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授武
我就想試一試謝律原本以為將馮姨娘送出去,信兒和萱兒會不滿,會大鬧,沒想到他們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現實,絕口不提馮姨娘。謝律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心寒。
平日里馮姨娘對他們兄妹很好,她出了事,她的兒女竟像沒事人一般。這讓自認為是重情之人的謝律難以接受。
不過,隨著薛氏孕期反應的嚴重,謝律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妻子身上。除了辦公,他大部分時間都陪在薛氏身邊,時日久了,似乎也找回了一些她當初懷禮兒時的感覺。那時候他們剛成婚沒多久,正是感情最濃烈的時候。一轉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薛氏的院子他來得勤,對謝蕙也比之前也多了點了解。原來蕙兒並不像他想的那麼木訥無趣,這孩子挺有主意的,跟嫡母也親厚。
——馮姨娘事件后,謝蕙對待嫡母更加恭敬。她深知自己與謝懷信兄妹之間已成水火之勢,她只能討好嫡母,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當然,她也努力在父親面前露臉,表達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儘管她並不喜歡他。雖說子不言父過,可是,她不會原諒他,永遠都不會。她知道他懲罰馮姨娘,是為了薛氏和她腹中的胎兒,跟她姨娘無關。
說起來,薛氏並不像表面那般賢良無爭。恐怕也只有父親和阿芸相信薛氏真的喝了那葯吧?
不過說這些都沒意義了,馮姨娘受到懲罰,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府里沒了馮姨娘,人口更加簡單。陳二老爺聽說謝律的愛妾歿了,大手一揮,打算將自己新納的侍妾贈給友人。
謝律連忙拒絕了,倒不是嫌那侍妾不好,只是一則君子不奪人所愛,別人用過的,他沒興趣;二嘛,琬琬現在有孕,雖說他身邊該有個人伺候,但他得先為她肚子里的孩子考慮。現在是關鍵時期,他不想惹琬琬生氣,從而影響腹中胎兒。
他的態度十分堅決,陳二老爺也不好堅持。
過了年,薛氏的肚子漸漸鼓了起來,果真如大夫所說,她這一胎懷相很好,除了先時的孕期反應,後來一直穩穩噹噹,直到分娩。
這一胎不負謝律的期盼,確實是個男孩。謝律喜不自勝,連聲說賞。
謝凌雲也很喜愛這個剛出生的弟弟,一直「弟弟」、「弟弟」的叫著。她上輩子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沒有手足,這一世同母的兄弟就有兩個,真好。
謝律修書回京,向父母報告這個好消息,並請父親賜名。——雖然他已經能猜到兒子的名字。
老爺子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他給孫子取名:謝懷讓。
謝律一點都不意外,這很符合父親的取名習慣。
薛氏生子后,謝懷信曾想過向父親求情,接姨娘回來,但是一看到父親對小嬰兒的偏疼勁兒,他也不敢貿然提了。他偷偷去看過姨娘,姨娘過得不好,他當然也會心生愧疚。只是,眼看著他在父親心裡的地位不如之前,他又怵了,不敢惹父親不快。
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日子一天天溜走,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四月里京城出了一樁大事,六十七歲的元輝帝病逝於寢殿,當了三十餘年太子的紀准終於繼位。
新帝登基,清除異己,安撫重臣,將大權一點點握在手裡后,便想起了當年的舊人。他想起了告老還鄉的太子太傅,也想到了當了多年綏陽令的謝律。於是,下旨召他們回京。
謝律悲喜交加,朝著京城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叩謝皇恩。他能回京了,終於能回京了!太子,啊,不,皇上並沒有忘記他!
