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端怨

第十一章 無端怨

夾雜在山林里稀稀落落的櫻桃樹漸漸花開,點綴在淺綠的樹林里,並非像其它地方那種成片的白,而只是如天女散花一樣散落在山坡的某幾處地方。遠近的樹木開始熙熙攘攘涌動,這一切都只因為春的到來。

在田間勞作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山裡回蕩著嗚嗚哇哇的使牛聲。發伯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老牛一樣,深深扎在這山中的梯田裡。老牛拉著鐵鏵深深犁開黃土,一道道溝把埋在地下一冬的潮濕翻出來,新一年的太陽即刻撒在上面變成不易察覺的熱氣。不論發伯還是他要種的黃連,包括山裡所有人或事都不想錯過這短暫的春天。

在山裡生活,每到這個季節發伯便能用他文化人的一面體會別人感受不到的東西。在他看來大花山的三月像一首詩,在曖曖的南風裡從山谷另一頭輕輕飄來。

轉眼已是三月,到了黃連移栽的時節。發伯每天都醒得很早,今天他要去桃花山把訂好的黃連?取回來。

小心翼翼鬆開躺在臂彎里的馮雨瑤,將她推得離媽媽近一點,輕拍著不讓她醒來。

瑤媽睜著惺忪的睡眼問道:「起這麼早幹什麼?煩死人了!」

發伯小聲地說:「昨天不是說好了今天到桃花去把?子背回來,早點把?子下到田裡我才安心!」

「早去早回,不要玩到深更半夜才回來。」,瑤媽叮囑道。

「我……」,發伯本想說點什麼,他心裡太憋屈。不僅從未深更半夜裡回來過,更何況這是去老遠的桃花山干正事。只是不想一大早就和瑤媽爭辯,忍住話頭沒再繼續說下去。

瑤媽半睜的睡眼猛然張開,狠狠地望著發伯說:「我什麼我?知道你一定是準備去別處玩,要不這麼早爬起來幹什麼?」

在糊攪蠻纏的瑤媽面前發伯完全無語,只得默默走進火堂去洗漱。嵌在牆壁上的柜子里有白酒,用葡萄糖的空瓶裝著,發伯仰頭喝了兩大口。想想瑤媽剛才的語氣,心裡有些不大舒服,再想想睡夢中的兒女又覺得瑤媽發一點小脾氣不值得放在心上。

奶奶邊扣衣服邊從后屋走出來,看發伯已經起床便對他說:「我去做點早飯你吃了再走,這一去上百里地,回來就是晚上了……」

「不吃了,時間不早了。我坐坐就去,早去早回!」,發伯說知道不能等早飯,要吃了飯再去的話今天肯定是趕不回來。

奶奶非常擔心,往返上百公里還要負重,空著肚子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她說:「那怎麼能行,一天不吃飯在路上會餓的。回來還要背一兩百斤,不吃東西扛不住。」,

發伯堅持餓著肚子出發,背著蘿筐從大花山下來抄小路向桃花山趕去。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有誰閑著沒事做會在這麼早的時間行走在路上。忙碌的人們可不是起早來享受這如酒般醉人的朝色,而是惦記著今天需要做的事情。

不出發伯所料,五六點出發等走到桃花山已是下午一點。簡短和主人家交待幾句便鑽進苗圃拔苗,發伯儘可能讓黃連苗的根上少帶泥巴,這樣會減輕不少重量,回程輕便些會更容易。

發伯拔的很快,沒做太仔細的挑選。如果在這裡耽誤太多時間,回家一定會是半夜,不知瑤媽又會怎樣吵鬧。發伯已經受不了瑤媽的蠻不講理,但作為男人要顧及家人和後代,所以他總是一忍再忍。也許正因為如此,瑤媽才越來越過分,越來越跋扈。

拔完訂下的數量,剛好裝了滿滿一籮筐。架到背簍上感覺有一百五六十斤,想要站起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發伯在地上掙扎著旋轉了好幾圈也沒能站起來。主人家跑過來拉了一把,他才艱難地站起來,連連向別人道謝。

