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③②章
一片混沌中,滿世界的水聲。
滴答滴答,水滴從倒掛的石筍尖上滴落下來的聲音。
嘩啦嘩啦,漆黑的水道里,深處的流水流動的聲音。
咕嚕咕嚕,浸泡著尤思的石棺里,活水自下而上翻滾的聲音。
季棠棠慢慢醒了過來。
身子底下是冰涼的石壁,冷意透過皮膚沁上來,整個人好像都是冷的,身後是石棺,尤思的身體在活水中上下沉浮,洞口是鐵柵欄,豎一道橫一道,把這個洞封成了監獄,從鐵欄橫成的方格里看出去,可以看到盛錦如一個人盤腿坐在另一面,出人意料的沒有抽水煙,手裡盤著一長串紫檀木的珠子,或許是因為摩挲久了的關係,每一顆都漆黑鋥亮。
這應該是108顆佛珠的串珠吧,據說是為了求證百八三昧,斷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計108種煩惱,難道就像盛錦如這樣,不斷的摩挲、默念,所造的惡孽,所面臨的煩惱,就真的能消除了嗎?
季棠棠第一個反應就是冷笑。
盛錦如手上的動作停了,她抬起眼皮看季棠棠:「你醒了?」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
好像是記得,又好像不記得了,季棠棠不想去想。
「小夏,你殺了個盛家的女人。」
有這回事嗎,好像有,極端盛怒之下,她好像把一個盛家的女人給扔出去了,身體是瓷做的嗎,一扔就碎了?
季棠棠居然沒有愧疚感,她覺得自己已經徹頭徹尾的無所謂了:「把岳峰還給我。」
「小夏……」
「我不叫小夏,我不姓盛,我叫季棠棠,岳峰叫我棠棠,把岳峰還給我。」
盛錦如盯著她看,季棠棠冷冷的回視她,幾秒鐘之後,盛錦如忽然不自在起來,她避開季棠棠的目光。
「小夏,夜已經過半了,日出之前,岳峰已經被秦家人帶走了,要死的話,現在已經死了。你還記得我帶你進洞之前,有個老婆子進來跟我耳語嗎,就是那個時候。」
就是那個時候,哦,就是那個時候,她記得耳語的那一刻,盛錦如的表情是那麼的如釋重負,原來就是那個時候,不是說相愛的人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嗎,那個時候,她怎麼什麼都沒察覺呢?那之後,她甚至還充滿感激地握過盛錦如的手,可憎的手,她應該一節節把那隻手摺斷才對。
「小夏……」
季棠棠忽然暴怒,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叫:「我說了,我不叫小夏,我叫季棠棠!」
盛錦如嘆了口氣,沉默了一回,順著她的意思說話:「棠棠,我知道你一時間接受不了,聽外婆的話,一切會過去的。」
季棠棠含著眼淚笑起來,她眼中的血色還沒有褪盡,眼淚落下來,好像一顆顆血珠,她盯著盛錦如一字一頓。
「不會過去的,愛我的人,害我的人,我都會記一輩子,哪天忘記了,我拿刀子刻在肉里,刻在骨頭上,天天看,天天提醒,過不去的,一輩子都過不去。」
盛錦如沉默。
季棠棠回到八萬大山以來,她總是會有錯覺,會把她當成屏子,現在看到,她跟屏子真的不大像,難道是像秦家的那個男人多一點?
