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救人
我就想試一試
於是,她點一點頭道:「嗯,有一點兒。」為了使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她還特意讓呼吸有些紊亂。
謝懷禮詫異地看著妹妹,不免懷疑方才只是他的錯覺:「那就先歇一歇?或者我背你?」他有些懊悔:「早知道該乘車來的。我背你吧。」
「歇一歇就好啦。」謝凌雲忙道。笑話,她哪能讓他背?他高而清瘦,白白凈凈,又是讀書人的模樣。興許他還沒她力氣大呢!
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謝懷禮摸摸妹妹的發頂,笑道:「哥哥在京時常跟著舅舅練武,力氣大著呢,背得動你。」
「練武?」謝凌雲眼睛一亮,「哥哥會武功么?是哪門哪派?學的是什麼功夫?」怎麼察覺不到他身上的內力?
妹妹眼中似乎有璀璨的星光,謝懷禮不知她因何而激動,微微一笑:「什麼門派?就是跟著舅舅學點騎射本事,力氣比常人大些罷了。說起來,我記得有一年,舅舅給你送了馬匹和弓箭是不是?」
「啊。」謝凌雲不無失望,「有呢,有送馬駒和弓箭。」
是自己忘形了。她早就知道大齊不同於大興,並不推崇武藝。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毀盡武術典籍,屠盡江湖中人了吧?總歸還會有學武之人的。
聽出了妹妹話語中的失望,謝懷禮笑容收斂:「怎麼了?」
他妹妹秀氣的眉毛皺的緊緊的,問道:「哥哥,你說學好了武功能飛檐走壁嗎?能有高深內力嗎?灌真氣於外物,飛花拈葉傷人?」
謝懷禮一愣,繼而失笑:「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話?飛檐走壁?我聽說有奇人異士,可以藉助繩索,攀緣城牆。飛花拈葉傷人?」他搖了搖頭,「聞所未聞。」
謝凌雲默默嘆了口氣,在京城的謝懷禮也沒見過。她心說,沒關係。等長大了,她自己去尋找江湖。
歇了一會兒,謝凌雲就提議動身。
「真的不用背你么?」謝懷禮詢問,確定她確實不需要幫助,才放棄了背她的想法。他想,走走歇歇,應該無礙。——看得出來,他的妹妹身體很好。
兄妹倆相偕而行,路上,謝懷禮問起一些風俗人情,謝凌雲揀知道的說。兩人相處愉快,直到未時三刻才回還。
然而這愉快並沒有持續多久。剛一回府,就有下人告訴他們,來客人了。
謝凌雲隨口問了一句:「誰啊?」
「是陳家少爺和姑娘。」
想起在陳家的經歷,謝凌雲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我去找阿娘。」想了想,她又猶豫了,陳家女眷此刻多半是在阿娘那裡。她現下過去,豈不正好撞見?
謝懷禮奇道:「哪個陳家?」怎麼瞧著妹妹很不高興的樣子?
「剛從京城回來,前太子太傅家。」
謝懷禮瞭然:「原來是他家。」陳謝兩家在京城時,就有來往。如今同在綏陽,走動多些,也屬正常。
有女客在,他不便前往。而謝凌雲不管是否願意,都是要回母親院子的。她先換了衣衫,才去見母親。
陳清和陳溪在薛氏的房中,姐妹倆禮數周到,語笑嫣然。如果不是女兒曾經提起,薛氏一時半會兒還真看不出這倆姑娘瞧不起謝家。
薛氏不耐煩同這兩個不請自來的小姑娘打交道,又不好顯得十分冷淡,就讓人去請謝萱和謝蕙。然而兩人都說身上不好,不便見客。
沒奈何,薛氏只得懶懶應付。阿芸的回來,教她一喜,但這喜意轉瞬即逝。女兒單純憨直,跟表裡不一的小姑娘來往,會被欺負的。
薛氏嘆息,不管怎樣,女兒終究是要長大的:「阿芸,快來見過你陳家姐姐。」
謝凌雲上前施禮,在母親身邊坐了,一言不發。
她不明白,陳家人看不起她們,還來這兒做什麼?自己找罪受么?
