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柳寄悠回道:「妾身姓柳,家父是中書侍郎。」
「原來是柳大人的千金。」雖然長年在外領兵,但對於帝京的一些小道消息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柳大人有一個不小心生丑了的女兒,還不幸被自家皇兄譏了一句「無鹽女」,以致從此無人問津一事,他是知道的。
龍天連率性地將身體斜靠在一棵櫻花樹上,那輕鬆自在的模樣,看得出來不是個會拘泥於教條規矩的人,也不端什麼架子,行事頗為恣意。
柳寄悠看著英王似乎沒打算走人,也不好就這樣帶著外甥以及婢女離開,但又不想沒話找話跟個不熟的人閑扯,便逕自做著自己方才想做的事一一拿過婢女手中的披風,讓小甥兒拎住披風的兩個角,協力合作地將披風攤得開開的,等著迎接下一場風起,好接落花。
英王默默摸了摸鼻子,想著:他這是,被冷落了?被無視了?被當成不存在了?摸完了鼻子之後,又摸了把自己俊俏的臉皮,確定自己今日並沒有突然變醜(剛才一路行來,承接無數朝他投來的秋波足以證明這一點),所以他有點不明白這個以貌醜聞名的柳家千金,怎麼可以做到美男在前拒不睞上一眼?這樣的行為,實不符合金璧皇朝的民風啊!不過,話說回來一一「雖然你算不上是個美人,卻也不醜,多看幾眼之後,竟是愈加順眼起來。既是如此,沒道理你會難以說親。難道真是皇上那句不恰當的亂評造成的?」
「英王殿下,您真是交淺言深。」她實在不想理他。
龍天連沒管她願不願意理人,只接著道:「所以你能成為入宮的三十六名秀女之一,是為了補償你吧?順便解決你婚事困難的問題。」在這個過度讚頌容止的世道,又有一個英俊重色的君王,任誰都不相信皇帝會願意納一名平凡的女子入宮。英王就算消息不那麼靈通,也是不信的。
柳寄悠依然無話可應。她覺得,她還是把自己當成一棵樹或者一株草就好,然後當作英王正在一個無人的地方自說自話,反正他每說出一個類似發問的語句,接下來都會自己給個答案,挺省事的。
然而,英王是不願意自問自答的,所以他走到她身邊問:「怎麼不說話?」
「無話可說。」她微微聳肩。
英王正想說些什麼,忽然一陣勁道足夠的涼風迎面吹來,瞬間又將滿樹的花兒給吹落出一陣花雨,朝樹下的人傾灑而下:美麗的花、芬芳的味道,將眼下的情境化成了詩、入了畫,美不勝收,讓人心情飛揚起來,誰還會記得方才在說些什麼不重要的閑話呢。
「花!花!」小孩兒見滿天的花在風中飛,開心得蹦蹦跳跳,都忘了兩隻小手正拎著披風在接花兒呢,雙手一放,搖搖晃晃地追花去:他的貼身奶媽子以及丫鬟連忙跟上,生怕教他給跌痛了。
「光兒!你跑慢些,注意腳下!」柳寄悠只來得及遙呼一聲,見外甥被護得妥貼之後,也就不追上去,靜靜站在春風裡,攤著雙手,任由花瓣灑一身。要不是還記得身邊站了個不熟的英王,其實她還能更暢快地賞花一一至少可以毫無拘束地學光兒那樣跑得像只野馬……
一直看著柳寄悠的英王當然捕捉到了她眼中那抹躍躍欲試,以及對他竟然還不識相走人的嫌棄……
英王覺得自己又想摸鼻子了。當然,也真的摸了,卻是接住了一朵掉落在他鼻前的桃花。
「風花雪月的日子……真是好久沒過過了。」沒料到今日只是來走個過場,本沒半點賞花的心思,卻著著實實賞了一場美景。
那陣風終於吹遠,漫天花雨已停,除了地上積累更多落花之外,在場的人頭上身上也沾了許多花瓣。柳寄悠看著英王的幾個侍從連忙上前為他打理儀容,務必要在最快時間內讓他恢復端整:她倒是笑了,揮走阻止自家丫鬟上前,她還想讓自己這模樣留久一點。她不在乎別人認為她這樣是狼狽或邋遢,反正她覺得很好。
看著英俊出色的英王,心中忍不住想要吟哦韋莊的那闋詞——春日游,杏花吹滿頭。誰家少年,足風流。
眼前這個男人,容貌對了、情境對了,真是應景啊。可惜就是應不了最後那幾句決絕的話:「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這樣的景,誰教她是柳寄悠。人不對啊,沒那種見到美男子就衝動欲嫁的心勁兒啊。簡直白費了這美景烘托出的詩意……
「你看著我,在想什麼?」打理好儀容之後,侍從安靜退到不遠處,英王抬眸看向仍然一身花瓣的柳寄悠,覺得這女子頗為有趣,竟是完全不同於其他貴女的行事:難不成是因己習慣了惡評,索性破罐子破摔,連讓自己維持最基本的整齊,也不上心了?