屏子是溫柔的,文靜的,多愁善感,做事猶豫,總要別人幫她拿主意,盛夏不一樣,她的愛恨強烈到出乎人的意料,她打定的主意,堅定的近乎執拗,除了相貌,她的身上幾乎找不到屏子的影子。
長久的靜默之後,季棠棠忽然有了動作,她伸手進兜里,似乎在翻找什麼,盛錦如猜到她想幹什麼,但是她不願意去承認,她急急的開口,似乎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阻止某些事情的發生:「小夏,你瘋了一樣衝進來,打了好幾個人,路鈴的威力確實很大,但是你不要忘了,這是在八萬大山,這是盛家的地盤,九鈴齊合,是可以壓制路鈴的,而且,你還沒有完全治好,你到後來自己就已經不行了,一直在抽搐……所以才把你關起來……」
她不說話了,她看到季棠棠把鬼爪拿出來了。
五根,秦家的鬼爪,季棠棠暈倒之後她搜過她的身,看到了,但沒有收起來,還是給她放回去了,內心裡,她有最後一點希望,但凡有一點親情在,盛夏都不會向自己的外婆動鬼爪的。
「小夏,我是你的外婆。」
季棠棠笑起來,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大的笑話:「是嗎,殺我媽媽的,還是我爸爸呢,你是我外婆,你跟我有血緣關係,你就可以害岳峰嗎?在我心裡,岳峰才是我親人。你們這些人,害我的害我,算計我的算計我,末了還跟我講親情,都當我傻是吧?」
她揚起手,狠狠向著鐵柵欄抓了過去,手心裡抓了把握不住的空氣,而鐵柵欄連動都沒動。
季棠棠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愕,出手的時候,她多少也猜到一些了,她暈了那麼長時間,盛錦如這樣縝密的人,怎麼會允許鬼爪還繼續留在她身上呢?
只是,多少是個希望,是條路,是最後押的寶。
原來,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了。
季棠棠不說話了,她躺回地上去,滿臉的淚,臉皮很燙,貼在冰冷的石地上,有分外刺激的痛苦和舒適感,她特別想要一床被子,石壁太凹凸不平太硬了,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填補空落的慰藉,她想念岳峰,又不能去想,她怕自己腦補那些殘酷的場景而崩潰,這一時刻,腦子放空了多好,只有一個空腦殼多好,雖然不會快樂,但永遠也不會痛苦了。
她突然稍微坐起了身,把外套脫下來,團巴團巴團成了小球,躺下來之後緊緊抱進懷裡,雖然沒被子那麼大,但至少也是個可以去摟去抱的物件了,她想象著這不是一件衣服,是個小寵物或者朋友,是個在她絕望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夥伴,在她的體溫偎依下,衣服好像也有點溫度了,真好,真溫暖。
「小夏,你知道秦家人為什麼不敢進溶洞嗎?你只在音陣里看到過九種鈴,你不知道,這個溶洞的山上,分九個方位,也同樣埋了九個鈴,鈴氣相擊,秦家的人進不來的,秦家的鬼爪在溶洞里也發揮不了作用,起先你身上有一半秦家的血,外婆都很擔心你進不了溶洞,幸好……」
季棠棠輕聲打斷她:「你太吵了,讓我安靜會不行嗎。」
盛錦如嘆了口氣,果然有好久沒再說話了,石棺里的水咕嚕嚕翻滾著,像是催眠的曲子,極度的體力消耗和情感消耗都會讓人產生睏倦感,季棠棠慢慢閉上眼睛,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睡著的時候,盛錦如耳語似的嘆息了一聲:「小夏,認命吧,這是你的命。」
季棠棠睜開眼睛:「我沒有這種命,你害了我愛的人,跟我說這是我的命,你以為你是誰,我的命讓你來定?」
