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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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沈初覺正好在澍城,而李不琢對於缺席母親最後的時刻,始終耿耿於懷。
氣氛莫名沉重起來。
李不琢低下頭,縮著肩膀,一聲不吭。她腦袋後面的馬尾因淋水而垂落,像被霜打蔫的植物。
雨勢稍歇,陸續有人離開。
沈初覺抬手看眼時間,他也該走了,正要開口,身側傳來一道俏嫩的女聲:
「不琢?沈……沈師兄?」一身幹練通勤裝的年輕女人塗了奪目的唇色,見李不琢回頭,她面露欣喜,朝這邊小跑過來。
李不琢眯了眯眼,這是她回澍城一年後,頭一回對「回澍城」感到後悔。
沈初覺沒什麼表情,直到那女人跑到跟前,才點頭應一聲:「關璞,好久不見。」
「我就想著能不能碰見你,想不到連不琢都見上了!今天真是好日子!」關璞愉快笑著,親昵挽過李不琢的手臂,腳尖一點,擠在她和沈初覺中間。
關璞纖瘦高挑,鴿灰色柔衫的領口系了朵蝴蝶結,闊腿褲褲擺隨步伐起伏擺盪,她手裡握著小巧精緻的黑色手拿包,長發一半搭在身後,一半落於胸前,整個人仙氣十足。
「你們怎麼在這裡呀?」她笑著看向沈初覺。
沈初覺巧妙地避開這個問題:「我們在躲雨。」
關璞知趣地笑笑:「師兄見到我們陳總了嗎?」說罷頓了頓,露出恍悟的表情,從手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沈初覺,「我現在在禧景婚禮策劃公司做事,挺忙的,都來不及約你們出來。」
沈初覺想起昨天那位咄咄逼人的陳小姐,眉毛一挑,「見過了,感謝你們的專業意見。」
「哎,師兄說話真是客氣。對了,聽說這位趙女士是澍城本地人,本來還有另外三家酒店也想攬這門生意,但我一猜就知道,這種規模的婚禮,只有華澍擔得起。」
沈初覺垂眸盯著李不琢幼白的耳垂,沉默稍許,淡淡地應道:「過獎了。」
李不琢心裡說不出的煩躁。
她抱緊懷裡的高塔燭台,騰出一隻手撩了撩耳邊的頭髮,看一眼完全把她晾在一邊的兩個人,故作輕鬆地笑:「這雨變小了,你們慢聊,我先走……」
沒想到的是,關璞一把挽住她,轉身向沈初覺揮手,「師兄我也先回去了,下次再見。」
「好,再見。」
李不琢沒看他,直接扭過頭去。
沈初覺眸色黯了黯,直到那個披著他外套的身影徹底不見了,才收回視線。
*
「不琢,你回來怎麼不告訴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關璞挽得緊,身上有股甜膩的香水味,李不琢一瞬間有些回到過去的錯覺。
那時的關璞遠沒有這麼八面玲瓏,膽子小得連一句清楚的話都說不出,像根立在牆角的竹竿。
她本來就高,偏偏走路還愛駝背,天天被人笑話。李不琢恨鐵不成鋼地糾正過好多回,
「挺胸,頭頭頭……抬起來,雙肩要打開……對!你記住了,走路的時候上身不要動,不要晃也不要扭,重心稍微后移,全身動的地方只有腿。這樣走路呢,人就有氣質!那些模特在T台上走秀,都是這麼走的!」
李不琢打了個響指,「來,試試!」
然而關璞走了很多次,還是佝著背。
「不琢,你別逼我了,求你。」關璞一臉快哭的模樣,「我不想挺胸……」
關璞發育的比周圍女生早,剛讀初中就跳脫了過去橫平豎直的二維世界,呈現出三次元少女曼妙的身姿和曲線。
這讓她顯得獨特,可她害怕獨特。
她整天穿著寬大的校服,微微駝背,看起來就和別人一樣是還沒有發育的平胸。
這樣就沒有女生議論她,沒有男生似笑非笑地盯著她,沒人會由此及彼地提起她那失業家中,白天給人看店,晚上到夜市擺攤的媽媽,和每天下班后不是泡在麻將館,就是在飯桌上喝得酩酊的爸爸。
那時候李不琢還不懂,人在沒成年的時候,身上的底氣大多來自於家庭。
「不琢?」見李不琢晃神,關璞輕輕推了推她,「想什麼呢?你沒事吧?」
「啊?沒事沒事!」李不琢一下堆起笑容,「真的好久沒見你了,有點懷念。」
她言笑晏晏地同她周旋,心裡想著,哼,我也是演技派。
於是肩膀靠上關璞,甜聲問:「我去年回來的,那時候不知道你在澍城,想聯繫都沒轍。對了,你大學畢業後去了哪?」
「也在澍城……我挺好的,嗯,挺好。」不知道為什麼,關璞目光閃躲,像在迴避這個問題。她把長發撥到肩后,和李不琢交換了電話號碼,互加微信,隨即離開。
*
在員工餐廳吃飯的時候,李不琢搜索微博,只找到零星幾條提及趙景惠來澍城的,底下評論寥寥,沒有濺起任何水花。反倒是她的未婚夫,英國小提琴演奏家Keneth的消息更多一些。