而陳老先生卻以年邁為由,婉拒了皇命。不過,因為聖旨中明明白白對他次子也有封賞,他就令次子進京,為朝廷效命。
陳二老爺提出與謝律結伴同行。謝律欣然同意。
待兩家啟程時,謝凌雲才發現,陳清和陳溪姐妹並沒有在回京的隊伍中。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詫異,陳二太太笑道:「她們姐妹倆定了親,婆家就在綏陽,乾脆留在這兒好了。省得麻煩。」
謝凌雲愣住了,她們就這樣留在了綏陽?她分明記得,這兩人不喜歡綏陽,尤其是陳清。
謝萱極為慶幸,還好當初她想盡辦法退掉了跟孫九的婚事,不然她就要跟她們一樣,永遠留在綏陽了。她現在要去京城。這一回,她一定要好好的。
在回京的路上,薛氏詳細給女兒們講謝家的種種,好讓她們有所了解,早做準備。
這些謝凌雲平時也都聽父母提起過,阿娘這回又強調,她自然牢記於心。
不想薛氏卻道:「真記不住也不要緊,先把重要的長輩記熟了,餘下的姐姐妹妹們,等回京之後處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謝凌雲笑笑:「阿娘,我記得的。」她不是小孩子。
此番進京路途遙遠,陳謝兩家分乘多輛馬車進京,行的是官道,不趕夜路,不宿野外。雖然慢些,但好在一路平安。
這是謝凌雲這輩子第一回外出遠行。——不,確切地說,是她兩輩子加起來第一回出遠門。她之前從同門那裡學到的江湖經驗,竟然一點都沒用上。
阿娘一直拘著她,讓她待在馬車中,不許她像謝懷信以及陳家兒郎那樣在外縱馬前行。她不想阿娘生氣,就老老實實地陪阿娘和弟弟,陪阿娘聊天,教弟弟說話。不知不覺就到了京城。
來接應他們的是她的哥哥謝懷禮。見到兒子,謝律不再耽擱,與陳家分別後,便帶著家人直奔謝家。
謝懷信雖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出身侯門,但一直長在綏陽縣衙官邸的他第一次看到京城謝家的大門時,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記得姨娘說過……等等,謝懷信「哎呦」一聲,變了臉色。他好像把馮姨娘給忘了!
之前他明明記得,要找人安頓好馮姨娘的,可是後來準備著進京的事情,他竟把她給拋到腦後了。
對他們口中的抓周,謝凌雲不大關心。她只在心裡默默記下一筆:日後行走江湖之際,可以把一斤熟牛肉換成半斤紅燒肉。
雖然她不關注抓周,但她的抓周宴還是如期到來了。十月初九當天,打扮一新的她被劉媽媽抱著出現在眾人面前。
為此,謝凌雲頗有怨念:「我,能,走……」
那天開口說話后,她就斷斷續續蹦出一兩個字,偶爾也能成句。劉媽媽瞧了芸姑娘一眼,果斷無視了她的話。
才一歲的娃娃,腿都是軟的,怎麼能讓她走遠路?何況今兒還是她的好日子。
縱然謝凌雲前世也算是個高手,但此刻她完全不是劉媽媽的對手。掙扎了一下,沒能成功,她就老老實實地任由劉媽媽抱著了。
據她觀察,今日的女客很多,一個個穿紅著綠。習慣了簡潔風的謝凌雲表示,好看是好看,但著實怪異。
對話起初是圍繞她展開的,人人口中都是溢美之詞。什麼美人胚子,什麼大富大貴……聽得謝凌雲一愣一愣的,臉龐也漸漸發熱。
真是太羞恥了。
等她終於被放到準備好的桌子上時,謝凌雲知道,今天的重頭戲來了。
望著面前琳琅滿目的事物,她有點遲疑,回頭用詢問的眼神看向母親。她也不知道該抓什麼好啊!