其實陳家姐妹也不願意來。是陳二太太覺得謝家母女似乎在疏遠自家,不想看到這局面,才教兩個女兒來與陳家小姐交好。兩人不敢不從。
乾巴巴地坐了一會兒,陳清終於提出告辭,她還笑道:「嬸嬸,能不能讓阿芸妹妹送我們一下?清兒有話想跟她說呢。」
薛氏點頭允了。
在無人處,陳清板著臉,一字一字道:「那天的話,你們別放在心上。我那是說著玩兒的。」
謝凌雲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還有一件事。」陳清聲音漸低,「我四哥要我代他向你問好。」
「誰?」謝凌雲疑心自己聽錯了。
陳清不耐:「話我帶到了。昨兒不是你生辰么?他今兒也來了,給你的禮物,就是他親自挑的。不過,你別多想……」
陳溪拉了拉姐姐,示意她別說了。陳清哼了一聲,若不是她親哥哥懇求,她會願意傳話?她拉著妹妹一起離去。
謝凌雲好一會兒才想起陳清口中的四哥是哪一個。那人叫什麼來著?哦,是了,陳崢。
謝律手上動作一頓,下意識否認:「沒有。」可他卻在心裡說,有的吧,的確是怨過她吧。或許他偏袒馮姨娘,可能也有這一點原因。那為什麼不偏袒岳姨娘呢?最初在綏陽的四年,岳姨娘也在他身邊的啊。
剛一想到岳姨娘,他就看見了紅著眼睛的謝蕙。老實說,他對這個女兒的感情最淺,謝蕙非嫡非長,而且總能讓他憶起一些並不開心的事情。可是,現在看到她單薄的身影,他竟生出一絲愧疚來。
咬了咬牙,謝律道:「琬琬,就這樣吧。明日就把她送過去,對外就說,就說馮姨娘暴斃,府里再沒有這個人。」他面上隱隱帶了懇求之色,補充道:「咱們是厚道人家,肯定不會打殺了她,她的賣身契在老太太那裡,也發賣不得。就看在那倆孩子面上,看在老太太面上,讓她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也當是為咱們的孩子積福。」
這已經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結果了。馮姨娘陪他十多年,他到底還是不忍心要她的命。
薛氏的沉默教謝律一顆心浮浮沉沉,他等待了許久,才聽到妻子輕輕「嗯」了一聲。謝律長舒一口氣,驚覺背上已有一層冷汗。他暗道一聲慚愧,心中莫名酸澀。
「爹爹教馮姨娘出家,馮姨娘肯么?」謝凌雲忽然問道。她以前倒也聽說過,有大魔頭作惡多端,後來經高僧點化,棄惡揚善,皈依佛門。且不說這對於死在大魔頭手上的無辜者是否公平,只說馮姨娘跟這並不相同。而且,馮姨娘願意出家么?
「這就不用你擔心了。」謝律道,「她若不從,唯死而已。她會好好選擇的。」
「那哥哥姐姐那裡呢?」謝蕙怯怯地問道,「他們姨娘被送到庵堂。他們會不會記恨父親和母親?會不會遷怒還沒出生的弟弟?」
謝律騰地站起:「他們若真這般不孝,自有本朝律法等著他們!」
薛氏哂笑:「你這會兒倒想起律法了。」
謝律面色一紅:「就這麼定了,他們兩個,我會好好教訓。馮姨娘沒了,以後就不要再提起她了。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你先歇著,我去處理一些事情。」他走得很急,以防薛氏突然反悔改變主意。
他怕遲則生變,次日一早便讓人將馮姨娘的口堵了,悄悄往馬車一塞,送到城西的靜慈庵。
靜慈庵條件簡陋,香客少,衣食多靠自己動手。老尼姑見送來一個嬌滴滴的美貌婦人,知道是犯了事的,可以任意支使,更不要說那烏油油的頭髮上簪著的首飾了,可是能換不少米面。當下喜滋滋地收了,聲稱入我佛門,會好生感化她。
馮姨娘這十多年也算養尊處優,力氣哪能跟常常挑水澆菜的老尼姑比?她還在以淚洗面,籌劃著怎麼回去,就被兩個尼姑一起按著,拔了首飾,鉸了頭髮。原有三千青絲的頭皮變得光溜溜的。她一口氣上不來,直直暈了過去。
謝律這件事做得乾淨利落,待謝懷信兄妹知道姨娘被送走時,已經遲了。
謝懷信吵吵嚷嚷,要個說法:「父親,那薛氏不是沒事嗎?為什麼還要把姨娘趕出去?姨娘身體不好,若真有個萬一……」
謝律勃然變色,蕙兒的話忽然浮上心頭。這還是當著他的面呢,就稱嫡母為薛氏?他當即斥道:「跪下!誰給你的膽子不敬嫡母?」
