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③章
岳峰問石嘉信:「你怎麼還敢跟她生孩子?」
石嘉信不敢抬頭看他:「我也不想的……可是化屍鈴要傳代,我不做的話,也會把她配給別人……我想著,那還不如……」
岳峰真想罵他兩句,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想想一來自己沒立場,二來……石嘉信也未嘗不是個可憐人。
他沉默了一下,說:「帶我去看看思思吧。」
尤思這一極其慘烈的舉動,帶來的直接後果是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而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外姓女人,對盛家來講實在是比條狗還不如的——再也沒有人給她提供溶血,她身體里的血已經有了失去活性的跡象,而盛錦如重病之後,整個盛家在傳承的交接混亂之下,也鮮有人再來關注她,偶爾看向她的目光,都像在看一個多日後的死人。
八萬大山上下,也只有石嘉信還對她好了,他已經後悔沒有聽從季棠棠最後的勸誡,他有了把她送走的念頭。
有一次,他跟尤思提過,說:「思思,如果你想回家的話,我可以把你送回父母身邊。」
尤思盯著他直直的看,不說話,石嘉信讓她看的後背發涼,正想解釋幾句,尤思咯咯笑起來了。
她說:「你把我送回去幹什麼?折磨他們嗎?石頭,一日夫妻百日恩,將來你真見到我父母,就跟他們說我是走路不小心,讓車子給撞死了,當場死了,一點罪都沒受。千萬別真告訴他們我發生什麼事了,我謝謝你大恩大德了。」
她笑著說的,說到最後痛哭不止,石嘉信也哭了,他在尤思身前跪下來,問她:「那我怎麼辦,思思,你說啊,說了我死也給你辦到。」
尤思不看他,抬頭盯著天花板,幽幽說了句:「我這樣的還能去哪啊,我只能死在這了。」
石嘉信都快絕望了,直到忽然知道岳峰來了八萬大山。
見到岳峰的那一刻,他開始相信這世上的事,冥冥中都是註定的,就像他和盛夏,原本應該是結親的,雖然沒了這層緣分,但他在盛夏最絕望的時候陪了她最後一程,現在是他瀕臨絕望的時候,岳峰又來拉了他一把。
岳峰帶走了尤思。
尤思沒什麼行李,但石嘉信還是忙前忙后拾掇了很久,他對岳峰說:「思思用的錢算我的,生活費什麼的,我給你打過去,不夠你再問我拿。」
出八萬大山,照例要走一段機耕道,拖拉機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嘎拉嘎拉地顛簸,石嘉信坐在一側,岳峰帶著尤思坐在另一側,尤思偎依在岳峰懷裡,出發時天還是陰的,走了半程之後,雲層后的陽光突然照射下來,尤思驚怔了一下,像是剛醒,忽然問岳峰:「棠棠呢,在家嗎?」
岳峰說:「棠棠死了。」
尤思看著他不說話,岳峰把頭偏開,沉默著沒再作聲,過了會,尤思小聲的哭起來。
岳峰的車子停在第一次來時那個小鎮的飯館後面,下拖拉機時,飯館門口有幾隻雞,撲騰著翅膀爭食,掐的臉紅脖子粗的,岳峰當場就愣了,他想起第一次來,季棠棠還神智不清,非蹲在那看老母雞啄食,什麼叫物是人非,這就是物是人非了吧。
他不想再多停留,把尤思的行李拿到車上放好,讓尤思坐副駕駛,幫她把安全帶扣上,然後拉開車門,正想上駕駛座,石嘉信在後面叫他:「岳峰,你過來一下。」
岳峰還以為他有關於尤思的話要交代,示意尤思等會,誰知道石嘉信一直帶著他往房子後頭走,走了會停下來,說了句:「以前這都是鋪石板的,還有棵樹,現在砍了,都糊水泥了。」
岳峰奇怪地看他,石嘉信又走了兩步,似乎是在找方位,末了不是很確定的停下來,指著正前方說:「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當時我帶小夏先到的這裡,她借了手機給她爸爸打電話,她就站那,然後跪下來給她爸磕頭,讓她爸爸一定要救你,我拉都拉不住……」
