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流民

92.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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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沒有可是!」韋堃拄著巫杖走過來,夜色中,他混沌的眼神似乎含著幾分悲切,「聽話,把夭夭送回去。」

韋懋急道:「阿爹,選別的巫女不行嗎?只是要人聯姻,何必非夭夭不可?何況那蕭鐸殺了多少無辜的人,做了多少殘暴無道的事?夭夭跟著他,能好過嗎?阿爹,您當真……捨得嗎……」

韋堃不語,目光投向韋姌,心中百轉千回。不久前,他收到后蜀的傳書,說公子均馬上要來九黎,此次必定是為了夭夭。所以,他寧願讓現在的妻子不快,也要叫韋妡去巫神殿抽籤。哪知陰差陽錯……當時漢使王汾就在場觀禮,只怕此刻結果都已經傳了出去。他縱然不舍,又能如何?

韋妡在旁邊小聲道:「阿哥,這又不是阿爹的意思,是阿姐自己去了巫神廟……」

「你給我閉嘴!我們家的事,有你說話的份嗎!」韋懋吼了一聲,韋妡連忙躲到韋堃的身後,委屈地說:「阿爹您看,在阿哥眼裡我就是個外人。」

韋堃馬上斥責韋懋:「懋兒,你怎麼跟你阿妹說話的?」

「我只有夭夭一個妹妹。阿娘臨終前要我好好照顧她,我絕不能食言!」韋懋堅決地說道,「哪怕拼著性命不要,我也要護她!」

聽韋懋提起已故的妻子,韋堃只覺得心口一痛,要阻攔韋懋的決心忽然便動搖了。他也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蕭鐸,的確不是什麼好的歸宿。

韋妡抿著嘴角,心中對韋姌的厭惡幾乎無法遏制。她跟韋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的阿娘鄒氏是改嫁給韋堃的。所以韋姌貌美如天仙,而她則隨了那早死的生父,相貌平平。韋妡小時候,曾經暗自希冀過韋懋能把她也當做親妹妹一般看待。可惜在韋懋的眼裡,她始終微如草芥,永遠比不上韋姌貴如隋侯之珠。

「你們走吧!就當我今夜什麼都沒有看見。」韋堃忽然揮了下手,別過頭去說道。

「阿爹您……」韋懋一愣,顯然沒有想到韋堃竟會放他們走。但他知道機會難得,再沒有遲疑,鞠了個躬便離開了。韋妡眼睜睜看著他離去,著急道:「阿爹,阿姐就這麼走了,我們怎麼跟後漢的使臣交代啊?他們可不是好惹的!」

「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韋堃沉聲說道。

***

此時,韋姌的侍女陽月正萬分焦急,在房中走來走去。

從下午時分,韋妡來叫韋姌一同去隔壁王氏的寨子開始,陽月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右眼是跳災的,陽月始終惴惴不安。

晚上果然出了事。

「嘩啦」一聲,陽月身後的門打開了。她急忙回頭去看,見韋懋抱著韋姌進來,神色匆匆。

陽月忙問:「大祭司,巫女這是怎麼了?」

「月娘,快收拾東西,給夭夭換身衣服,我們馬上離開!」韋懋吩咐道。

陽月不知出了何變故,但她沒有二話,立刻手腳麻利地收拾了個包裹,又給韋姌換了身素常的衣服。

三個人一起出了屋子。夜已經很深,寨子彷彿陷入了沉睡之中,連雞犬之聲都聽不見了。

韋懋認得出寨子的小路,背著韋姌沿山路而下,陽月手裡提著燈籠,仔細照路。行了一會兒,陽月無意識間回頭,看見寨子里亮起了暗紅的火光。她本能地喊道:「大祭司,您快看!」

韋懋回望,目光漸深。他知道那暗紅火光必是來自寨子的廣場,再想那王汾的做派,不僅擔憂起來……莫不是阿爹他們出了什麼事?他凝神站了片刻,果斷把背上的韋姌放下來,交給陽月:「你們先走吧。」

「大祭司!」陽月緊緊地抓住韋懋的前臂,又覺失禮,慌忙鬆了手,「我……我們在這等你。」

韋懋低頭看她一眼:「別等我,趕緊帶夭夭走。我回去,能拖片刻便拖片刻。」

陽月抿著嘴唇,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韋懋的身影漸行漸遠。

她終是沒有開口。

陽月至今還記得許多年前的那個雨天,自己又餓又冷地倒在九黎山的小道上,幾近昏迷。恍惚中,一個健壯的少年背起了她。從此九黎就成了她的家,而那個少年,也成為了她心底里的一個秘密。