謝懷信的氣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被妹妹謝萱扯著袖子跪在地上。
從昨天事發起,謝萱的眼淚就沒止住過。不過,此刻她倒比兄長鎮定許多:「父親,你別怪哥哥,他只是擔心姨娘。姨娘雖有錯,可她對我們有生養之恩。若不聞不問,那倒真是畜生不如了。」
謝律哼了一聲,心說是這麼個道理,氣兒順了不少。
謝萱又道:「萱兒知道,父親仁善,母親大度,肯定不會跟姨娘一般見識。姨娘做錯了事,是該受懲罰,只是父親是怎麼罰她的?」
嘆了口氣,謝律道:「我本要打殺了她,是你母親求情,說是看在你們面上,饒她一命。你姨娘自知罪孽深重,深感後悔,她不願耽留塵世,就削髮為尼。她跟咱們這些塵世之人,再無瓜葛了。」
他想,這說辭對每個人都好。他鐵面無私,琬琬寬宏大量,馮姨娘也知錯就改。最好以後一家和睦,不問舊事。唉,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果真如此啊。
謝萱一怔,又哭又笑:「多謝父親……」她強拉著兄長給父親磕了頭。
父親離開后,謝懷信恨恨地罵了幾句,說要去尋找姨娘。
謝萱卻忽的冷了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你什麼意思?」
「姨娘的葯哪裡來的?還不是你給的?」謝萱感到寒氣從心底冒出,一點點蔓延到四肢,「我不信你猜不到她的目的,可你還是這麼做了。她事發了,你躲到一邊,她被送出去了,你倒充當孝子了。謝懷信,你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謝懷信眼神一閃:「你胡說八道!」
謝萱緩緩搖頭:「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心裡清楚。姨娘既然已經出了家,咱們就打聽一下她在哪個庵堂,多多看顧,也算是盡了孝心。她……她不適合內院。」
她沒想著接姨娘回來,馮姨娘如果性子不改,遲早會拖累他們的。
最讓謝凌雲意外的是,她的父親竟然有兩個小妾!
謝凌雲從小接觸的人,大多愛武成痴,不好美色。很多人鑽研武術,終身未婚。娶妻也是娶一人足矣,納妾是達官貴人才做的事情。——當然,達官貴人什麼樣,她也沒見過。
而她這回的父親不但有小妾,還有倆,讓她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接受。
她只能對自己說,爹爹出身侯門,是太子伴讀,被貶后還是一方父母官,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達官貴人吧?
進一步想,既然謝家是官宦人家,那麼有許多事情與她認知不符,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這般自我勸解寬慰了許久,她還是沒能完全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現象。不過再遇見奇怪的情況時,她會用一句「官宦人家不一樣」來為自己解惑。
是的,這輩子,她長在官宦人家,有爹娘,也有兩個異母的姐姐和一個異母的兄長。聽娘說,她同胞哥哥叫謝懷禮,遠在京城,不得相見。而異母的兄姊,倒是天天都能見著。
那兩個女娃娃一個四歲,一個兩歲,俱是玉雪可愛,聰明靈秀。
謝萱和謝蕙每天都要隨著她們的姨娘去向薛氏請安。有時謝凌雲在一旁,聽著她們說話就能睡著。她們說的不外乎是家長里短,胭脂水粉,怪沒意思的。
還不如練武。
可惜謝凌雲年歲小,筋骨未成,不能修習外家功夫。故此她只能有意識地調整呼吸,勤練內力。她記得師父說過,天辰派以內力見長,只要勤練不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雖然換了軀體,但師父的教誨,她片刻不曾忘懷。況且,她還身負大仇,不能懈怠。
在別人眼裡,這位芸姑娘是個極難得的乖巧懂事的姑娘,不吵不鬧。只有在有事時,她才象徵性地啊啊兩聲,吸引人的注意;模樣也越長越嬌美。若說不足之處,那就是安靜太過了,而且似乎還有些愚笨?
