娘,可能也有這一點原因。那為什麼不偏袒岳姨娘呢?最初在綏陽的四年,岳姨娘也在他身邊的啊。
剛一想到岳姨娘,他就看見了紅著眼睛的謝蕙。老實說,他對這個女兒的感情最淺,謝蕙非嫡非長,而且總能讓他憶起一些並不開心的事情。可是,現在看到她單薄的身影,他竟生出一絲愧疚來。
咬了咬牙,謝律道:「琬琬,就這樣吧。明日就把她送過去,對外就說,就說馮姨娘暴斃,府里再沒有這個人。」他面上隱隱帶了懇求之色,補充道:「咱們是厚道人家,肯定不會打殺了她,她的賣身契在老太太那裡,也發賣不得。就看在那倆孩子面上,看在老太太面上,讓她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也當是為咱們的孩子積福。」
這已經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結果了。馮姨娘陪他十多年,他到底還是不忍心要她的命。
薛氏的沉默教謝律一顆心浮浮沉沉,他等待了許久,才聽到妻子輕輕「嗯」了一聲。謝律長舒一口氣,驚覺背上已有一層冷汗。他暗道一聲慚愧,心中莫名酸澀。
「爹爹教馮姨娘出家,馮姨娘肯么?」謝凌雲忽然問道。她以前倒也聽說過,有大魔頭作惡多端,後來經高僧點化,棄惡揚善,皈依佛門。且不說這對於死在大魔頭手上的無辜者是否公平,只說馮姨娘跟這並不相同。而且,馮姨娘願意出家么?
「這就不用你擔心了。」謝律道,「她若不從,唯死而已。她會好好選擇的。」
「那哥哥姐姐那裡呢?」謝蕙怯怯地問道,「他們姨娘被送到庵堂。他們會不會記恨父親和母親?會不會遷怒還沒出生的弟弟?」
謝律騰地站起:「他們若真這般不孝,自有本朝律法等著他們!」
薛氏哂笑:「你這會兒倒想起律法了。」
謝律面色一紅:「就這麼定了,他們兩個,我會好好教訓。馮姨娘沒了,以後就不要再提起她了。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你先歇著,我去處理一些事情。」他走得很急,以防薛氏突然反悔改變主意。
他怕遲則生變,次日一早便讓人將馮姨娘的口堵了,悄悄往馬車一塞,送到城西的靜慈庵。
靜慈庵條件簡陋,香客少,衣食多靠自己動手。老尼姑見送來一個嬌滴滴的美貌婦人,知道是犯了事的,可以任意支使,更不要說那烏油油的頭髮上簪著的首飾了,可是能換不少米面。當下喜滋滋地收了,聲稱入我佛門,會好生感化她。
馮姨娘這十多年也算養尊處優,力氣哪能跟常常挑水澆菜的老尼姑比?她還在以淚洗面,籌劃著怎麼回去,就被兩個尼姑一起按著,拔了首飾,鉸了頭髮。原有三千青絲的頭皮變得光溜溜的。她一口氣上不來,直直暈了過去。
謝律這件事做得乾淨利落,待謝懷信兄妹知道姨娘被送走時,已經遲了。
謝懷信吵吵嚷嚷,要個說法:「父親,那薛氏不是沒事嗎?為什麼還要把姨娘趕出去?姨娘身體不好,若真有個萬一……」
謝律勃然變色,蕙兒的話忽然浮上心頭。這還是當著他的面呢,就稱嫡母為薛氏?他當即斥道:「跪下!誰給你的膽子不敬嫡母?」
謝懷信的氣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被妹妹謝萱扯著袖子跪在地上。
從昨天事發起,謝萱的眼淚就沒止住過。不過,此刻她倒比兄長鎮定許多:「父親,你別怪哥哥,他只是擔心姨娘。姨娘雖有錯,可她對我們有生養之恩。若不聞不問,那倒真是畜生不如了。」
謝律哼了一聲,心說是這麼個道理,氣兒順了不少。
謝萱又道:「萱兒知道,父親仁善,母親大度,肯定不會跟姨娘一般見識。姨娘做錯了事,是該受懲罰,只是父親是怎麼罰她的?」
嘆了口氣,謝律道:「我本要打殺了她,是你母親求情,說是看在你們面上,饒她一命。你姨娘自知罪孽深重,深感後悔,她不願耽留塵世,就削髮為尼。她跟咱們這些塵世之人,再無瓜葛了。」
他想,這說辭對每個人都好。他鐵面無私,琬琬寬宏大量,馮姨娘也知錯就改。最好以後一家和睦,不問舊事。唉,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果真如此啊。
謝萱一怔,又哭又笑:「多謝父親……」她強拉著兄長給父親磕了頭。
父親離開后,謝懷信恨恨地罵了幾句,說要去尋找姨娘。