然而一扭頭,見母親雖笑得溫婉,但眼神既緊張又期待,她便又轉過了頭去。
罷了,自己隨便抓吧!反正小孩子抓周,桌上放的都是好東西。抓什麼都有好彩頭。
於是,她就將放在自己腳邊的,方方正正的一枚印章牢牢抱在了懷裡,一步一步向桌邊的薛氏走去:「阿娘,給……」
薛氏眉眼之間俱是喜意,一把將女兒攬在了懷裡:「好阿芸……」
「小姐抓了官印,莫不是將來要做誥命夫人?」一位身著絳紅衣衫、體態豐滿的夫人笑著打趣。
旁邊眾人紛紛附和。
薛氏低頭一笑,口中只道:「哪裡哪裡,她小孩子家家的,做不得准……」
……
謝凌雲聽她們說了會兒話,無非就是你誇我,我誇你,難得的是語氣都極為真誠。好話聽了一籮筐,初時她還覺得有趣兒,後來越聽越沒意思,就拉拉娘親的衣服:「困……」
薛氏見女兒臉頰紅撲撲的,眼睛微眯,知道是累了,忙讓劉媽媽帶她下去休息。
在回去的途中,謝凌雲看見了獨自站在路旁的謝萱。
才五歲的小姑娘穿著淺綠色的衣衫,一臉凝重立於風口,看著怪可憐的。
謝凌雲心下奇怪,莫非她抓周時,爹娘不允許萱兒出現么?也不對啊,明明跟萱兒情況差不多的蕙兒都在的。
劉媽媽也瞧見了謝萱,停下腳步,問道:「萱姑娘怎麼站在這裡?不是說病了么?怎麼不好生歇著?」
作為太太身邊的人,劉媽媽對姨娘養的都沒什麼好感。但是這小姑娘畢竟是主子,她不能當做沒看見。
謝萱抬起頭,將目光一點一點移到妹妹身上。然後,她笑了笑,怯怯地道:「我只是想看看妹妹。」
許是在外邊站得久了,她臉頰雪白,嘴唇微微發青。
劉媽媽忙道:「妹妹見到了,萱姑娘趕緊回去歇著吧!」緊接著,她讓跟著的小丫鬟送謝萱回去「怎麼身邊也沒個人跟著……」
謝萱默默聽從劉媽媽安排,乖巧極了。
賓客散盡后,劉媽媽把遇見謝萱的事情說給薛氏聽,末了感嘆道:「到底是姨娘養的……」
薛氏道:「她一個小孩子家,又懂得什麼?多半是她姨娘的意思,就是不知道這馮姨娘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謝萱聰慧漂亮,又不是見不得人,何必要她裝病不見客呢?
——其實,馮姨娘自己也不明白女兒為什麼要裝病。別人家裡頭,都是正房太太打壓庶出的姑娘,不讓她們見人。怎麼到這裡是反過來了?
「蕙姑娘都去了,我聽說好些太太都誇她呢。你說你,讓娘說你什麼好?還以為你剛才是想明白了,要去那些太太們面前露個臉,搏個好名聲。誰知道你是去吹風去了……」
謝萱吹了風,正有些頭疼呢,聽馮姨娘這般嘮叨,心下不悅,衝口道:「姨娘少說兩句吧!真心疼我,就聽我的。」
她語氣冷硬,將馮姨娘唬得沒了聲兒。
謝萱默默嘆了口氣,她命不好,攤上了這樣的生母。姨娘哪裡知道,她正是不想在人前露面才故意裝病。至於站在路旁,那只是偶有感觸想清靜清靜罷了。
她希望,在綏陽期間,大家都把她忘掉。
馮姨娘不敢再提女兒裝病的事,又委委屈屈說起了旁的:「說起來,你跟信兒,你們兄妹倆抓周的時候,就沒幾個客人。信兒還好,老爺叫了幾個男客。你那時候,也沒人瞧得起咱們……信兒抓的也是官印呢,不比一個姑娘強?怎麼不見太太們奉承他……」
謝萱輕輕按了按太陽穴,心說,真不記得姨娘這樣啰嗦啊。她抓周時,薛氏尚在京城,內宅無人當家,自然少女客,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她心裡煩躁,乾脆側卧於床,不再理會姨娘。
想到今日院中的匆匆一瞥,謝萱心裡一陣鈍痛。其實姨娘也沒說錯,這世上許多事情,到底是不公平的。同樣是父親的孩子,她們的待遇區別太大了。
人說,不患寡而患不均。終究還是意難平。
謝凌雲並不知道白天的相遇給姐姐帶來了怎樣的心理影響,她被劉媽媽帶回房后,吃了一點雞蛋羹,就去睡了。
小孩子的身體很容易累,她這一覺直接睡到了酉時。
丫鬟見她醒了,忙喚了劉媽媽過來,麻利地將她收拾好,就又抱到了薛氏房裡。
——雖然謝凌雲會走路了,可是這段時間她接觸地面的機會實在是少的可憐。他們似乎都不相信,她真的能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謝凌雲一進房間,就發覺氣氛不大對。
早早地就掌了燈,照得房內亮堂堂的。父親坐在桌邊,母親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了。
謝凌雲有些慌,大聲道:「阿娘——」
是不是她睡得太久,阿娘生氣了?