岳峰當時就收不住了,進八萬大山這一路,他一直覺得還好,沒失態,或許真的是過的久了,再痛苦也淡了,現在才知道是痂沒被翻起來,真戳到痛處,血還是止都止不住。
他腿一軟,坐在地上就起不來了,身邊的水泥地糊的平整,幾次想伸手去觸,總像被烙到一樣又顫抖著縮回來,石嘉信說:「岳峰,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岳峰沒想哭,但是眼淚不知道怎麼的還是下來了,他眼前就那麼模糊著,跟石嘉信說了很多,語無倫次的,自己都不記得說什麼了,但是有一段他記得,他記得自己說:「毛哥總給我打電話,說都這麼久了,得過去,得往前看,得忘掉,你叫我怎麼忘啊,啊?怎麼忘?我這輩子都找不到第二個肯為我下跪肯為我去死的人了,我記著她有錯嗎?」
……
末了,是尤思過來了,她在車裡等了很久,自己下車來找,她在岳峰身邊站了一會,伸手輕輕搭住他的肩膀,說:「岳峰,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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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前後後,尤思在岳峰身邊捱了不到四個月。
尤思死後,岳峰依照她的遺願,沒有通知她家裡,火化之後就近買了塊墓地葬掉,石嘉信也真的沒有去祭拜,岳峰忙活的那幾天,他只在邊上幫襯著,岳峰進墓園燒紙的時候,他就在墓園大門外站著,獃獃看著園子里遠處裊裊升起的那線紙煙。
喪事過後幾天,石嘉信就回了八萬大山,相繼走了尤思和石嘉信,屋子裡簡直冷清的可怕,一天無意間看日曆,岳峰忽然就怔愣了一下。
日子過的這麼快,居然又到年底了。
又過了兩天,有好消息傳來,潔瑜懷孕了。
女人懷孕了之後,就不好那麼勞累,方程式找到岳峰,吞吞吐吐地表示不想讓潔瑜再打理酒吧的生意,岳峰也爽快,短時間內聯繫了兩個買家,兩個酒吧全轉手了。
這一舉動讓九條大為光火,黑皮給岳峰發簡訊說:你這不是打九哥的臉嗎,前段日子公安查你,九哥沒好提讓你幫忙的事,現在你倒好,底都起了,你悠著點,九哥肯定不得讓你好過。
收到簡訊,岳峰連回都懶得回,冷笑了一聲,心說:老子這些日子就沒好過過,還能不好過到哪去。
除夕前一天,岳峰去母嬰店轉了一圈,買了不少東西送潔瑜,連嬰兒床嬰兒車都齊備了,潔瑜跺著腳埋怨他:「肚子還沒大起來呢,你這不瞎花錢么。」
頓了頓又說:「哥,明兒過來吃飯唄,這兒人多,熱鬧。」
估計是因為潔瑜懷孕的緣故,方程式老家的父母和妹妹都過來一起住了,潔瑜說這話的時候,老人家正在面板旁邊忙活著搓湯圓,長滿褶子的老臉笑的跟一朵花似的,很是客氣的招呼岳峰:「是啊是啊,一起過來吃吧,也就加雙筷子。」
也就加雙筷子,到底還是外人的筷子,大團圓的,何必呢,格格不入的,岳峰笑笑說:「不了,我明兒要……看我媽去。」
這話說出來,純粹是當託辭說的,但是一出口,主意忽然就堅定下來,岳峰突然覺得,再怎麼樣,金梅鳳到底也是生他養他的親媽。
就像秦守成,千不是萬不是,到底還是棠棠的爸爸。
往年都是晚上才過去,這一次他特意提早,置辦了年貨下午就開車過去了,路況挺好,到的時候才剛到晚飯的點,趙姨給他開門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會之後喜出望外:「峰子快進來,才剛要吃飯。」
金梅鳳在沙發上坐著看電視,對岳峰的突然到來也很有點手足無措,她穿普普通通的黑色羊毛衣,絳紫色呢褲,保暖鞋,頭髮攏在耳後,絲絲的花白,往常那個出現在他面前緊繃著的,打扮的花枝招展不倫不類尖酸刻薄的金梅鳳,好像只是另一個人。
又或許是,時間沒到,她還沒來得及換裝登場。
岳峰也有點尷尬,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幫著趙姨把年貨拎進屋裡,趙姨把他讓在沙發上坐下,又去端了餃子上來,金梅鳳很不自在地往邊上挪了挪,招呼趙姨坐下來一起吃。
