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婚事
我就想試一試謝凌雲被母親扯著,上前跪在父親身後,再一看,她的母親兄姐皆跪伏在地,眼睛都紅紅的。
忠靖侯忽然大聲道:「哭什麼?回來了是好事,有什麼可哭的?」
謝凌雲聽這聲音中氣十足,下意識悄悄抬眼,打量著她的祖父。見他雖鬚髮皆白,但是面色紅潤,暗暗點頭。
聽阿娘說過,祖父諱均,字靈甫,行二,原本輪不到他襲爵。他自幼向學,想走科舉路,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後來,其長兄墜馬而亡,這侯爵落在了他頭上。他一路做到戶部尚書。直到新帝登基,才辭了官職賦閑在家。說他年近七旬,身體康健,果然不假。
忠靖侯話一出口,存暉堂有短暫的安靜。謝衍之妻王氏——即謝律的長嫂連忙上前去寬慰婆婆。
衛氏這才止了眼淚,說道:「是,是喜事,該高興才是,哭什麼?我真是老糊塗了。」她重新坐好,又看向兒孫們:「都起吧,別跪了,走了那麼遠的路,想來也都累了。律兒,跟娘好好說說,這些都是誰。」
謝律站起,讓子女一一上前拜見祖父祖母。
忠靖侯板著臉,對每一個上前的孫輩都只是點一點頭,勉勵幾句。
衛氏則拉著三個孫女好一通誇,每人賞賜一套頭面,權當做是見面禮。對謝懷信這個已經十多歲的孫子,衛氏的興趣不大,她只笑著誇了兩句,便讓人將謝懷讓抱來給她瞧瞧。
謝懷讓剛過完一周歲生辰沒多久,長的虎頭虎腦,奶聲奶氣地喊著「老太太」,衛氏覺得心肝兒都要化了,她看向謝懷禮,笑道:「跟你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看見他啊,就像看到了你小時候……」
謝凌雲手上一緊,是原本拉著她手的阿娘突然用力。她看著阿娘,卻見阿娘的臉色在一瞬間變白。她對當年舊事略微知道一些,想了一想,心說,阿娘是擔心祖母抱了弟弟去養么?
好在衛氏並未再說什麼,只親自給他們兄妹幾人介紹他們的大伯謝衍、大伯母王氏,以及二伯謝德及其妻子李氏。
謝凌雲跟在姐姐們身後,行禮問好。她尋思著阿娘在路上的擔心有點多餘。因為這些人其實很好區分辨認的。大伯謝衍身形高大,相貌酷似祖父;大伯母王氏一臉福相,眉眼含笑。而二伯的容貌就像祖母衛氏多一些了,其妻李氏瘦削嚴肅,唇邊有細細的紋路。
她能記住的。
其餘的,堂兄弟們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除了外放的謝懷仁、還在當差的謝懷義以及早夭的謝懷智,她需要記住的也不多。他們年齡、氣質迥異,不難區分。更何況,阿娘說,日後她與姐妹們一道學習玩笑,跟兄弟們也不會有太多來往。
至於堂姐妹們,年長的均已出嫁,今日來廝見的也只有二伯父庶出的女兒謝芷和大伯母所出的守寡住在娘家的二堂姐謝蔳。
是了,她們又重新序齒。以前在綏陽時的排行不作數了,謝萱成了五姑娘、謝蕙成了八姑娘,而謝凌雲則居第九。
當聽說比謝萱還小一歲的六姐謝蓁已經出嫁時,謝凌雲有些不敢相信。不過想想也是,當初謝萱十四歲的時候,不都說該議親了么?這麼一想,倒也不足為奇了。所以,在得知七堂姐謝芷有了婚約時,謝凌雲很快就接受了。
在綏陽時認識的陳清和陳溪不也是么?這裡的人成親都挺早的。師兄說的那種「小女子今年一十八歲,在此比武招親」之類的事情,在這兒聞所未聞。
許是憐惜他們一路奔波,廝見后,衛氏便讓薛氏等人退下了,她只留兒子謝律說些體己話。
王氏陪著薛氏等人去了謝律之前住的聽松院,笑道:「這院子很久沒住人了,剛讓人打掃過,你們先將就住著。等明年開了春,再重新修葺。」
薛氏見院落乾淨,布局與十多年前一般無二,熟悉感油然而生。她含笑應道:「勞煩大嫂了,現在這樣挺好的。」
能回到這裡,一家人在一起,她已經很滿意了。
王氏知道薛氏還要忙活很久,略說了兩句便告辭離去。