「沒想什麼,就賞春花以及美景。」人面桃花相映紅、人比花嬌之類的形容詞,也非常適合他呢。
見英王一直沒走人的意思,又明顯沒把她當外人,說話語氣隨性得緊,柳寄悠也就沒怎麼想端著了,性格中的疏懶抬頭,很是自暴自棄的樣子,隨他去,反正他若一直這樣直白坦率,她也只好坦然奉陪了。
賞春花以及……美景。
英王覺得自己彷似被調戲了一下下,但不確定。除了對這位柳家二千金的性格尚沒有太多了解之外,更因為自己如此位高權重,自幼即金尊玉貴,從來也沒誰敢對他做出失禮的事,連口頭上的辯駁都不敢有半點,更遑論是調戲了,誰有這個膽!
因為從來沒人敢,所以英王不得不告訴自己眼下的感覺,是錯覺:但,這種錯覺……怎麼好像怎麼想都不大對勁?
是他想太多還是想太少?
「你這一身……」下巴點了點她身上那些花瓣,「不收拾收拾嗎?」
「何必收拾?」此時又吹過一陣風,飄下些許落花,方才收拾端整的英王身上又沾上些花瓣:當然,她身上沾得更多。她聳聳肩道:「您瞧,何必收拾不是?」
「……你真是個有趣的女子,膽子也是個大的。」英王想了好一會,最後笑了笑,沒有追究的意思。不管是不是被冒犯了,反正他不介意,就不算個事兒。
「如果這是稱讚,小女子我可不敢當。若是英王殿下覺得小女子瞻子大,那定然是殿下胸懷寬廣,不與我一般計較罷了。」
那聽起來似非常客氣卻又有些諷刺的語意,讓英王嘴角的笑意一直持續著。雖是第一次見面,且她確實不是個美人,嘴巴還十分厲害,分明不肯吃虧,更不迎合討好:但不知道怎麼著,他就是很願意與她多聊聊,天南地北地聊,有那麼點兒一見如故的感覺。
柳寄悠原本想快快打發他,發現沒那麼容易打發掉。這人明顯與第一眼看到時那種高冷凌厲的表相不符,是個話挺多的人:還好並不拿身分壓人,行為舉止也沒有露出天潢貴胄那般高高在上的姿態,所以她很快被勾起了談興。這人真是很不錯的聊天對象,不管怎麼扯都能接得上話,很有意思。
她是個隨心的人,既然談得來,那就談吧!沒有縮手縮腳的道理。
因為談得頗為投契,話題便沒有什麼限制了,因此當他又提到她與其他三十五名秀女的不同時,她也就沒有太抵觸的感覺或迴避不答了。
「像你這樣的女子,實在不應該進宮的。你的性情不適合。」英王愈與她相談,就愈覺得如此鮮活自在的人,不應該被關進深宮內院里,橫豎也不圖那至尊至貴的榮華富貴(當然,實際地說,想圖也沒那條件),那幹嘛還往皇宮湊呢?就算婚事不順,到底在外頭能過得更好些。
「沒什麼適合或不適合,總之入宮已成定局,說再多也沒意思了。我很有自知之明:人只要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求,到哪兒日子都能過得自在。」她的容貌完全沒有威脅性,就算皇帝的後宮當真是處險惡所在,也不會有人把她當對手去用心對付。
「說得也是。只不過我覺得你這樣不同於世俗的女子,進宮確實可惜了。」在明知當今聖上喜歡美人的情況下,她這樣不出眾的人,實在沒必要去後宮白佔地兒浪費青春,把自己的人生繼續耽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