三個人各吃各的,全程只有筷子磕碗和電視里的聲音,吃到一半時,金梅鳳說了句:「醋沒味道。」
趙姨趕緊站起來:「曉得你愛吃辣的,冰箱里有剛買的辣醬,還沒開呢。」
她去冰箱里拿了辣醬過來遞給金梅鳳,金梅鳳撕了塑料覆膜,伸手去擰瓶蓋,蓋子卡的緊,兩次都沒擰開,岳峰看在眼裡,忽然說了句:「媽,我來吧。」
這一聲「媽」,震的金梅鳳整個人都傻了,岳峰也沒看她,伸手把瓶子拿過來,使了個力擰開了,遞過去時,金梅鳳還怔著,沒接,又過了兩秒鐘,突然把面前的碗一推,回房去了。
岳峰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才放下去,趙姨趕緊打圓場:「峰子,你媽就是這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這還算好的了,往年都摔鍋摔碗的……」
岳峰笑笑說:「知道。」
說完了,低頭吃餃子,味同嚼蠟,覺得自己怪沒勁的,又覺得自己活該:找了全世界想找到個溫暖的地方,很顯然是自作多情了,自己怎麼能幼稚成這樣,這麼多年風刀霜劍的對抗著,你現在想緩和,叫一聲媽,就春暖花開了?
他掏紅包給趙姨:「姨,你多幫襯著,我走了。」
趙姨很意外:「剛來這是……不守夜了?」
「不了,潔瑜……喊我過去吃飯,我先頭應下了。」
趙姨沒辦法,千叮嚀萬囑咐地送他出去了,回屋了之後趕緊去裡屋看金梅鳳,金梅鳳坐在地上,趴在床沿上發獃,趙姨趕緊過去扶她:「姐,這大冬天的地上冷不冷啊。」
金梅鳳沒起來,哆嗦著抓住她的手,一開口就帶了哭音:「小趙,峰子喊我媽呢,你聽見沒?」
趙姨讓她這一句說的,眼角都濕了:「聽到了姐,我早跟你說吧,別跟峰子犟,怎麼著都是自己身上掉的肉不是?峰子大了,懂事了,就不像過去那麼扭了。」
金梅鳳眼淚慢慢流過被火燒過的坑坑窪窪的臉:「我知道峰子恨我,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他恨著我呢,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當時是慌了,我做那麼不要臉的事,我心裡怕,我就別了門,我真不知道會失火,那也是我男人不是,我得多黑心才會要把他燒死?我真是不知道,我後來也拼了命想去救他,火太大了,我救不了,還把臉給燒了,小趙我真不是故意的,峰子恨我呢,我都不知道怎麼給孩子說……」
她說著說著就說不出連貫的話了,喉嚨里哽咽著嗆著,肩膀聳的厲害,趙姨蹲下身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勸她:「沒事兒,峰子歷的事多了,慢慢兒的會明白的,你看今年不就挺好嗎,會好起來的啊姐,咱慢慢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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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點,不上不下的,街上僅有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往家裡趕,岳峰忽然很羨慕他們:至少他們這個晚上,都有要趕回去的方向,只有他,方向盤左擰右擰的去哪都成——反正他那個所謂的「家」,也只不過是間只住了他一個人的磚頭水泥房子。
正漫無目的地沿路開著,手機突然響了,看清來電顯之後,岳峰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是九條,多日不聯繫,那頭的聲音怎麼聽怎麼覺得陌生和怪異:「峰子,年底了,兄弟們聚聚,金碧輝煌KTV,三樓301,給做哥哥的個面子,你會來吧?」
「你會來吧」四個字,拖著長長的尾音,意味深長的話裡有話。
「好,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