薛氏指揮著丫鬟僕婦打開箱籠,收拾東西,待天快黑,才勉強收拾好。她正要歇一歇喘口氣,衛氏身邊的丫鬟念夏就請她到存暉堂一趟,說是老太太有事找她。
薛氏心裡一咯噔,臉色微變,口中卻道:「你先去回老太太,說我換身衣裳就過去。」
念夏笑笑離去。
謝凌雲看阿娘神情不對,忙問:「阿娘,怎麼了?老太太有什麼事?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以為她稱呼祖母為「老太太」會很難叫出口,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順嘴叫出來了。
薛氏擺手:「不用,別擔心。」她不敢讓老太太久等,匆忙換了衣服,就向存暉堂走去。
她在外面候了一會兒,老太太才讓她進去。她一進去忙施了禮,侍立一旁。
過得片刻,衛氏才輕聲道:「坐吧,別站著了。」見兒媳依言坐下,她方緩緩道:「你這十幾年跟律兒在外面,日子過得挺滋潤吧?我瞧著倒是比在京那會兒還要胖上一些。」
薛氏不好回答,只輕輕一笑:「托老太太的福,還好。」
「我琢磨著綏陽的風水很怪,你是長胖了,怎麼我的那兩個丫頭都沒了?」
薛氏聞言猛地抬起了頭。衛氏口中的丫頭不是旁人,而是她當年送給謝律的海棠和芙蓉——也就是馮姨娘和岳姨娘。
眼看妹妹走遠,謝懷信胸口火氣難以壓抑,他踹了兩腳,猶不解氣,又罵了幾句蠢貨,才匆匆收腿,向妹妹追去。
謝蕙留在後面,看那孫九一臉無措地撿起散落在地的點心,忍不住開口道:「這位公子,你跟我姐姐……」
「我們……」
謝蕙嘆了口氣:「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若真對我姐姐有情,該遣了媒人上門提親,私下接觸又算什麼?我父母都是極開明大方的,若知道你們互有情意,豈有不允之理?」她又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孫九性呆,容易相信人。聽這位謝二小姐的話,只覺豁然開朗,擊掌道:「是極,是極。」
先前他想的種種,實在是大錯特錯。人家是縣令家的小姐,怎麼會做私下接觸的事兒?謝懷信那番話分明是在暗示他上門提親啊!他真是大錯特錯!
自認為想透了其中關竅的孫九歡欣鼓舞,樂不可支,也不再管地上的點心,暈暈乎乎就回家了。
那廂謝懷信追上妹妹,支支吾吾道:「那人不是我找來的。」
「哥哥,我再說一次,你只管安心讀書就是,我的事你不要多操心。就算是姨娘說了什麼,你也不要當真。」謝萱不能說,他們這是在幫倒忙。
謝懷信撇了撇嘴,知道的說是妹妹,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姐姐。她管他這個哥哥,不是管的挺多麼?不過他今日理虧,也不跟她爭辯,只說:「那人不是見你的,是見……算了,不說了。」
這次的廟會之行,除了謝凌雲東走西逛,買了不少東西回來之外,她的哥哥姐姐們都心事重重。
謝凌雲手上的銀子幾乎花了個精光,給父母兄姐,甚至是劉媽媽碧玉等人皆帶了禮物。雖然不算珍貴,不過也是她的一番心意。
薛氏收起了女兒送的碧玉簪,笑吟吟地問道:「阿芸今天玩兒的可好?」
謝凌雲大力點頭:「玩兒的好呢,可惜阿娘沒去。」
薛氏但笑不語,摸了摸女兒的頭頂,才又轉向謝蕙:「蕙兒呢?」
謝蕙一臉為難之色,還是勉強點了點頭:「還好。」
薛氏皺眉,對女兒道:「阿芸,你先回去做功課。」
「哦。」謝凌雲轉了轉眼珠,知道阿娘跟姐姐有話要說,就應聲先行離去。
待女兒走遠,薛氏才又問謝蕙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謝蕙吞吞吐吐,將孫九的事情說了,末了又道:「此事女兒不敢瞞著母親。」
她暗自思忖,嫡母平日里對馮姨娘及其子女頗多容忍,心裡肯定不是毫無芥蒂。如今有把柄送到嫡母手中,嫡母肯定會抓著機會的吧?