不禁感慨如今娛樂圈更新換代的速度,僅僅沉寂三年,差不多被人忘光了。
她疊好紙巾擦嘴,桌上的手機蹦出一條關璞的微信,約她去附近酒吧小坐,還說如果可以的話,叫上沈初覺。
你想約他,為什麼拿我當幌子?李不琢厭惡地皺眉,尋思找什麼借口推掉。
「請問是李不琢小姐嗎?」
一片杯盤相碰的聲響中,李不琢聽見自己的名字,茫然抬頭,看見一個穿黑色套裝裙的盤發女人淺笑吟吟。
她不認識,問道:「請問你是?」
對方欠欠身,從容地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頭偏過來小聲說:「我是Shirley的私人助理,她想約你今晚見面,不知道李小姐是否有空?」
Shirley是趙景惠的英文名,只在剛出道的時候用過,李不琢下午才聽關璞八卦說起。即便如此,她仍是一臉疑慮,腦子飛快轉過近期發生的一連串詐騙新聞。
對方看出來,抱歉地笑笑,雙手遞上一張照片,「不好意思李小姐,是我唐突了,Shirley說你看了這張照片就不會懷疑。」
她遞來一張過塑的彩照,看著有些年頭了,邊緣開始泛黃。
照片上幾個身著古典舞演出服的女演員站成一排沖鏡頭笑,一色的曳地水袖,全是素顏,恐怕是在後台化妝前的合影。李不琢逐一掃過,倒抽一口涼氣,她看見了庄佩茹。
庄佩茹還跳過舞?還翹著蘭花指笑那麼嬌羞?
「有空有空,」李不琢幾乎是立即答應,「我可以馬上跟你走。」
這位趙景惠的女助理此後的一路沒有再說一句話,默默將李不琢帶上一輛黑色卡宴。
李不琢獨自坐在後排,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關璞,就關了手機。
窗外夜色正濃,路燈一影一影地疾速掠過,李不琢趴在窗邊閉上眼。車窗開了一線,徹底吹乾的頭髮隨氣流捲起少許,眼瞼感受到光線的明暗交替。
她臉上慢慢露出苦笑,心想人要真正切斷和別人的聯繫,實在困難。
一年前,她聽聞庄佩茹的酒店早已被S集團收購,風風火火地從舊金山跑回來,腦子一熱,報了華澍的管理培訓生。
她想搞清楚,究竟怎麼被收購的,為什麼被收購。
然而等稀里糊塗地進了酒店工作,每天奔波於層出不窮的瑣事中,又改了主意,決定先看看這是個什麼樣的酒店。
後來看到沈初覺。
現在是關璞和庄佩茹,她知道她逃不了。
*
車子沿濱海大道一直往東,窗外景緻漸漸起了變化,不再是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街道愈發狹窄、凋零,當街頭喧囂熱鬧的明媚笑臉全部消失,遠方起伏的山脊在夜色中隱現。
李不琢聽到海的聲音。
一個轉彎后,視野陡然變亮,璀璨燈火亮晃晃地照眼而來。
他們到了澍城東郊的遊艇度假區,這裡靠山面海,環境十分宜人。
李不琢跟在女助理身後,止不住地惴惴,直到在碼頭邊看見身搭流蘇披肩的趙景惠。她保養得極好,看著幾乎跟李不琢一般年紀,身邊還站著兩個西裝革履的保鏢。
趙景惠沒說話,抿唇朝李不琢笑。
李不琢塵封的記憶被立時喚醒,想起過去曾見過趙景惠,對她唇邊那枚梨渦印象尤其深刻。
「想起我來了?」趙景惠攏了攏垮下半截的披肩。
李不琢正要開口,不想被趙景惠的下一句話驚得生生愣住。
她問:「他等到你了嗎?」
李不琢:「???」
「我離開的那天,坐車路過藍海飯店,看到那個男生在飯店大門外等你。」
李不琢:「……」
「就是你跟蹤了半學期的那個,」趙景惠眯起眼睛,「是沈總吧?」
洗完澡,她換上一套棉質藍白條紋的夏季家居服,頭髮吹半干。腦袋被手指揉成一團雜草,偶有水滴從發梢滾落,肩頭印下小塊深色的水漬。嗅到空氣中洗髮水和沐浴露的混合香味,她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空調調到28度,她癱在沙發上,蜷進毯子和軟墊里看電視。
李不琢已經半年沒交過閉路電視費,畢竟只要把手機和電視機相連,海量的網路節目就能陪她度過一個大腦放空的愉快夜晚。
今晚她照例被娛樂綜藝視頻逗笑到臉抽筋,捂著肚子生生逼出了眼淚。
伸手去抽紙巾時,隔著朦朧的淚光,她看到電視牆旁邊的那株琴葉榕,不知不覺間它竟然和相鄰的衣帽架一樣高了。
實木衣帽架上只掛了一件衣服,空蕩蕩的分外惹眼。
是昨天沈初覺借她的那件一粒扣外套——底色蒼青,面料精良纖薄。一些復古細節,像頗具年代感的紐扣與領口的暗紋,透著一股克制的禁慾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