薛氏瞧她一眼,面上又露出了點笑意:「小懶蟲可算是睡醒了,你哥哥寄了信過來,要給你祝壽呢。」
謝凌雲恍然,原來是遠在京城的長兄謝懷禮的信到了。難怪母親落淚。
薛氏瞧女兒的神情,不覺好笑。這孩子,倒像是什麼話都能聽懂似的。她從劉媽媽手裡接過女兒,親自抱在懷裡,指著放在桌上的信,輕聲道:「瞧,這是你哥哥寫給你的……妹妹……」
謝凌雲掃了一眼,跟著念:「妹妹。」
這個哥哥,年紀輕輕,字倒是寫的不錯。
看她們母女互動,謝律悄然鬆了口氣。今日兒子的信送過來,他固然歡喜感慨,但還算鎮定。他萬萬沒想到,妻子會這麼大反應,掩面哭了好一會兒。他去安慰她,她竟然直接給他沒臉。
還是乳母抱了女兒過來,琬琬才正常了些。
說起來,謝律心裡不是沒有疙瘩的。當初他被貶綏陽,琬琬留在京中,說是不捨得兒子,不肯隨他赴任。他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比如綏陽地偏,不如京城安逸,她不想吃苦。
——原本他也沒這種念頭的。只是那幾年,他身邊只有馮姨娘和岳姨娘陪著,府里內務一團糟。他在思念妻子的同時,也漸漸心生不滿。
海棠和芙蓉都肯吃苦,作為他的妻子,琬琬為什麼不肯?
不過後來琬琬終究還是來照顧他了,那些往事,他也就不想再提了。
思及被留在京城的長子,謝律也有幾分悵然。忽的,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覺得極好,說道:「琬琬,我知道你想禮兒,我也想。咱們現下不是不能回京嗎?你想養兒子,眼前就有現成的啊。」
謝懷信答應不迭,一大早就催促著妹妹們動身。謝家兄妹四人分乘兩輛馬車,帶著丫鬟小廝前往城北的城隍廟。
越靠近城隍廟人越多。謝凌雲與謝蕙共乘一輛馬車,她時不時探出頭去,看什麼都覺得新鮮。「二姐姐,你瞧這個,你看那個!」
她上輩子長在天辰派,年少而逝,出門的次數不比這輩子多。
謝蕙也覺得新鮮,但她比謝凌雲沉穩的多,她只點一點頭,儘管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面上也一片淡然,還不忘提醒妹妹:「放下帘子,莫給人笑話!」
謝凌雲悻悻地收回了腦袋。
馬車在洶湧的人潮中走走停停,好半晌才到了城隍廟門口。
謝懷信當先跳下馬車,一下車他就看見了守候多時的孫九。
孫九也瞧見了謝懷信,喜不自勝,他理了理衣衫,抱緊了手裡的點心匣子,眼巴巴地看著謝懷信扶著一個身材裊娜的少女下了馬車。
這肯定就是謝家小姐了!孫九空出一隻手,按了按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念叨著這就是他的佳人,他的知音啊!
他待要上前,卻見謝懷信搖了搖頭,又沖後面的馬車努努下巴。孫九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哦,他是說這個不是,後面馬車上的才是。
忽略心頭的失望情緒,孫九又把目光投向了後面那輛馬車。
車簾晃動,一個穿著藕合色衣衫的女孩兒靈巧地跳下馬車。孫九還未來得及感嘆這女孩兒身手靈活,就見謝懷信沖他眨了眨眼,一臉「就是她了」的神情。
孫九驚訝得睜大了眼睛,真的就是她么?
這女孩兒烏髮雪膚,明眸皓齒,不難預見將來會是絕色。可眼下,她分明還是個身量未足,一臉孩氣的孩子。
謝凌雲敏感地注意到流連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她目光逡巡,並無收穫,也不以為意,只趕緊讓姐姐謝蕙下車。
望著熱鬧的人群,謝凌雲不免感嘆,還好此地不同於京城,若是還要戴冪籬,那多沒趣。
前面謝懷信護著謝萱,謝凌雲有樣學樣,也護著姐姐謝蕙,唯恐她給人群衝撞了。
孫九看看如芙蓉般秀美的謝萱,再看看一臉孩氣的謝凌雲,茫然無措。
謝懷信看在眼裡,暗罵一聲蠢貨,給孫九扔了個眼神:看我的!
他對三個妹妹道:「這裡人多,妹妹們要跟著哥哥,不要亂走。」
謝萱等無有不從,獨謝凌雲有些遺憾,跟著他走,還能玩兒什麼?唉。
謝懷信帶著妹妹們進了城隍廟,左拐右拐,到了一處僻靜所在。
謝凌雲更覺無趣了,敢情他們出來就是為了到這城隍廟轉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