薛氏只嗯了一聲:「此事我知道了,你莫要告訴旁人。」
謝蕙不知道嫡母這態度究竟代表什麼,不再多言此事。她等了幾日,也不見嫡母有何動作,不免微微泄氣。也是,她這嫡母,本就不是個厲害的。
誰都沒想到,又兩日後,孫家竟然上門提親了。
孫九的父親孫萬斗原本是不敢去跟縣令老爺攀親的,可是看自己兒子被迷的五迷三道的樣子,兒子又聲稱是謝小姐讓他們去提親的;孫萬斗就這一個兒子,看兒子哪裡都好,估摸著可能是兩人已有了些許私情。若如此,那這婚事也不難成。
孫萬斗請來的黃媒婆在綏陽城是數一數二的,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將孫九郎好生誇讚一通。孫家的家財原本只有三分,被她生生誇成了九分。
薛氏沉默不語,只看向謝律。
謝律失笑:「本官在綏陽多年,還不知道綏陽有這般人物,果真有你說的那樣好?」
黃媒婆點頭不迭:「我怎麼著也不敢欺騙大老爺啊。那孫家公子確實是個好的,若不然,令愛也不會叫他請人來提親是不是?」
「什麼?」謝律驚愕,「竟有此事?荒唐,真是荒唐!」萱兒素來懂事,怎會與人私定終身?
他本欲向謝萱問個明白,不過謝萱姐妹此刻正跟著寧夫子念書,還未下學。況且這種事情他這做父親的,又如何問得?他想了又想只說讓黃媒婆稍待,他去去就來。
剛走出廳堂,他便遇上了聞訊而來的馮姨娘。
「老爺,是誰家來提親的?是信兒的朋友是不是?」馮姨娘匆忙趕來,生怕薛氏壞女兒的好姻緣。
謝律一愣,問道:「你知道了?孫萬斗的兒子果真跟萱兒……」
「孫萬斗?」馮姨娘心道,叫萬斗的肯定不會窮到哪裡去,又是信兒的好友,必然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機不可失,她忙點頭,「是,是……」
連馮姨娘都認了,那想來不會有假,他也沒必要再親口去問萱兒了。謝律壓抑著胸腔的怒火,心說既然萱兒自己都願意,那麼就答應了吧。——反正在這綏陽城也很難找到家境更好萱兒更中意的人了。
姑娘家,耽擱不得。
「老爺,萱姑娘臉皮薄,這事兒就不要……還有,太太她……」馮姨娘很懂得適當的留白。
謝律自然明白她話中的未盡之意,不就是怕琬琬從中作梗么?雖然女人善妒,可琬琬也不是小器的人。再說了,兒女的婚姻大事,歷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父親可是排在母親前頭的!他若允了,琬琬還會反對不成?
略微安撫了一下馮姨娘,謝律重新回到廳堂。薛氏只瞥他一眼,並不說話。
咳了一聲,謝律才對黃媒婆說了自己的決定。雖然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來,但話里的意思卻是同意了這樁婚事。
黃媒婆眉開眼笑,又說了一籮筐好話,才喜顛顛地回孫家報喜。
謝萱還不知道她的父親就這樣定了她的婚事。
從頭到尾,薛氏未表達任何意見,只暗自思忖,她得帶女兒回京城家裡去。
薛氏點頭:「是。」
她也是剛知道自己有孕的。這個孩子來的突然,不在她意料之內。以她的年齡來說,這可能是她最後一個孩子。她想護好這個孩子,自然不能長途跋涉,所以此番是不能同懷禮一起返京了。
謝凌雲想了一想,半蹲著身子,握著母親的手,一字一字道:「那我陪著阿娘,我來保護阿娘。」
她記得清楚,父親的岳姨娘當初就是有孕小產後傷了身體,繼而丟了性命。想來懷孕是一件挺危險的事情。
薛氏哭笑不得,女兒才十歲,又能做什麼?不過在內宅之中,想保住這個孩子,她還真不能掉以輕心。
謝律很快就知道了妻子有孕一事。對於他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自岳姨娘小產以來,謝家都沒再添丁進口。如今妻子有孕,他怎能不開心?
尤其是這個孩子來的時機非常好,它是伴著他得知他們會回京的喜訊到來的,它還能攔住琬琬回京的腳步。這孩子來的太是時候了!
