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麻煩
程千仞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案前攤開一本賬冊,左手撥算盤,不時翻頁,右手記賬,筆走游龍。
這是他穿越到這個世界的第五年,來到南央城的第二年。
他覺得自己是史上最不酷的穿越者。沒系統沒劇本,更沒有變成大殺四方坐擁後宮的爽文主角。
造孽的三無穿越。
從前在相對平等的法治社會都沒能出人頭地,當了二十多年勤勤懇懇的小老百姓,到了武力王權至上的封建社會,只會更深切地感受到命運惡意與謀生艱辛。
但他對這種生活格外珍惜,每一刻都認真過活。因為比起初來乍到的境況,現在已經算脫胎換骨,翻天覆地了。睡得踏實吃的香,最難得的是,還能上學。
『南淵學院』開設六十餘門主課,副課也多達四十餘門,包羅萬象,幾乎覆蓋了這個世界所有已知領域。想要入學先參加每年初春的綜試,一考三天,『四書五經』『君子六藝』通通走一遍。第二天就放榜,成績合格可選報主課,參加由任課先生安排的複試。
主課分為三科,『武』、『藝』、『術』。
武科教授如何修行,比如徐冉學的『刀術』。這類學生在學院西邊的『青山院』上課,出入常帶兵器,好勇鬥狠尋常事,能惹天大的亂子。畢業后大多選擇為軍部效命,或拜入宗門世家繼續修行。
藝科偏重人文藝術,比如顧雪絳修的『博物志』,就是一門研究大陸自然地理、物種進化的課。他們上課的『春波台』景緻風雅,學生們來南淵只為開拓眼界,廣闊交遊。時常相約吟詩作對,撫琴吹笛。
術科偏重實用類,程千仞修習的『算經』便是其中代表課目,在『南山後院』上課。很多學生勤勉刻苦,畢業時若得教習先生舉薦,便有機會入朝做官。
有句話叫『刀光劍影青山院,風花雪月春波台,不知寒暑小南山』,足可見南淵三院之間,風氣有天壤之別。
除了每天都上的主課,學院鼓勵『博學廣識』,學生們每年還要選擇三門副課學習,隔天上一節,他們三個今年運氣不好,徐冉選的『軍事理論基礎』,先生出了名的苛刻,不及格就要第二年重修。據說三年不過都是尋常事。
『南淵學院』種種類似前世『大學』的熟悉感,都給了程千仞極大安慰,也是他來到這裡的最大動力。
想起兩年前,沒日沒夜突擊考試,最後綜試分數堪堪過線。又自知背書寫字都拼不過土著,而穿越前『數學』勉強不錯,他便決定考『算經』。
三個月苦練算盤,走路都在背口訣,考試那天進門一看,三百多人黑壓壓坐滿廳堂,比他翻卷子快的大有人在,誰料最後一道題撞大運,是奧數中『雞兔同籠』的變種。
更漏滴盡,卷子上交,六位考官當堂批複,隨口提問學生。閱到他的卷子時,幾位先生商議半刻,最後主考官拍板,直言欣賞他解題思路。硃筆一批,他就成了學院弟子。
這場考試加閱卷,長達五小時,最終選錄三十人。
程千仞不知怎麼回到家的,昏天黑地睡到第二日下午,醒來就見逐流守在床邊。他帶著孩子仔細梳洗一番,上了城南飛鳳樓,點一桌好酒菜,吃到酒樓打烊。
回家路上夜深人靜,忍不住放聲高歌。沒唱完就吐,被逐流架著胳膊往回走。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定要好好學奧數啊……小流,怎麼一地金燦燦的,我們在哪兒啊?哦,南央城,遍地是黃金啊!」
「哥,那是別人家燈籠照在石板上的光。」
「我不管,小流啊,哥考上了,咱們從今往後,就在南央城裡踏實過日子,以前的事,全都忘了它。」
酒醒后他只能回憶起這兩句,深覺丟人。但那時他有多開懷,直到現在還記得。
逐流如今的情況卻與他當年不同。
副院長的『萬法推演』屬於『春波台』的課,招生少,講究多。除了交束脩,少不了要四處打點。
程千仞埋頭算完別人的賬,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冊子,開始看自家賬目。他在一家麵館兼職做賬房先生,工錢每月三兩,收兩位食客的伙食費,一人每月二兩。
他撥了幾下算珠,按近兩月的物價漲幅計算,收支情況足夠維持現有生活水平,每逢換季還能給逐流添置新衣。更別說他來南央城之前攢了一筆錢,還剩四十兩壓箱底。
但若要逐流按計劃入學,至少還差六十兩。六十兩,夠一個平民四口之家寬裕的吃兩年。關於這筆錢如何掙,他之前想過幾個辦法,卻都覺得不是很好。
總不能重操舊業。
程千仞站起來活動筋骨,推開窗,料峭春風撲面來,長時間計算的疲累頭腦登時清醒。院中空蕩,顧雪絳不知何時已洗完碗走了。他推開書架后暗格,取出一把舊劍佩在腰間,轉身出門。
又忍不住去隔壁看看逐流。
午後的陽光灑進窗欞,投照出斑駁影子。屋子不大,只靠牆放著簡易小桌與書架,對牆置一張拔步床,空間便已滿當。沒有掛畫擺件,唯有床上吊著的青紗帳幔,日光透窗時,青蒙蒙的光暈籠罩一室,顯得素凈雅緻。
程千仞撩起帳幔,孩子正睡得香甜,呼吸綿長,濃密的睫羽覆下來,微微顫動。
他最早以為,是個家長就無法客觀評價自家孩子面貌,所以逐流在他眼中最好看。
誰知第一次招待朋友來家裡,徐冉見了人便驚嘆:「你弟弟啊,長得也太好看了吧,一點不像你。」
顧公子就有文化的多了,只說了八個字:「重樓飛雪,瑤池生花。」
從此程千仞才知道,逐流是實打實的越長越好,不是他自帶哥哥濾鏡。
程逐流的拔步床與衾被算是他們家最值錢的家當,程千仞最怕他不能吃好睡好,加上前兩年跟著自己顛沛流離,最後影響發育長不高。
他俯身替孩童壓了壓被角,這個年紀的孩子就該這樣,安穩入眠,無憂無慮。如果不用為西市米價又漲了幾錢仔細計較,那就完美了。
可惜現在比起米價,他們要頭疼的事情更麻煩。
少年立在床前,逆著光看不清面目,只有一雙眼眸如清亮雪光。他對熟睡的人低聲道:「別擔心,一定會有辦法的。你會有很大的世界,最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