「小夏,外婆給你講個故事,講完了,你就明白了。」
「不想聽。」
「耳朵在你身上,聽不聽,隨便你。」
深重的仇恨和逆反心理讓季棠棠煩躁無比,她伸手去捂耳朵,卻仍然能聽到盛錦如蒼老而又透著荒涼的聲音。
「從哪講起呢,牽涉的人太多了,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講,哦,就從石頭告訴我盛影死了開始講起吧。」
「石頭比你大兩歲,從小長的俊,人又機靈,我那時就想著,屏子生了女兒之後,跟石頭許成一對,真是再合適不過了。誰知道屏子跑了,石頭這邊一時落空,後來一商量,就定了化屍鈴這一支,跟盛影配了,反正年紀都差不多,也挺好的。」
「你媽媽走了之後,我就不大放盛家的女人在外走動了,但凡事總有例外,加上石家那些老頭子總跟我說,時代不一樣了,外頭的東西不一樣了,孩子們得上學,不然沒法跟外頭做生意,所以石頭他們都是到外面去上學的,盛影她們不好出去,但也識字、看書,有時候看看電視,知道外頭是個什麼樣子。」
季棠棠捂住耳朵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石頭到了外頭,心會野,會喜歡上花花世界里的小姑娘,我事先想到過,明裡暗裡也跟他提過幾次,年輕人喜歡玩可以,不要太認真,畢竟身份跟別人不一樣,他表面上點頭答應,心裡應該一直沒聽進去。」
「盛影長的不漂亮,脾氣也不好,窩在這大山裡頭,沒那麼多狐媚的把戲,自然沒有外頭的小姑娘討人喜歡。石頭不喜歡盛影也正常,但他不應該這麼大膽子,設計去害盛影。」
「他回來跟我說了盛影的死訊,說是遇到了屏子的女兒,屏子的女兒手裡有鬼爪,盛影死在鬼爪下面,哼,我老婆子是老了,人老,腦子還不糊塗。石頭這件事做的聰明,讓人抓不到什麼把柄,我也就不動聲色,沒說他什麼。」
「但是因為盛影的死,化屍鈴這一支斷代了。」
「小夏,你應該也聽說過,盛家只有頭胎生的女兒才能掌鈴,生男生女這種事,不是人力能掌控的,每一脈鈴,都可能面臨斷代的風險,這件事,石頭難辭其咎,他一定得付出代價的。」
「他姓石的,既然被選中了,那就只能娶盛家的女兒,他喜歡尤思,尤思又是外姓,沒關係,在盛家,這種事可以兩全,我讓尤思變成盛家人,去接化屍鈴這一脈的班。」
季棠棠自己都沒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起來了,她喉嚨發乾,聲音有些沙啞:「怎麼變?」
盛夏肯安靜聽她說這個故事,盛錦如辛酸之餘,又多了一絲欣慰:「老話常說,你是哪一家的人,你血管里就流著哪一家的血,尤思不是盛家人,我得清潔她,改變她,這第一步,我得放干她的血。」
這句話直接就把季棠棠給震懵了。
盛錦如心中嘆了口氣,似乎想起了什麼,重新開始盤起手上的佛珠手串,似乎這樣一顆一顆的盤過去,可以讓自己的心情更為平靜:「你也知道,血液支撐著人體臟器的運行,失血過多的話,人會死,所以,只能把她放在加註了我們盛家古老方子活水的石棺之中,同時,一點一點的,慢慢地,從她身上的九個孔竅,推進九種掌鈴者或者是後人的血。」
季棠棠像是聽天方夜譚:「你這樣,用盛家人的血去換她身上的血,換完了,她就能成盛家人了嗎?這也不行,人的血型是不一樣的,不同的血型,她也接受不了啊?還有……」
還有什麼,她自己也混亂了,這個命題原本也就不存在吧,現代醫學上,的確是有全身換血的說法,但那應該是透析的一種,絕對不可能是這种放干一個人的血,再給她輸入別人的血,而且是九種血吧?整個操作過程,不會感染嗎?不會排異嗎?完全不存在操作的基礎啊!
不不不,是她想多了,總用什麼科學和現實去揣度盛家的做法,盛家本身就是一種詭異的存在,如果一定要解釋,又怎麼解釋她們用音陣把她的病給治好了呢?