謝律柔聲道:「琬琬,你真好。」他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柔情蜜意,一點不遜於他們新婚燕爾之際。
薛氏卻堪堪避開了他的目光。
謝律還在興頭上,在房內踱來踱去:「嗯,咱們賞下人月錢!琬琬,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這個好消息得讓禮兒帶給老爺子老太太!不行,我還得親自寫一封信……」
薛氏輕輕嘆了口氣。
聲音雖小,可謝律還是聽到了。他奇道:「怎麼了?你不開心?」
「哪有?我只是想著先別告訴老爺子老太太,若是……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這話給了謝律當頭一棒,他滿腔的興奮瞬間退卻,面上青白交加,口中卻猶自說道:「琬琬不要多想,咱們的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說這話時,他心裡有些發虛。岳姨娘的孩子怎麼沒的,他當然有數。當時出於種種考量,他選擇了大事化小,但是同樣的悲劇,不能再次上演。
琬琬肚子里的很有可能是他的嫡子。他只有兩個兒子,說到底還是子嗣單薄了些。
謝律不無遺憾地嘆道:「琬琬,你懷的要是雙生子,可就更好了。」
薛氏暼他一眼,並不搭腔。
謝律不以為意,依舊笑呵呵的。這幾日,還真是事事如意啊。
謝懷禮在綏陽逗留不足一個月,京城那邊祖父催他回京的信就過來了。他雖然不捨得父母,卻還是提出了告辭。
謝律心情好,大手一揮,給兒子添了不少東西帶回去,又加派了隨行人員。他大大方方告訴長子,且回京候著,不久之後,他們就會一家團聚。
謝懷禮辭別父母回京,暗想他已長大成人,即使父母不能回去,他也能尋了機會多多探望父母。
臨走前,謝懷禮囑託妹妹,多陪陪娘親,要學會提高警惕,對人不可全拋一片心。
謝凌雲大力點頭,以前阿娘也教導過她,不能毫無保留地相信別人。
謝懷禮回京了,謝律倒不像妻子那般不舍,他難得放下.身段寬慰妻子。末了又問道:「琬琬有孕,不能累著,這府里事務,你看……」
他尋思著萱兒是個聰慧的,肯定能把家管好。
薛氏只當是他想為馮姨娘攬權,接過話道:「不知道相公是怎麼打算的?要不,先讓三個姑娘試試?」
「三個姑娘?」
「可不是。」薛氏笑道,「都十來歲啦,再過幾年,就該議親了。這管家的本事,不能不學。再者,這也就咱們一家,事情少。姑娘們跟著寧夫子學了那麼久的本事,都很聰明,難不倒她們……」
妻子都這麼說了,謝律只得道:「那就依著琬琬吧。」
三個女兒一起,不分嫡庶,琬琬其實還是很有嫡母風範的。
一聽說要姐妹三人管家,謝萱就覺得不對。一打聽,竟是薛氏有了身孕。
怎麼會呢?按理來說,應該是謝律夫婦因為薛氏執意回京一事鬧了矛盾。最終夫妻感情失和,薛氏也沒能回成京啊……怎麼會是有身孕呢?
她忽然恐慌,自己所倚仗的東西好像在一點點變少。許多事情漸漸脫離她的控制……
不過,知道薛氏有孕后,更恐慌的是馮姨娘。多年前岳姨娘有孕時給她造成的恐慌再一次襲來。不,比上一次更甚。
太太若再生下兒子,老爺看著長大,又是幺子,那還不疼成眼珠子一般?等這孩子長大,這府里哪裡還有他們娘仨的容身之地啊!
偏偏兒子還不當回事兒,滿不在乎的樣子看得馮姨娘更心痛:「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謝懷通道:「唉,你慌什麼?剛懷孕,生不生下來還不一定呢。就算是生了,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呢。就算是男孩,長不長得大也不一定。再說了,就算是真長大了,又能怎麼樣?姨娘忘了不成,我上頭還有個謝懷禮呢!」
看一眼馮姨娘,謝懷信又道:「說真的,能不能生下來還是個謎呢。」
縣令謝律眉頭緊皺,在不大的廳堂踱來踱去。
產婆進去兩個時辰了,還沒有好消息傳來。——這不是妻子薛氏的第一次生產,原本他也不必擔心的。只是這一回妻子提前發作,不由得他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