謝萱卻忽的冷了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你什麼意思?」
「姨娘的葯哪裡來的?還不是你給的?」謝萱感到寒氣從心底冒出,一點點蔓延到四肢,「我不信你猜不到她的目的,可你還是這麼做了。她事發了,你躲到一邊,她被送出去了,你倒充當孝子了。謝懷信,你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謝懷信眼神一閃:「你胡說八道!」
謝萱緩緩搖頭:「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心裡清楚。姨娘既然已經出了家,咱們就打聽一下她在哪個庵堂,多多看顧,也算是盡了孝心。她……她不適合內院。」
她沒想著接姨娘回來,馮姨娘如果性子不改,遲早會拖累他們的。
彼時,謝律正同薛氏和謝凌雲一起看謝懷禮的來信。懷禮在信中說,不日即將到達綏陽。即便是與這個長子感情不深,他也心生歡喜。
他正對小女兒說著哥哥小時候如何聰明,長女突然不經通報就直直闖了進來,一臉怒容。謝律臉色一沉:「萱兒這是做什麼?」
他對長女是很失望的,他最疼愛的女兒卻不是最孝順的也就罷了,還做出與人私定終生的事情來。
謝萱見他們一家三口和睦,而自己竟然被安排了這麼一樁婚事,心裡又酸又痛,但還是勉強施禮:「父親,母親,萱兒有話要說。」
謝凌雲看看爹娘:「爹爹,阿娘,我……」
謝律道:「你先在這兒待著,聽你姐姐要說什麼。」小女兒雖不及長女聰明早慧,但卻是最貼心的,只有她,無論做什麼,都能想起他這個父親來。相比之下,長女讓他寒心。
謝萱咬牙:「敢問母親,為什麼給女兒選了這麼一樁婚事?萱兒年幼,長兄未娶,怎麼偏就定下了我的婚事?」
到了此刻,她依然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她認真而努力,不成想卻是這樣的命運。她不甘心。
薛氏皺眉。謝凌雲看在眼裡,忙拉了拉母親的手。
謝律喝道:「怎麼跟你母親說話的?為什麼定下你的婚事?你心裡不清楚?」——萱兒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別的不說,這樁婚事跟琬琬又有什麼相干了?
「女兒不清楚。」謝萱目光灼灼,直視父親,一字一字道,「還望父親說個清楚明白。」
「你長兄的親事,你祖父祖母已經給定下了。至於你次兄,他與你一樣的年歲,你是女子,在他之前議親,也在情理之中。」謝律不願講的太明白,「你婚事已定,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回去好生待著吧。」
「為什麼是現在,我才十四歲,就不能多等兩年?父親,把婚事退了吧,萱兒還小……」謝萱強忍著眼淚,「再等兩年……」
謝凌雲看不得她哀傷至極的模樣,插口道:「爹爹!大姐姐不願意這婚事,那就退了吧!反正還沒有……」
「阿芸不要胡鬧!」薛氏用眼神制止女兒,「你先回房去。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謝律亦皺眉:「阿芸回去!」復又轉向謝萱:「把妹妹都帶壞了!」
謝凌雲見阿娘似命令、似懇求,心下一軟,哦了一聲,默默離去。她沒走太遠,就站在門外,屏息聽著房內動靜。
她聽見了謝萱的哭聲,很壓抑,很絕望,她聽著聽著,心也揪成了一團。她心說,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父母之命固然重要,可也不能完全不顧兒女的意願不是嗎?
可是,很明顯她爹爹並不這麼想。她不知道是為什麼,一向疼惜姐姐的爹爹這回固執的很,說是婚已定下,要姐姐安心備嫁。
謝萱哭著衝出來,看也不看謝凌雲一眼,就掩面奔走了。
謝凌雲待要追上去,卻聽到房間爹爹指責阿娘:「慈母多敗兒,都是你把她慣壞了!私定終身,還有臉在這兒鬧!」
薛氏並不辯解,心說這件事肯定有問題。若那謝萱果然與人有私,婚事成了,她應該趁意才是,怎麼會這般堅決地反對?但是這些,她並不想主動告訴謝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