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怪人事
古路樹蔭,風掠進茶棚,最初讓人感到有些燥熱,但不知為何打了個旋兒后卻又涼涼入骨。諸人聽書聽得入神,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宇文大將軍誤入奇異未知之境地,雖然明知這件事過了多年,但聽老者講到精彩時,仍不禁替宇文仇一行捏把汗。
老者明知茶棚里諸人答不上來,卻還是故意一問,待見諸人皆都不語,這才似笑非笑的繼續說道:「到了這裡,宇文仇突覺得心亂如麻。他仔細看去,見斜斜的巨石是被一大片紫色花海包圍。紫花與人一樣高,叢生在蒿草中,開的花大若海碗,每朵皆都六瓣形狀,瓣瓣薄如蟬翼,晶瑩透明,散發著眾人從沒有嗅過的香息。宇文大將軍仔細一嗅,發覺花香的香息似空谷幽蘭般清雅,卻又像麝香般馥郁,更似腐爛沼澤地陳埋的屍骨散發出的古怪令人心悸的氣息。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見天已午時,陽光正烈,一些密不透風的荊棘叢生在松與松之間,松樹與荊棘將紫色的花海包圍起來,除了適才的來路,已再無它路......眾人彷彿進入一個盛滿紫色液汁的碗里,身體像是浸泡在紫色液汁的肉丁。面對此景,身置此中的人,極易產生一種非人間之錯覺。眼見無路,必須折返,宇文大將軍正暗自思謀著,卻突聽花叢中傳來一陣『沙沙』的巨大聲響。幾人驚懼不已,紛紛擎劍警戒,但巨響只有一瞬間,而後聲息俱無。宇文大將軍有多年沙場的經驗,預感此地不能久留。他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後退,卻在這時,人高的花海中驀地再次傳來一陣巨響,一股腥風立夾雜著紫色花海浮動的異香向眾人撲面吹來。這風急促有力,來得突然,像蘊含著巨大的自然力量的網,眾人大吃一驚,竟心下頓生絕望。」
說到此處,老者神色變得怪異起來,一雙更加明亮的眼睛閃過絲絲奇異的光芒。他停頓了片時,突然壓低聲音道:「那香息頃刻間便進入他們的鼻端,瀰漫在腦海,令人頓生臆念......哦,對啦!那香息微甜,是在夢裡幾經尋找,卻總也找不到的一種快感。但那香息又充滿辛酸,像情人別離多年後不期而遇,相聚之驚喜。唉......這奇異的香息在他們身體內不斷地流轉,融入血液,不但兩三個呼吸的時間,宇文大將軍幾人便有了一種垂死,掙也掙不脫,甩也甩不掉的絕望感覺。」
諸人似乎被老者描述場景驚呆了,待聽到他長長嘆息一聲,不禁也隨之長嘆一聲。一個年紀不大,靠近老者坐著的後生臉色蒼白的問道:「那......大將軍後來呢?」
老者嘆息道:「宇文大將軍從此沒了音訊。副將軍安子苗等了幾日,再也坐不住了。雖說陣前丟了主將,是行軍重大事故,但誤了平叛計劃卻是都要掉腦袋的大事。苗子安不敢怠慢,連夜修書奏報,將此事前後經過原原本本報奏給當朝文皇帝。文皇讀罷大怒,一面急調自己的兒子雍州牧楊廣星夜前往撫軍,一面派遣內廷數十名武功高手前往君王山找尋宇文仇眾人的下落......斗轉星移,物換人離,幾年過去了,直至文皇神龍歸天,當今聖上楊廣登基,宇文大將軍一行人連同帶去的數百金銀依然沒有下落。他們是生是死是無恙是受傷,是仍在君王山中,還是如那幾具吊在黑松上的枯骨一樣,從此只留下黑洞洞的眼神......再沒人知道。」