要從桃花山將這一筐黃連苗背回大花山需要莫大勇氣,發伯走不了一段路便要在路邊找地方休息。離桃花山漸遠,他的行進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一天沒吃東西肚子里咕咕直叫,空磨的胃上下翻騰流著清水。發伯堅持一步步往大花山捱,只要回到家就能結束這艱難的行程。天色漸晚,離家還有些遠,山裡稀稀落落的燈接二連三亮起了,他再怎麼著急但腳步實在快不起來。

晚上九點半鐘,發伯終於爬進了山腰的院子。奶奶抱著馮雨瑤站在廊下等,馮雨沐站在旁邊,祖孫們深深盼著發伯歸來。

一見發伯的影子,馮雨沐飛步跑上去迎接。發伯臉上那種撐不下去的痛苦表情讓奶奶心裡好一陣疼,趕緊將馮雨瑤放在地上,大聲對馮雨沐說:「你看著妹妹,我去幫爸爸卸背簍!」

五歲多的馮雨沐已經很懂事了,他明白此時要怎麼做,伸手將地上的妹妹抱起,小聲哄她說:「爸爸回來了耶,不要調皮喲!」

發伯慢慢走到廊下,轉身依著板壁向下蹲,奶奶在一旁扶著籮筐。接近地面的時候,發伯再也堅持不住,咚一聲重重癱在地上。百多斤東西被瞬間卸下的感覺真好,這一刻他什麼也不需要,只想坐在地上享受這種輕鬆。

就這樣久久地坐在地上,肩膀還沒從背系裡脫出來。他不想動,靜靜地將頭深深埋在胸前。奶奶、雨沐、雨瑤就一直站在旁邊陪著他,誰也沒有說話。連馮雨瑤也出奇地安靜,四個人聽著彼此的呼吸,聽著院角里蟲兒的叫聲。

汗水早已冰冷,奶奶轉身走進火堂拿了毛巾遞給發伯說:「把汗擦一下,不然會感冒的,病了可不得了!」

艱難地抬起頭,掙扎著想從地上撐起卻搖搖晃晃,脫虛的發伯要奶奶伸手扶著才不至於倒下。馮雨沐懂得爸爸這是太累了,像是生病的樣子,他嘟著嘴,莫名的酸楚從心裡湧起,淚水在眼角打著轉卻沒流下來。他很想哭卻不敢哭,似乎已經明白這樣會更傷了爸爸的心。

從奶奶手裡接過毛巾,發伯把頭上的汗慢慢擦掉。動作慢是因為手臂太酸舉不起來,奶奶也有些想哭,從發伯手裡接過毛巾踮起腳幫兒子擦著臉上已經冷卻的汗水。奶奶身子矮小,發伯儘力彎著腰不讓母親踮腳。

三四十年前,奶奶應該就是這樣為發伯擦臉,誰會想過幾十年後被生活累得蒼老的母子倆,還有這樣的機會。

馮雨瑤在一邊咿呀叫嚷著,逐漸哭鬧起來。奶奶知道她餓了,一家人都在等發伯回來吃晚飯。

「裡面有火先去烤一下,不要著涼了生病!」,奶奶催促發伯說。

發伯說:「得把苗子取出來才行,不然的話明天早上就慪壞了,發熱會燒死,栽不活。」

奶奶勸他道:「飯已經做好,先吃了再取。等會兒我來幫忙,這麼一下子沒事兒的。」

發伯想早點取出來,因為在路上已經慪了大半天。如果?子發燒壞掉,今天所做這一切都白費了,他堅持先將苗子取出來再去吃飯。

奶奶無奈只能幫忙取,一束束?子整齊地放在廊下,不出所料籮筐底部的?子真的已經開始發熱。不過現在將它們散開放在地上,澆點水便不會有問題。

奶奶說:「明天就下田了,不用噴太多水。」

發伯要做到萬無一失,他說:「多噴點兒好,又不費事。」

晚飯在將近十一點的時候終於開了,馮雨沐早已眯起雙眼不時低頭打瞌睡,雨瑤在奶奶懷裡坐著等奶奶喂她。

發伯看著桌子對面空空的椅子,心裡有點難受,那是瑤媽坐的地方。今天回來晚了,女人又在生氣,沒等男人回來便早早進屋睡了,從發伯回來到現在她都沒起來看一下。發伯只是無奈,不願向瑤媽解釋什麼,卻還是讓雨沐去叫媽媽起來吃飯。