萱姑娘八個多月就能開口。而芸姑娘,都十一個月了,還沒說過話。
雖說十一個月還小,可是有謝萱在前面一對比,就顯得芸姑娘不大聰明了。
連謝律都曾很遺憾地對馮姨娘說:「阿芸似乎比萱兒要笨些。」
馮姨娘口中寬慰,心裡暗暗祈禱,老天保佑,太太生的那個,最好笨一些,再笨一些。這樣老爺就會更喜歡萱兒和懷信了。
謝凌雲的乳母劉媽媽頗為憂心,於無人處問薛氏:「太太,姑娘一直不說話,莫不是……」
薛氏心中一突,臉色卻是不變:「阿芸還不足一歲,怎麼就是一直不說話了?」
「太太說的是。」劉媽媽心知薛氏不愛聽這話,忙說道,「多教教就是了。三少爺那般聰明,芸姑娘自然也是極聰明的。有好多人兩歲還不會說呢。」
她口中的三少爺是薛氏的長子謝懷禮,自幼聰慧。想到遠在京城的長子,薛氏眼神微黯,她都兩年沒見過兒子了,也不知他在京城過得如何。
「請大夫來給姑娘看看吧。」薛氏道,「這樣也不是個事兒。」
「是,是。」劉媽媽應著,領命而去。
此刻,謝凌雲還不知道她的不說話,已經讓薛氏發了愁。
——最初她能說話時,覺得太早,唯恐嚇著了父母,又不想多生事端,就一直沒開口。後來她一心想練內力,便把此事暫時擱置到了腦後。
直到鬚髮潔白的老大夫切切她的脈搏,摸摸她的喉頭,十分鄭重地說「小姐身子康健,並非不能言」時,謝凌雲才恍然:哦,原來阿娘以為我不會說話。
細細算了算,她快一歲了,可能是該學說話了。
於是,在大夫走後,謝凌雲就沖薛氏笑笑:「阿娘——」
薛氏先是一怔,繼而眼中淚花閃爍,她一把抱過女兒:「阿芸,好阿芸,再叫一聲,再叫一聲……」
謝凌雲能明顯感覺到她的歡喜,老老實實地繼續喚道:「阿娘,阿娘……」
這是她的母親,是她這輩子最親的人。
「哎。」薛氏應著,只覺得女兒聲音嬌嫩甜糯,遠勝鶯啼。她自到綏陽以來,所遇諸事,大多不順心,但此時她心裡暢快極了。
芸姑娘會說話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後院,馮姨娘失手摔壞了一個茶盞。
謝萱瞧了一眼自己的姨娘,輕聲道:「姨娘這是跟誰置氣?小兒學語,不是很正常嗎?」
馮姨娘很委屈:「本來以為那邊是個傻子……」
謝萱蹙眉:「我說過多少次了,她一點都不傻。你不要自作聰明,去做蠢事。」她聲音漸漸轉低:「她若真傻,那隻能說,是傻人有傻福了。」
馮姨娘訕訕一笑:「萱兒這話說的,娘怎麼會去做蠢事?」
她有些心虛,她不想承認,她的確動過不好的心思。甚至當初薛氏有孕時,她還想過能不能做些手腳,讓薛氏一屍兩命,但她不敢。她只能暗戳戳地希望薛氏以及其子女能倒霉些、再倒霉些。
這些話,她不能對萱兒說。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萱兒成熟冷靜得讓人害怕,一點都不像是五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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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律回到后宅,先習慣性地去西跨院看兒子謝懷信,略略點評了一下懷信寫的大字,又逗了一會兒乖巧的萱兒,才去薛氏的小院。
還未進房間,就聽到裡面隱隱傳來歡聲笑語。謝律挑眉,直接掀簾走了進去。
謝凌雲第一個察覺到他的到來,沖他揮舞著手:「爹爹!」
薛氏這才看見丈夫,笑著跟他分享好消息:「相公,阿芸會說話了呢。快,叫爹爹……」說著又去逗女兒。
「爹爹——」謝凌雲很聽話。
薛氏有點意外,她沒想到女兒真的會叫爹,以為只會叫娘親呢。
謝律喜動顏色。阿芸雖然說話比別的孩子晚些,但她是先學會叫爹的是不是?
想到此處,他甚是得意,親自抱著女兒轉了好幾圈,不肯鬆手,又扭頭對丫鬟道:「吩咐下去,我就在這兒吃飯。」
薛氏自然希望丈夫與女兒親近,她親自給丈夫捧了茶,特意叮囑丫鬟多做些他愛吃的菜。
房中沒有外人,謝律逗了女兒一會兒,想多聽聽她用嫩嫩的聲音喊爹爹。——比起規規矩矩的父親,還是爹爹更感親切。不過,萱兒叫他父親時,也是一臉的孺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