「血是很奇怪的東西,她的確接受不了,會有全身或者局部的反應,所以整個過程,也只能在石棺中進行,依靠添加了藥方的活水,幫助她度過這一蛻變。」
「最終的末了,整個過程完成,她可以從石棺里出來,正常吃飯、走路、說話、睡覺。」
季棠棠腦子很混沌,完全不知道該去如何評價這樣的轉換:「然後呢?她就成盛家的人了?可以掌盛家的鈴了?可以填補盛影的空缺了?」
盛錦如緩緩搖頭。
「這一過程經歷痛苦,像是破繭成蝶,盛家把這一做法叫做蝶變。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全盤接受別人的血,總會有一定的異常反應,盛家的九種溶血在她身上,一定會有起不了作用或者有弊無利的部分,這部分慢慢沉積,在她身上會形成一塊疤,不知道為什麼,這塊疤也是蝴蝶形狀,顏色黝黑,我們把它叫做黑蝶斑。」
「有些人對盛家的血接受度來的大,黑蝶斑就小些,有些人接受度小,黑蝶斑就大些,即便這個人正常之後,身體里的血畢竟不是自己的,還是需要時不時注入新的溶血,沒人給她注的話,她血管里的血慢慢陳舊、老化、不再流動,整個人會變得乾瘦、晦暗、失去活力,等到這血再也不流的時候,她就會死。」
季棠棠冷笑:「所以這個人一輩子都不能離開盛家,盛家的溶血就是她的罌粟毒藥,吸毒上了癮,離開了就會死對不對?」
盛錦如沒有正面回答,還是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著這個故事:「除此之外,黑蝶斑會定時發作,據說很痛,到底怎麼個痛法我不知道,但是我聽說過,有人痛到極致,拿著刀子求別人把她那塊黑蝶斑連皮帶肉給剜了。」
「有用嗎?」
「沒用,治標不治本,有些事,不是你去了一塊疤就能解決的。」
季棠棠怔怔看向石棺里的尤思,忽然就覺得無與倫比的難受,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夠倒霉的了,沒想到尤思比她還慘:尤思做錯過什麼呢,什麼都沒有,但是在她身上發生了那麼多讓人髮指的慘劇,原本以為,在敦煌她被人凌辱已經是最黑暗的一幕了,沒想到黑色的陰霾至此要伴隨她一生,成為一個行屍走肉樣的盛家人,還有如影隨形如蟻附膻再也擺脫不了的變態病痛。
或許一個人在很悲慘的時候,安慰她最好的話不是「一切會好起來的」,而是「那算什麼,我比你更慘」,季棠棠覺得有點對不起尤思,但她得承認,尤思的遭遇讓她覺得,自己還沒到走投無路的絕境,至少有手有腳,還能正常的呼吸。
她忽然想起什麼,問盛錦如:「我剛剛問你,她是不是就能成盛家的人了,是不是就能掌鈴,你搖頭了,那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盛錦如沒有回答。
季棠棠覺得奇怪,又追問了一句:「那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啊?」
盛錦如回答的有些艱澀:「她掌不了鈴,也不可能擁有盛家女人的能力,但是換血之後……她能和石家的男人生出能夠掌鈴的女兒來,而且至少三代之內,頭胎一定都是女兒。」
季棠棠傻了:「什麼?」
「長久以來,有一種說法,說是石家的男人可以保護盛家的女人,那是被誤傳了的,真正的事實是,石家的男人可以和這樣改造之後的女人生出具有掌鈴能力的女兒……」
季棠棠毛骨悚然,聲音因為極端的憤怒而顫抖:「你們這樣,跟秦家煉鬼鈴造鬼胎有什麼區別?你問過她願不願意嗎,你們把她弄的不人不鬼的,這樣生出來的能算是人嗎,那是怪物!」
盛錦如似乎早已料到季棠棠會這麼說了,她回答的很平靜,一個字一個字,像是盛暑天忽然降下的漫天冰雹,瞬間就把季棠棠的憤怒給澆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森冷的寒意和恐怖。
「盛夏,你不能既受其惠,又回頭痛斥這種做法的惡毒和不合理。沒有蝶變,不會有我,不會有你媽媽,也不可能有你,如果你覺得這樣生出來的後代是怪物,那麼……我們都是。」
季棠棠頭皮發麻,她驚恐似的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否認:「我不是!」
