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前世
001.
顏箏沒有想到,她與少帝素來恩愛情篤,竟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仁明殿前,她捂著疼痛如絞的腹部,臉色蒼白如雪,饒是渾身上下已無一絲氣力,卻仍自艱難地走到少帝身前,「你胡說!我父親怎麼會秘囤私兵幫助寧王造反?我是夏朝皇后,他已經貴為國丈,寧王難道還能給他更大的好處?這一定是有人栽贓構陷,請皇上明察!」
顏家是夏朝開國元勛,祖父顏緘平韓王之亂有功,擢封安國公,父親顏朝尚主,她母親安雅公主是先帝的姐妹,雖然故去多年,但先帝在時對顏家一直都頗有關照,自己和元忻的婚約就是先帝欽定的。
后族榮華,算得富貴已極,哪裡還需要靠謀逆來投機更大的利益?
霜降將至,秋意深濃,顏箏只著一身素色衣袂臨殿而立,寬大的袖口捲起層層風浪。
少帝元忻穿著九龍團袍,玉藻旒珠微垂,遮住他臉上的神情。
他扶過她肩膀,語氣溫柔,卻帶著一絲深濃的無奈,「箏箏,你才小產過,不能見風,快回榻上去躺著,有什麼話我們從長計議。」
顏箏嗤聲冷笑,甩開元忻手臂,「皇上是在說笑嗎?我父親被誣謀反,顏家上下三百多口盡皆入了天牢,擇日就要問斬了,這等緊要關頭,我豈能安然躺下,再說什麼從長計議?」
她撫著腹部的手掌微微顫抖,再抬起頭來時已泫然落淚,「我們的孩兒沒了,皇上也說讓我從長計議,可這些天過去,繆妃仍舊在宮裡頭逍遙自在,我就知道,皇上說從長計議的意思,其實就是莫要再提。繆妃在我的吃食上喂毒,也是我自己大意才著了她的道,皇上說忍,所以我便忍著。」
她咬了咬唇,目光里滿是堅定,「但這回不行,謀逆是滅族之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含冤而死,更不能坐視家族傾覆,那可是三百多條人命啊!」
繆妃是繆太后的侄女,有太后相護,元忻至孝,性子又綿軟,是不會重懲繆妃的,這一點顏箏早就料到。她一早就打算要用自己的方式,為無辜枉死的孩兒討回一個公道,可惜她的身子尚未養好,便又出了這樣的事……
元忻皺著眉頭,臉上布滿為難的神色,「朕也希望安國公是被冤枉的,可母后說,羽林軍已經找到大量安國公與寧王的私信,言辭句句誅心,書房裡還有一箱新制的御用違禁之物,連龍袍帝冠都已經做好了,安國公的謀反之心,事實清楚,罪證確鑿。」
他沉痛地搖了搖頭,「箏箏,母后說,安國公已經簽字畫押認了罪,朝中老臣也有密呈奏本,這件事……已經別無轉圜……那可是謀逆之罪,朕便是存了私心想要放過顏家,可怎麼去堵天下攸攸眾口?但你放心,母后說了,只要你肯大義滅親,你仍然是夏朝皇后,有我護著你一輩子,沒有人會因此敢對你不敬。」
元忻說話時語氣極盡溫柔,可這些話如此地殘忍冷酷,又豈是溫言輕語就能掩蓋過去的?