馮雨沐不太想去,佇立在桌子邊上不動。發伯催促他說:「聽話嘛,快去。去叫媽媽來吃飯,爸爸過些天有時間了給你做桿大大的槍。」

又長一歲的馮雨沐開始對槍感興趣了,他趕緊跑進裡屋對媽媽喊道:「媽媽,爸爸喊你起來吃飯!」

「不要吵,快出去,我不想吃!」,瑤媽其實並沒有睡著,只是對發伯這麼晚回來很是生氣。早上出去時交待的好好的要早去早回,可結果這麼晚了才回來,瑤媽覺得男人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兒。

聽媽媽這樣說,雨沐便低著頭走了出來,沒趣地對爸爸說:「她不來吃,還罵我!」

發伯拍拍馮雨沐的腦袋說:「爸爸聽到了,媽媽累了想睡覺,不是罵你的。我們吃飯了!」

馮雨沐早就餓了,如果不是看爸爸累成那樣,早就吵奶奶開飯了。

發伯看著母親和兒女,確保她們開始吃飯,這才往自己嘴裡扒了幾口。

奶奶最先吃完,一手抱著馮雨瑤一手提著豬食去餵豬。馮雨沐這次沒跟著去看豬仔,一直陪爸爸吃完飯。餓了一天的發伯吃了三大碗,雨沐早早倒好茶放在爸爸面前。對兒子這樣的舉動,發伯感覺很溫馨。看來兒子在一天天長大,就像背回的黃連?一樣是發伯的希望,而且是這一生的希望,當然還有馮雨瑤也是。

兩個小傢伙習慣早睡,今天這情況有些特殊,折騰到十二點還沒上床。馮雨瑤不知何時已經在奶奶懷裡熟睡,馮雨沐也倒在椅子里睡著了。

夜深,奶奶和發伯終於張羅完這一天的事。發伯進裡屋站在床前久久佇立,看瑤媽已入睡,本想說點什麼但沒機會開口。同時他也知道要真開了口,無非就是新一輪爭吵的開始,至少會是一頓數落。

白天過度勞累讓他很快沉入夢鄉。夢裡他還在山路上艱難行走,肩頭的沉重讓他無法喘息。越是想要努力掙脫卻愈發沉重,有一種即將窒息的感覺。

拚命擺脫掛在肩頭的負重,發伯瞬間驚醒,掀開被子一坐而起。淡淡的月光從瓦縫灑在床頭,一個影子佇立在月影里,發伯驚恐地張大眼睛努力分辨。

冷汗早已從後背一下涌而出,迅速拉開電燈。發伯疑惑地看著瑤媽,不解地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瑤媽沒有說話,眼珠彷彿要爆出似地盯著發伯。呼呼從鼻孔里噴著氣,格外急促。發伯知道本想迴避的爭吵終究還是來了,沒能讓它過去。

「你到底在幹什麼?一家人是誰對不起你還是怎麼了?你一天到晚不是賭氣就是使性子,到底為什麼?」

瑤媽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站在床前。發伯感覺不太對勁,下地走到瑤媽面前,小聲地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你倒是說個話。這大半夜杵在這裡聲也不吭,到底怎麼啦?」。發伯伸手碰了一下瑤媽,想確定她有沒有聽到自己講話。

瑤媽扭開身子躲過發伯的手,突然指著男人惡狠狠地說:「你給我走著瞧,總有一天我弄死你,等著吧!」

丟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瑤媽又上床睡了。他拉過所有被子蓋在身上,卻把馮雨瑤露在了被子外面。