盛錦如看著她,慢慢放下手裡的念珠,拿起一直擱在身邊的水煙袋點上,淡淡的煙草味道近乎溫柔和暖,像是情人的手,撫慰著極度緊繃而不能觸碰的神經。
「七十多年前,解放前,掌路鈴的女人突然壯年暴死,一時間,路鈴一脈陷入斷代絕境,大家商議之下,讓山下村的幾個男丁出去,娼寮也好,人口販子手裡也好,出幾個錢,買個能用的女人回來行蝶變。」
「我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是因為當時世道太亂買不到,還是他們一時嗜賭把錢給花光了,總之最後,他們綁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回來,好像是叫阿惠,後來他們給取了個名字,叫盛澤惠。」
「這個女人的性格很剛烈,她不知道我們要幹什麼,一直掙扎撕咬打鬧要我們放了她,帶他回來的人說是從娼寮里買的,你也知道,當時很多女孩兒自己不情願,是被賣進去的,難免尋死覓活,當時主事的人也沒多想,主持著行了蝶變。」
「事情過後,盛澤惠反而聽話順從起來,當時,沒有人猜到她是心機太重,都以為是亂世孤女,求個平安,已經認命了,對她也就沒什麼提防。據說,我滿歲的時候,父親還曾帶她出去,在鎮上的照相館拍了照片。」
「我兩歲上的一天,吃飯時她沒有出現,當時沒人疑心,直到晚上她沒回來,才有人猜測是逃跑了,大家都擔心她會把盛家的秘密泄露出去,所以一定要把她找回來,這個時候,山下村的幾個人才老實交代,原來不是娼寮里買的,是在路上綁來的。」
「主事的沒有辦法,帶人依著山下村那幾個人說的地方尋過去,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打聽,到最後,終於打聽到個相似的,但是也帶回來一個可怕的消息。」
「這個女人,是黑苗。」
「你應該知道,苗女善蠱,最常見的故事是她們有心上人,去大城市或求學,或工作,為了讓戀人不變心,她們會給戀人下蠱,約定一年之後,一定要再次回來,或迎娶,或相聚,她們才會給解蠱。」
「盛澤惠就有這樣一個愛人,也是造化弄人,她被綁進八萬大山的時候,居然正是那個男人回來找她的時候。」
「接下來的事情猜也猜到了,那個男人沒有負心,但是無人解蠱,苗人的蠱很複雜,非施術者不得解,村子里的人雖然想幫他,也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他痛苦哀嚎三天三夜,七竅鑽出毒蟲而死。」
「村子里找不到盛澤惠,那個男人死了,也不知道她會投奔誰,主事的人一直打聽,大半年之後,忽然得知一個消息,那個男人以前在上海灘做教習,家在上海弄堂里,有個重病的母親,盛澤惠愧疚之下,說不定是去找這個男人的家人了。」
「主事的派了幾個人前往上海,打聽盛澤惠的下落,找的方向沒錯,但是時間遲了一步,有人說盛澤惠在上海灘的歌舞廳做了一段時間舞女,賺來的錢用來給那個男人的母親治病,但是一個月前,那個男人的母親病重不治,盛澤惠因為得不到溶血滋養,身體也每況愈下,在一個下著雨的晚上,忽然帶著所有的盤纏行李,離開了。」
「這一走,再沒人知道她去哪了,適逢亂世,上海很多人都在跑戰,到處都是難民,死在路上的不計其數,她一個孤女,或許活不下去。」
「派去找她的人都回來了,但是每個人心上都懸著一塊大石,因為如果盛澤惠沒有死在路上,她一定會報復。」
「主事者為此焦慮不安,他們找了很多善蠱之人詢問,後來有個黑苗的老者猜測說,盛澤惠很可能會下血蠱。」
「血蠱是黑苗中可以跨代施行詛咒的蠱術,少的幾十年,多的可以延展至上百年,小夏,你知道蠱是什麼嗎?」
「傳說苗人會把很多種毒蟲放進一個容器中,讓它們自相啃噬殘殺,而最終存活下來的一個,是蠱。血蠱的施行方法大致相同,但有一點不同,血蠱,要求施術者自己的性命,也就是說,把自己和無數的毒蟲放在密閉的空間,讓毒蟲活活把自己啃噬、吃完,以臨死前極大的怨氣成蠱,用這種蠱來行詛咒。」
「之所以都懷疑盛澤惠會下血蠱,是因為她離開八萬大山,沒有溶血滋養,註定命不長久,所以不會惜命,而她傾心之人慘死,這筆賬也一定會算在盛家頭上。但是大家都存了一絲僥倖,因為我畢竟是她親生的,但凡有一線母女之情,也許都會網開一面……」