顏箏一時宛若置身冰窖,心中愈痛,思緒卻愈發清明起來。聽少帝口口聲聲「母后說」,她哪裡還能不明白,顏家滿門傾滅,與繆太后定然脫不了干係。
繆太後年輕時因為容貌出眾而名滿天下,甚至還因美色引起了北府韓王的叛亂,先帝平亂之後將韓王挫骨揚灰,對繆太后也再不復先前恩寵,倘若不是後來少帝機緣巧合下成為儲君,先帝駕崩之後登基稱帝,她母憑子貴成了太后,此生恐怕都要在冷宮永巷中度過了。
漫長而寂寞的冷宮獨守令繆太后失去了太多。
青春一去不復還,絕色美貌在時光侵蝕下逐漸頹敗,如凋零之花,轉眼碾落成泥。曾經視之為天的帝王已經作古,十數年間絕情相待,連半句溫存的話語都吝嗇賜予,只留給她一段刻骨的相思和閨怨情傷。她半生的愛與哀愁,隨著先帝駕崩皆隨風而逝,如今能緊握在手中的,也只有太后之位了。
作為對自己半生凄苦的補償,入主慈寧殿後,繆太后格外貪戀權勢,仗著少帝仁孝,遍封繆氏子侄,使嫡親的侄女入宮封妃侍君,她是后.宮至尊,亦想要將朝堂權柄收入囊中。
顏箏想,她和顏家,是礙了繆太后的眼吧?皇后之位,后族之名,那是繆太后心之渴望,當然要將障礙除之而後快了。
與寧王的通信可以偽造,違制的龍袍帝冠可以栽贓,認罪紙狀可以強行按下手印,繆太后一手遮天,想要強按這些罪名,那又有什麼難的?可惡那些老臣落井下石,偏偏皇上又懦弱,對太後言聽計從,不敢有半分忤逆,看來顏家這回是逃不開這一劫難了!
顏家傾覆,她這個皇后又能做到幾時?
便是當真如同元忻所言,他會護她一輩子,但她又豈能踩著家族和親人的屍骨安然享受榮華?她做不到的。
元忻見顏箏神色痛苦而帶著絕望,便再勸她,「箏箏,朕知道你與安國公素來不親,你和他是不一樣的。朕並非負心薄倖之人,這些年你為了我受了怎樣的委屈,我都懂的。只要這回你仍舊站在我這一邊,讓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繆妃,我一定會處置,給你和我們無緣的孩兒一個交代。你放心,誰都不能撼動你的地位!」
他眉間仍帶著無奈的神色,語氣卻驀然堅定起來,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便是母后……也不能……」
這時,仁明殿的門忽得被推開,繆太后滿身太后朝服威儀赫赫地進來,她臉上端著慈愛笑容,對著元忻柔聲問道,「皇兒在和皇后說什麼?什麼事便是母后也不能?」
她目光帶著盈盈水色,三分失望七分委屈地說道,「怪不得人家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想當初哀家和皇兒在冷宮相依為命,皇兒不論有什麼話都願意跟哀家說。哀家記得,景和十三年的冬天特別冷,冷宮沒有炭例,再冷也只好自個捱,哀家說,委屈了皇兒因為哀家不受先帝待見,皇兒卻說,挨餓受凍,總好過母子分離。」
她無限哀怨地嘆氣,「如今日子好過了,皇兒卻反而跟哀家離了心……」
繆太後年輕時生得極美,又有一把宛若黃鸝出谷般清脆動人的嗓音,如今她雖然容顏凋謝,但說起話來卻仍然婉妙好聽,雖是真真假假的抱怨,但聽起來卻像是一曲歡歌。
但在元忻聽來,這軟糯的言語卻像是鋒利的尖刀,對著他劈頭蓋臉地飛來。他在冷宮中長大,後來因為藺妃所出的皇子夭折,當時還是三皇子的寧王又殘暴不仁不堪為君,先帝這才將他接了出來。他貴為儲君,可每當想到冷宮中那些艱難歲月,總是萬分心疼自己的母親。
這番話,令他方才好不容易升起的那股堅定,便如同塵埃,被風霜吹過了無痕迹。他連忙上前扶住繆太后,「母后想多了,孩兒怎麼會跟您離了心?」
繆太后瞥了眼顏箏,繼續追問,「那哀家怎麼聽到皇兒說,要處置繆妃?」
元忻一愣,急忙說道,「母后聽錯了,沒有的事,繆妃好端端,又不曾犯了什麼大錯,孩兒怎麼會處置她?」
顏箏望著這對母子不由冷笑起來,她與元忻成婚五年,眼前這樣的情景發生過無數次。每回元忻信誓旦旦的許諾,繆太后就是有這個本事三言兩語就讓它不作數。她原就沒有指望元忻會幫著她處置繆妃,所以對他方才的承諾倒也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心裡總是痛的,她被害死的孩兒的性命,不及繆太後幾句「憶苦思甜」,她一直以為她與元忻也算得上是恩愛的,只是有些事礙於孝道罷了,但如今卻終於明白,她在元忻的心中,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倘若真的恩愛,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又怎能如此棄她的感受於不顧?