她靠不近他,因他是九黎最英俊神勇的男人,是下一任大酋長的人選,她沒有資格。

但他說的話,她會無條件地踐行。

***

巫神廟前的廣場上,九黎的族民們被後漢的士兵推搡至此,頗有怨言。此刻,眾人臉上都帶著惺忪的睡意和隱而不發的怒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韋堃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方才他一回到家,就聽見巫神殿這邊有人叫喊,而後來了幾個士兵,將他全家「請」到此處來了。

鄒氏挽著丈夫的胳膊,略有些驚慌地低著頭。她年歲已不小,卻保養得宜,側臉望去就像個姑娘一般,只是五官並不出眾。韋堃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了聲:「莫怕。」

王汾背著手,氣定神閑地走了過來。他臉上雖笑著,卻讓人覺得那笑容陰森森的。

他的目光在殿前廣場梭巡了一遍,傲慢地說:「我聽說,你們選出的那名巫女跑了。大酋長,你們九黎並不想跟我大漢聯姻,是吧?」

這句話在人群中彷彿炸開了鍋。眾人的目光都望向韋堃,連鄒氏都忍不住小聲問道:「夫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小姌她……」

韋堃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而後對王汾道:「九黎定會派出巫女完成聯姻。」

王汾嗤笑了一聲:「韋堃,人都跑了,你要拿誰出來聯姻?你們九黎族不是最講信仰嗎?你的女兒是蚩尤大神選的,儀式我也看了,現在你跟我說要換人!」

韋堃沉默不語。他隱隱感覺王汾此次分明就是沖著韋姌來的,此刻看王汾的表現,更加印證了他的想法。

「大酋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您得給大傢伙一個說法。」

「是啊,好端端的人關在酒窖里,怎麼忽然不見了?」

族人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

站在人群中的王燮忍了忍,大聲說道:「人是我放的!夭夭姐本就是替我姐姐去抽籤的,我不忍心看她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你們要問罪,儘管沖我來好了!」

「燮兒,退下!」韋堃喝道。

「大酋長!」王燮還欲再說,被韋堃一個眼神逼退。他跟王嬙兩個自小就失去父母,韋堃十分照拂他們姐弟。王燮一直敬韋堃如父。

王汾揮手叫道:「好了,別爭了!我只要韋姌,勸你們乖乖把人交出來,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他話聲一落,後漢的士兵們便齊刷刷地拔出了劍。兵刃刺耳的金屬聲,彷彿劃破了這座古老山寨寧靜的夜晚,所有九黎族民心中皆是一凜。他們避世多年,過著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不禁心生恐懼。

「夫君,您可知道小姌去哪兒了?您就告訴他們吧。」鄒氏輕搖了搖韋堃的手臂,低聲哀求道。

韋堃不忍牽連族民,上前對王汾道:「是我的失職,與他們無關。大人若要交代,我這條命儘管拿去。」

「大酋長!」身後眾人異口同聲地叫道,有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甚至激動地往前沖了些。

韋堃抬手制止他們,目光堅定從容。鄒氏看著韋堃決絕的背影,藏在袖子中的手緊緊地握緊成拳。她沒有想到韋堃為了維護韋姌,竟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他將自己這個妻子置於何地?

「人是我放的,你們不要為難我阿爹和其它人!」

場面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個響亮的聲音從黑暗處傳來。韋懋慢慢地走回廣場上,站在王汾面前。後漢的士兵立刻衝上去,將他團團圍住。

韋妡下意識地動了一下,被鄒氏強行按住:「你也想去送死不成?」

鄒氏知道,蕭毅看中的,根本就不是那莫須有的能夠預見未來的傳言。他是為了藏在九黎深山中的某樣東西。而那東西的具體位置,只有歷任大酋長之間世代相傳,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作為大酋長的親生血脈,韋姌和韋懋都有機會成為繼任者。而只要控制了韋姌,韋懋和韋堃父子倆自然也得乖乖就範。因此王汾一來即表明了要的是韋姌,而鄒氏也樂得把這個眼中釘給嫁到後漢去。