「那段時間,大家都很緊張,頻繁地查看我的眼睛,後來有一天,他們在我的下眼球上,發現了豎著的血線……」
「誰也不知道盛澤惠下的詛咒是什麼,我惶惶不可終日的活著,每一天都擔心會橫死,後來我生了屏子,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眼睛……」
「屏子也同樣中了蠱,但是我們依然不知道盛澤惠下的詛咒是什麼,直到你這趟回來,知道了你和你媽媽的遭遇。」
「小夏,外婆一生應該有兩兒兩女,福壽雙全,但是有一對兒女是畸胎,怪形怪狀,惹人嫌惡。另外正常的兒女,一個是你媽媽,她的遭遇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一個是你舅舅,十幾年前跟我說要出去找姐姐,從此就沒有回來。」
「你媽媽,自以為找到真愛,結果陷入窮盡一生的圈套,害了自己不說,也把女兒推上絕路。」
「至於你,你的身世,你的遭遇,你害死你親近的人,你以為是別人的原因,其實這就是你的命,你命里就帶著詛咒,所以你的親人算計你,你的愛人因為你而死,你覺得不公平,你覺得老天瞎了眼,但是冥冥之中,萬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天道流轉,盛澤惠延續百年的怨氣,著落在你身上,在你身上結出惡果,甚至禍及你愛的人。」
「你和石頭都是一樣的,你們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你可以避開岳峰,不要去愛他,石頭也可以拒絕尤思,但是你們都沒有,每一個人,都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你們當時的僥倖和憊懶,造成今日的惡果,這惡果又返回來折磨你們,石頭為了尤思痛苦,你為了岳峰發狂,你覺得是別人的錯,其實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季棠棠怒極反笑:「所以你害了岳峰,把他交給秦家人,你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反而全是我的錯了?你為什麼不怪你自己?你如果從來沒有生過我媽媽,她也不會有這樣的遭遇,如果不是你們恬不知恥去綁人行蝶變,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你們已經遭到報應了,還不思悔改,還要在尤思身上重複這樣的惡行!」
盛錦如沉默良久:「小夏,你剛剛問我我們和秦家有什麼區別,當然有,秦家是為私利,我們是為生存。狼吃人固然不對,但那是它們的天性,吃了才能活下去,行蝶變當然殘忍,但不這麼做,盛家也就無以為繼,我們的確做了錯事,也承擔了老天給的報應,我能做的,就是盡量能讓你們活的平坦一點,外婆留你,無非是想讓你好好活著,給你講這個故事,是要你明白世事流轉,一切皆有緣起,這世上受難的不是你一個人,無辜犧牲的也不僅岳峰一個,看開些,日子就好過些。」
季棠棠笑起來,她擦了擦眼淚,走到鐵柵欄邊上,頭抵著柵欄問她:「外婆,黑苗的蠱術能破嗎?」
「能不能破,有沒有先例,我不知道。那個善蠱的黑苗老者說,如果要破蠱術,第一步要殺蠱蟲,已經七十多年了小夏,盛澤惠把蠱蟲養在哪裡都沒人知道,想破蠱術,痴人說夢吧。」
季棠棠笑了笑,好像一點都無所謂:「那外婆,我反正是被詛咒了,也沒什麼盼頭了,你給我開個恩吧,我能想到最悲慘的死法,就是在這裡困死。你放我走吧,讓我去找岳峰,如果他還活著,讓我去救他,他能好好活著,我這輩子都感激你。如果他死了,讓我去給他收屍,哪怕抱著他的骨灰跳海呢,我都比現在活的開心。外婆你讓我開心點,你讓我走吧。」
盛錦如雙目緊閉,兩行渾濁老淚順著眼角攀過臉龐重重溝壑緩緩落下。
她嘴唇囁嚅著,顫抖著重複著一句話:「小夏,你聽外婆的話,外婆是過來人,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時間一久也就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