發伯這才恍然大悟,剛才的夢裡那無法喘息的痛苦是真實的,那是瑤媽用被子壓住不讓他呼吸。可他又不明白一件事,難道自己又做錯什麼了,就算錯什麼也不至於讓女人下此狠手。

這個晚上註定無法再入睡,護著馮雨瑤,在瑤媽如雷的鼾聲里撐著眼皮直到天亮。不管昨晚發生了什麼,他都得早起去清理黃連苗。

發伯打了盆水放到廊下,將黃連苗放進水裡泡了起來,要將根部的泥巴洗凈剪掉多餘的根須,這是他去年就提前打聽到的技術。

奶奶也過來幫忙清理,她從發伯血紅的雙眼看得齣兒子昨晚又睡好。

「造孽……,你這是造孽……」,奶奶心疼地說。

發伯抬頭看了一眼母親說:「沒辦法,不知道昨天又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半夜三更起來折磨人……」

「回來晚了,她從下午就說你這一去玩一整天,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奶奶透露昨天下午瑤媽的抱怨。

發伯只是冷笑,對這個女人還真是無語。

「看在兩個孩子份上,別和她計較。畢竟進門五六年了,想改也改不!」

母子倆的對話在瑤媽推門出來一剎那結束,不想讓她聽到更多,以免借題發揮又鬧一場。

發伯沉默不語,靜靜洗著手裡的黃連根。在奶奶有節奏的剪刀聲里,他回想昨晚發生的那可怕一幕。瑤媽已經完全變了,再不是那個嫁過來之前任勞任怨的姑娘,再不是那個調皮倔強的少婦,而是慢慢顯出她心地毒辣囂張跋扈的潑婦本相。

也許其它人的生活里還充滿這樣那樣的期待,發伯只是曾有過。瑤媽出現在他生活里那天,就像上天故意安排一個人來考驗他一樣,可到底有什麼值得考驗呢?發伯只不過是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教書匠。他的命運隨著瑤媽的到來而發生轉折,不停的期望變成了次次的失望,所有的夢想一個個落空。

換了別人遇到這樣的事兒還有個訴說的地方,可他沒有,因為原本最親最近的人正是那個讓他苦悶的人。有些事兒扛不動了就得輕輕放下,但他不能,這是婚姻,是家庭,是責任,是擔當。不為別的只為兒女,為他們有一個完整的家,疼痛時有人安撫,累了有地方歇息。

發伯從未想過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他在強求自己隱忍,卻也在為難瑤媽,她有她的想法。原本只以為她潑,不曾料越來越看出她有太多心計,不知何時起已經生出了許多的雜念。男人用他書獃子的死腦筋如何也想不出她下一步要做什麼,在這個女人面前,發伯的推斷能力笨拙得近乎可笑。

發伯完全是個不使心眼兒的人,山裡沒有人不知道他的耿直。一個人人敬仰的男子漢卻有一個如此不通情理的女人,難道不是上天的一種諷刺嗎?左鄰右舍要不看在發伯面上堅信他的為人,不知要和瑤媽罵多少架。三五里的人都知道,瑤媽田邊的一根野草都不能碰,否則一定挨一頓臭罵。

娶她之前不以為她會如此,只覺得姑娘心性單純,脾氣有些毛躁罷了。發伯卻在這些年瑤媽的一次次撒潑鬧劇里漸成了配角,即使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卻始終投鼠忌器,沒有勇氣表達出來。漸漸才明白瑤媽似乎比他更為強大,更能主宰這家人的命運。

而現實是發伯缺少來自愛人的體諒,她無法理解他的工作,更不會包容他偶爾的小錯誤。正因如此也讓瑤媽感覺日子過得越來越差勁,便越來越過分地在意她自己的主張。

他不想以某個具體的人去和瑤媽進行比較,只拿人之常情來看自己的女人。一路走來的歲月里,如果瑤媽懂得體諒他的工作,懂得理解他的為人,懂得寬容她的不是,結果絕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日子,那將是一個溫馨的家庭。沒有爭吵,只有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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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死沙漏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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