顏箏秋水一般的眼瞳鎖在一起,扇睫微微翕動,在蒼白的臉上投射下濃密的黑影,「太后沒有聽錯,皇上的確是說要處置繆妃。」
她微昂起頭,嘴角噙著一抹冷笑,「繆妃謀害當朝皇后,毒殺皇嗣,是死罪。繆妃所用的毒藥在她寢宮被搜到,替她買毒的人和投毒的人,都已經招認簽字畫押,人證物證俱在,繆妃的罪責不可抵賴,這樣證據確鑿,難道不應該處置嗎?這些罪證本宮已經遞交給宗親府,想必近日便有決斷。」
宗親府,是夏朝元氏皇族的長老會,雖不干涉朝政,但卻能處置元氏皇族內務,地位超然,顏皇后狀控繆妃毒殺皇嗣,這是頭一等的重罪,若是當真證據確鑿,那宗親府必當嚴懲,連皇帝和太后都無法阻攔。
繆太后氣怒非常,指著顏箏厲聲呵斥,「你怎麼敢!」
顏箏迎著繆太后欺身上前,步步緊逼,臉上帶著冰封一般冷冽的表情,她語氣森冷地說道,「我怎麼不敢?太后指使繆妃謀殺我的孩子,又捏造罪證栽贓誣陷我父親謀逆,我顏氏一族過不久后就都要人頭落地。這世間我再無親人,孑然獨自,最多便是一死罷了,又有什麼不敢的?」
她將繆太后逼退至廊下,自己卻憑欄而立,九層宮闕之上風卷飛揚,將她單薄的衣衫吹鼓起來。
元忻跟隨出去,看見她衣袂翩翩,像是只決然待飛的蝴蝶,恍若在天際游弋,虛無又飄渺,心中驀然有一絲沉悶的鈍痛,他想要上前拉住她,但繆太后在他身前擋住,他終於還是沒有敢伸出手來。
顏箏無暇顧及元忻的心思,她只是輕蔑地望著繆太后,臉上的笑容肅殺而冰冷,「太后想不到我敢做的事,還多著呢,譬如……」
她湊近繆太后耳側,用僅只彼此能夠聽到的聲音說,「慈安殿里藏著的假尼姑,太后當真以為我不知道嗎?聽說太後去歲身子有恙,好幾月不曾見人,其實是給咱們皇上生小弟弟了呢。」
繆太后又驚又怒,一把抓住顏箏的脖頸處的衣襟,瞠目欲裂,「你胡說!」
顏箏輕輕笑了起來,「自太後年輕時起,這樣的傳聞就多的是,我是胡說八道,還是確有其事,太后覺得這重要嗎?顏氏滿門盡滅,我帶著太后和繆妃陪葬,似乎還不夠本,那太后欠我的,就來世再還給我吧!」
她沖著繆太后眨了眨眼,身子輕輕一縱,便從玉砌的雕欄上滑落下去,像一朵純白的蓮花,在殷紅的血色中嬌艷綻放。
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她如願聽到宮人凄厲的喊聲,「太后殺人了!太后殺了皇后!太后將皇后從廊台上推下去了!」
已完結:[bookid==][bookid==][book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