那個年輕人嘆道:「這倒確是異事!」老者點了點頭,指了指面前大路,又指了指遠處雲霧環繞的君王山,對諸人道:「此事在關中民間眾說紛紜。其中流傳最多的是,此路是玉皇大帝棄落人間的一條神鞭,踩在鞭子上的人自是沒命,更為可怕的是手持這條神鞭的神。傳說他守候在君王山,不但不準凡人靠近他,更是日日夜夜不停地用這條神鞭抽打著皇都長安城。嘿,他無休無止的鞭撻著,直至將其鞭打成廢墟......或許當年身為雍州牧的楊廣,在受命前往宇文大將軍營中撫軍時,心中也留下了巨大的難以解開的心結。因此他登基之初,便下令全面廢棄此路,將它留於民間,讓人們踩著神鞭走,同時又為了控制天下,下令開鑿大運河。」
老者說完,忽然站起來雙手一拍,對著茶棚外的大路,似吟似唱道:「惆悵路歸民間,非驛道不平坦。但路呀還是路呀......管它風雨霜雪漫,管它人與神窄與寬......」
諸人聽他唱的有趣,紛紛鼓掌叫好。老者越唱越起勁兒,搖晃著腦袋唱的不亦樂乎。棚內諸人正歡笑著,忽聽大路深處又傳來潑刺刺的馬蹄聲。諸人突聞蹄聲,想起先前那幫騎馬的黑衣大漢,心下不知為何忽然有些惶惶,紛紛止聲,俱向蹄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滾滾黃塵深處,一匹白馬馱著一個頭戴輕紗斗笠的女子,漸行漸近。
不消片刻,那女子已縱馬到了涼棚近前,諸人見其玉手輕輕一提,身形異常穩凝。女子勒住坐下白馬,先是整理了一下被風吹皺的衣裳,這才向涼棚內張看幾眼,脆生生問道:「諸位,可否看見一個臉有斜長刀疤的漢子,帶著三人從此處路過?」
諸人見女子身姿裊裊婀娜,臉龐儘管被輕紗隔著,可依稀中還是能看出此人容顏極美,待見縱馬停駐,姿勢美極,可見她不但騎術精絕,似乎還有一身高超的武功。
在這前後甚是荒涼之地,咋見如此女子,又突聞這般美妙動聽的聲音,諸人俱心神為之一振。有人搶先答道:「刀疤漢子沒見著,卻看見十餘騎黑衣乘者打此路過。」
女子『哦』了一聲,問道:「十餘黑衣乘者?」那人見她應聲,興奮起來答道:「是呀!不過那些人頭戴斗笠,看不清面貌,自然不知他們哪一個臉上到底有無刀疤......」見女子似在思索什麼,便又道:「不過,聽那一行黑衣人好像要去......客......什麼喜的地方飲酒。」老者剛剛講完那段離奇的故事,正欲托著備好的銅盤子向諸人討要些賞錢,這時見女子來了,開口就惹得諸人不再理會自己,不禁有些生氣。但他畢竟是生意人,先前因給黑衣人指路,意外得了碎銀葉子,正在興頭上,這時見又有人打聽事,便上前殷勤道:「這位姑娘,那些黑衣人是要去前面的客來喜酒店......姑娘啊!您一個單女子,打聽那些兇巴巴的大漢做什麼呢......」
馬上女子打斷他的話,揚了揚手中的馬鞭,指了指身後不遠處一條連接大路的三岔口,問道:「那些黑衣人是從哪個方向來的?」老者嘿嘿一笑道:「若問他們是從哪個路口來......這個......這個卻要容小老兒想一想了......」口中說著,一雙乾枯消瘦的大手來回搓了搓,眼睛卻緊緊地盯著馬上女子掛在馬鞍一側的包裹。
馬上女子見他故意吞吞吐吐,明白他是在索要問路錢,冷笑一聲道:「你真的想不起?哼......我不想問了......」言畢,輕輕一抖韁繩,白馬躥起,正欲離去。老者見平白到手的錢要飛走了,焦急起來,往前一步急聲道:「好姑娘等等啊!說不定片時后小老兒就會想起......」豈知他還未說完,馬上女子卻搖了搖頭,也不言謝,雙腿一夾,輕喝一聲,座下白馬如飛射的箭一般躥了出去,臨走時,女子玉手一揚,只聽得『嗖、嗖』兩聲,兩件未知的物什恰好落在涼棚的桌子上。
諸人不知女子甩手飛來何物,俱吃了一驚,紛紛站起身來,想要躲開,待見這兩樣物什是落在桌上,旋轉個不停,並非飛向自己,便都又伸長了脖子圍了上去,驚詫不已。