他們一拍即合。

沒料到,即將大功告成之時,這父子倆竟然合著伙把人放跑了。王汾震怒也在鄒氏的意料之中。

「你們這一個兩個的,倒是都不怕死。可你們將我大漢的顏面置在何地!」王汾大聲呵斥道。他身為堂堂的禮部侍郎,被派來辦這等差事,心中本就窩火。而且這深山老林,連個好酒好菜都沒有,他早就想回去了。哪知道事情快要辦成時,人卻跑了。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蕭鐸停在韋姌的院子外面,轉身看她。她歪著頭,好像在出神想什麼,腳下沒停。

「到了。」蕭鐸出言提醒。

韋姌這才回過神來,猛地停住。只要再一步,她就會踩上蕭鐸的鞋面。她連忙退後些,拜道:「謝謝軍使,您早些休息。」說完,便往院子里低頭疾走。她現在腦海中都是夢裡蕭鐸親她的那些畫面,簡直是魔障了。

「楊信說,那夜他將你錯認了。」蕭鐸在她身後說道。

韋姌駐足,鎮定了下,才轉過身去:「楊軍使……是這麼說的?」

蕭鐸神色淡淡的:「他說他那夜只是醉酒後將你認作了他犯事的妾,並未提到九黎和蕭府半句,要我前來問你。你儘管說實話,他若妄言,我定會為你討一個公道。」

可惡,楊信竟敢威脅她!韋姌暗暗咬了咬牙。楊信這個借口漏洞百出,但他人都已經住在蕭府,說明蕭家肯定是不打算追究了。九黎的事,的確是棘手……所以這次,她選擇妥協。但讓她意外的是,蕭鐸竟來問她,還要為她主持公道。

「楊軍使說的沒錯,他應該是認錯了,誤會一場。」韋姌輕柔地說道,「反正我也沒事,軍使您就不要再追究了。」

蕭鐸看她順從的模樣,知道這並不是她本來的樣子。她千里迢迢遠嫁,求的就是保九黎一族平安,與他這個人無關。所以她受了驚嚇委屈,她感到孤獨無助,都不會開口說出來。

她不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嗯。」蕭鐸應了一聲,便轉身走了。

韋姌長長地出了口氣,在心裡又將楊信罵上幾遍,然後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床上,睡下了。

第二日,韋姌起床之後,依例去北院請安。但柴氏不見,她便只能跪在外面行了個禮,然後就回了自己的住處。秀致出去準備馬車,陽月為她梳妝時問到:「小姐,既然蕭夫人不見您,那明日還要去嗎?奴婢聽說那楊信來請罪,使相不追究了呢。」

韋姌正在挑選耳墜,聞言點頭道:「蕭夫人雖說不需要我這個禮,也未必看得上我,但我在蕭家一日,還是要敬她如母,禮數不可廢。至於楊信……月娘你要記得,我們在這蕭府太微不足道,沒有人會站在我們這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我找機會向蕭鐸要到了保九黎的承諾,我們便離開。」

陽月頓了頓:「小姐心裡,還是想著……那個人,對嗎?」

韋姌苦笑:「我跟他,這輩子大抵是不可能了。我只想有生之年再回到九黎,回到阿哥和阿爹身邊。余願足矣。」

陽月嘆了一聲,專心給韋姌梳頭了。

出門時,韋姌只帶上陽月,隨行的還有一位車夫。她要找人,不欲讓蕭府中人知道。況且鄴都在蕭鐸治下,向來太平。

韋姌坐在馬車裡,手上晃著韋懋給她的小盒子,裡面聽不到聲響,也不知道如何打開。她要去哪裡找這位三叔公呢?

韋姌在鄴都的主街一路問下去,竟沒有一家藥材鋪識得這盒子。她不免有些挫敗,早知道當初問清楚阿哥,省得她如今像大海撈針。到了沿街最後一家不起眼的藥材鋪前,韋姌本想直接走過去,卻看到一位白衣男子被裡頭的夥計請了出來。

「李大人,求求您別再來了,東家已經說過了不見您。」

那男子道:「我誠心前來,你們東家也太過拒人於千里了。」

夥計沒說話,只俯身作揖,轉身就回了藥鋪里。男子無奈地用摺扇敲了敲掌心,回頭卻見一個戴著幃帽的姑娘和一名年輕女子立於身後。他禮貌地笑笑,正打算離去,眼神不經意間落在那姑娘手中的盒子上,頓時來了興緻。