老者和那年輕人也圍了過去,只見兩樣物什落在在桌子上后,急速旋轉個不停,也甚驚異。
諸人等了一會,見這兩個物什毫沒停下的意思,忍不住喝彩起來。老者見了卻嘿嘿一笑,兩根手指搭在桌子上輕輕一按,嘟囔道:「這是啥物件,怎的就不停下來,讓小老兒看個清楚呢?」說來奇怪,老者話音還未落下,只聽『吧嗒吧嗒』兩聲,兩樣物什立時停了下來。諸人不知原因,定睛看過去,原來落在桌子上的竟是兩枚五銖銅幣。老者似乎很掃興,嘟嘟囔囔個不停,諸人也感無趣,紛紛散開。
那年輕人習過武功,見白馬女子縱馬前行時,隨手一揚,不但讓拋出的兩枚銅幣不偏不倚的落在桌子上,且還旋轉個不停,這種貌似變戲法一樣的手法,其實卻隱含極高深的內力。因為要施展這種手法,必須有拿捏極准,妙到毫巔的巧勁兒,可要練成這份巧勁兒,如果沒有十幾年習練暗器的苦功和精準的眼神,絕對無辦法做到。
試想一下,女子若隨手一拋,其勁力大了,銅幣必會飛出桌面落在地上,倘若勁力小了,銅幣即使穩穩的落在桌面,也不會如此旋轉不停。而更讓他驚奇的是眼前這個擺涼茶棚的老者。適才他以兩指之力在桌子上輕輕一按,勁力立時透過桌面,卸去銅幣旋轉的力道,使其無法繼續旋轉下去。這種隔物傳力隔空打牛的內勁,更需有極其上乘的內功手法,與那女子拋出的手法相比,已不止高超過十幾倍。
年輕人正自思索,卻見涼棚中一人指著遠方,面色驚懼的吆喝著眾人。諸人隨他看去,只見西北方向的天空昏黃異常,天地相接處,不知何時已湧起了一道高達幾百丈的塵埃。塵埃滾滾而動,好似一堵黃色的巨大的土牆,緩緩向這邊推進過來。
諸人不知這是何種狀況,見黃色巨牆一路推進,儘管速度緩慢至極,但一路上卻如摧枯拉朽般將樹木、山石瞬間吞噬掉。老者見了,驚慌起來,指著一片巨大山石交錯的山崗,嘶聲喊道:「沙塵暴風......沙塵暴風來了,趕快往亂石崗那邊跑!」
他這一喊出來,諸人如夢方醒,慌慌張張中紛紛衝出涼棚。有的催趕自己的坐騎,有的呼天喝地的拋卻隨身物品,隻身向亂石崗方向跑去。老者見一笨重的胖商奔跑時兀自不舍手上沉重的包裹,上前飛起一腳,將約略百十斤的包裹踢飛出去,喝道:「捨命不舍財吶?」年輕人此時已躍上了白馬坐騎,見老者因救胖商落在後面,便一提韁繩,縱馬躍到他身邊,將他提上馬背,雙腿一夾,白馬奮蹄疾馳。
這風勢瘋狂肆虐,直直吹了三個時辰后才緩緩停了下來。風停后,天氣非但沒有清爽,卻開始變得鬱悶起來。然而,就在這鬱悶至極的天氣中,一個年輕人騎著馬正沿大路奔行。
從長安來時,年輕人騎的是白馬,穿的是玄衣長袍,瀟洒至極。但經過這三個時辰的鬼天氣,馬已不是白馬,人更談不上瀟洒了。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大風來臨時將老者提上馬的年輕人。
那場大風卷過來后,他與老者縱馬躲在亂石崗中。待到風停他才發現,不但那些與他在涼棚中納涼飲茶聽書的人不見了蹤影,就連與自己一起躲在巨石後面的老者也神秘不見了。
這場大風捲來,飛揚起厚厚的黃土,將白馬染得通體混黃,馬上年輕人雖然勉強好一些,但一身玄色的長袍被黃土潑染后卻像一個滾了黃湯塵土的湯圓,狼狽不堪。
他一路向前奔走,一路拍打著落在身上的塵埃。他雖僥倖留命,甚至不在乎眼前這沒有盡頭的路,但愈走之下,襲來的疲憊,還是讓他忍不住四處打量歇腳的處所。
天氣愈加悶熱起來,年輕人抬頭看了看天,見天空毫沒風來前無邊晴朗高闊的樣子。遠處層巒疊嶂,似在眼前,卻又彷彿遙不可及。四周天空,無論遠近的地方,好似一鍋已被攪混的黃米粥,昏黃、深沉的顏色不禁讓人為之氣阻。他從未遇到這種沙塵暴風的天氣,感覺先前發生的一切如夢似幻。一路走著,他又忍不住暗暗僥倖,僥倖自己沒有被風捲走。他催馬出了亂石崗,忍不住抖了抖手中的韁繩,自言自語的道:「這種鬼天氣,怎就會讓我碰上了呢?唉......都這季節了,秋老虎還要發威!」
年輕人暗自搖搖頭,見胯下白馬四蹄踏下之後,毫無力氣,濺起的陣陣的塵埃,乾燥的似要著火般,引得白馬情緒焦躁,不斷地咬著鐵嚼,打著噴嚏,喘著粗氣,吐著白沫。白馬如此,年輕人怎再忍心催促它,正又累又渴間,驀地聽身後隱隱傳來馬蹄聲。回頭望去,見身後四匹健馬快若奔雷中正由遠及近向自己這邊奔來。
這麼個大熱天還有人如此著急趕路?年輕人忙拽拽手中韁繩,與白馬向路旁讓了讓。
只轉眼間,勢若奔雷的四匹健馬已到了近前。
年輕人見當先是一名黑衣刀疤臉的男子,緊隨其後是一個莽漢,一個背負長劍身材修長面色孤傲的道人,最後是一個奇醜無比的女子。四匹健馬與年輕人擦肩而過,潑喇喇地掀起一陣黃土塵埃。因大路兩側無可遮蔽,四馬一過,濺起的塵埃自然落了年輕人一頭一臉。年輕人見四人自顧趕路,毫不理會身後揚起的黃塵潑染了自己,不禁苦笑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拂著塵埃,正欲催馬趕路,卻見帶頭的黑衣刀疤臉男子縱馬疾走了四五十丈后,突然吆喝一聲,調轉馬頭,與其餘三人急急下了大路,一路往空曠山野間奔去。
年輕人看的奇怪,可天氣如此悶熱,卻哪有心去理會這幫人去向何處。他雙腿一夾,白馬長嘶一聲,極不情願地向前奔去。路雖然難走,但還是要走,路之所以是路,不只是因為它有陽光,空氣,水分、汗滴以及悲喜交錯的眼淚。路在人們眼中,蘊含著生命充滿力量,有財富有希望,因此再難走的路,只要是活著的人就要繼續走下去。
約莫半個時辰后,年輕人終於遙遙望見了一處酒店,那沾滿浮塵的臉頰,掩飾不住興奮,此時強撐的身心瞬間鬆弛下來,像泄了氣的皮囊,有些把持不住似地搖晃幾下。他抖了抖白馬韁繩,挺了挺有些酸痛的身軀,催促疲憊的白馬往酒店奔去。
酒店不算太大,可在悶熱天氣下已算福地了。
快到酒店門前,年輕人舉手搭著涼棚看了看,見店門外的寬闊地上林列著數十根高大的拴馬樁。兩名店小二擦著汗,站在距離拴馬樁三十幾丈遠的一根高挑著黃色旗幟半尺粗的旗杆下張望著過客。
年輕人抬眼看了看旗幟上『客來喜』三個燙金大字,心下暗道:「這處酒店不正是先前一行黑衣人向茶棚老者打聽的所在么?」
客來喜,此種天氣得遇此店,又有幾人不喜?
既已見到落腳處,欣喜之餘,他便放緩馬匹,放任白馬自由自在的向這二層高的客來喜酒店走去。
客來喜酒店是由古拙穩重的紅木搭建而成。酒店雖無彩畫歡門花木相映,但遠遠看去還是頗有氣勢。未到近前,酒店內已隱隱傳來嘈雜的歡聲,一陣陣刀勺叮噹亂響聲飛來,一**推杯換盞之音傳來,熱鬧的好似六月天氣,讓人精神為之大振。
年輕人驅馬走到店前,透過挑開的窗戶,見一樓散桌上已圍坐下許多往來趕路的人。這些人有的是衣冠楚楚的商賈,有的是匆忙奔走四方的販夫民卒,有的是濃妝艷抹的天涯女子......其實,此時不論衣著繁簡,更不論南北語調,天涯何處無知己,知己未必在天涯!面對生活困苦,擺上幾碟小菜,斟滿幾杯辛辣老酒,無論貴賤高低,無論相知與否,心扉敞開,盡情言歡,豈不也是撫慰自己撫慰他人之良方!
雖說酒旗樓牌之歡,無不是過眼雲煙,但世上又有幾人能拒絕人生中一次次醉眼看花挑燈看劍,放言四海之豪邁精彩。人情世故伴歡樂悲傷,在這裡已化成一碗碗濁酒,你舉杯,我幹了,管他功名塵土,管他王侯草民,一起醉天涯,去笑看紅塵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