「姑娘這盒子……有幾分意思。」

韋姌連忙問道:「這位先生知道怎麼打開嗎?」

李延思聽對方的聲音,如鶯簧百囀,悅耳動聽。憑藉他豐富的人生閱歷,推斷出這定是位十分貌美的姑娘。他一向樂得為美人效勞,便伸出手道:「我可以試試看。」

韋姌將盒子遞給了李延思。李延思略通機關術,知道這個盒子乃是魯班盒,若掌握不到技巧,的確不好打開。他粗略看了看,兩手從盒子的旁側抽出一根精細的小木棍,只聽「啪」的一聲,盒子蓋便彈開了,頓時香氣四溢。

李延思仔細聞了聞,發現竟然是神思香,不由得驚嘆。這玩意兒只有這家藥鋪的主人才能調得出來,味道十分獨特,而且精貴得很。小小一勺,便要一兩金子,堪稱是香中之王。居然被人如此隨意地放進一個其貌不揚的盒子里,真乃暴殄天物。

李延思的鼻子靈,只不過聞了這香一次,便記下了味道:猶如美人出浴,海棠春睡,妙不可言。

藥材鋪里的夥計立刻跑出來,喊道:「這神思香是誰的?」

韋姌應道:「是我。」

夥計的態度立刻轉變,抬手向里:「東家請貴客到裡頭一敘。」

陽月興奮道:「小姐,看來是這裡了!」韋姌點了點頭,剛要隨夥計進去,李延思忙上前攔道:「姑娘,怎麼說也是我為你打開了這個盒子,不如你幫我跟藥鋪的東家說說情,讓他見我,如何?」

「李大人!」夥計不知李延思如此厚臉皮,不滿地叫了一聲。

李延思也不理他,只看著韋姌。

韋姌雖不知李延思的身份,但見他面容和善,笑意盈盈的,並不像是壞人。他幫了忙,她按理來說也該答謝,便對李延思道:「那我試試看,請先生在此稍等片刻。」

「有勞姑娘。」李延思笑著抬手道。

……

這前面的藥鋪如彈丸之地,後院卻是別有洞天,猶如一個葯堂。北面靠牆放置著上下左右七排斗的葯櫥,前面是一張烏木長櫃,擺放著葯碾子和攤開的蘆葦紙,還有一些瓶罐。朝南則是幾個爐子,正在「咕嚕咕嚕」地冒熱氣。

一名身穿青衫白褂的男子手中提著戥秤,拉開了葯櫥上的一個抽屜,取了些葯出來。

「東家,持神思香的人來了。」夥計上前稟報道。

那男子應聲回過頭來,修晳清俊,竟十分年輕。他道:「嗯,你下去吧。」

夥計告退。

男子解開褂子朝韋姌走過來,抬手拜道:「顧慎之見過大巫女。」

「三……」韋姌對著這麼年輕的人,實在喊不出「三叔公」這稱呼。

顧慎之擺了擺手:「巫女若叫不出來,不妨直呼其名。反正也只是族親,並無大礙。」

韋姌一時半會的確叫不出口,只道明來意:「我今天,是有兩件事想請您幫忙。其一,我想寄封信回九黎給我阿爹,越快越好。其二,我想向您打聽……后蜀的情況。」

「寄信好辦,我這裡就有紙筆,巫女寫完之後可放心交給我。至於后蜀……巫女想打聽什麼呢?」顧慎之雙手攏在袖中,閑閑地問道。

陽月見韋姌似難以啟齒,便替她問道:「聽說后蜀皇帝重病,諸位皇子都在爭皇位。不知現在情況如何了?」

「后蜀的情況如何我尚不知曉,但大祭司被公子均請去后蜀給皇帝治病了。局勢或有轉機。」

阿哥竟去了后蜀?韋姌懸著的心放下來一些。以阿哥的醫術或許能治好蜀主,那麼孟靈均就暫時不會有危險了。她記得在九黎時,孟靈均說他最推崇的是墨家,兼愛非攻……必定不想與幾個哥哥為敵。可他那幾個哥哥不一定會顧念手足之情。

韋姌心事重重,坐在方桌旁寫信,陽月為她磨墨。她信里主要是向阿爹示警,並叫他調查那東西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寫好之後將信封嚴實,才交給顧慎之。

顧慎之將信收好,韋姌問道:「外面那位先生,您為何不見呢?」

顧慎之帶著幾分不屑道:「他是個官,我這人向來不愛與官府的人打交道。」

韋姌笑道:「有道是來者皆為客,既然是官府中人,就算是地頭蛇了。不管買賣能不能做成,您見一見總歸算是個交情。何況他剛才幫我開了盒子,我才能順利找到這裡,也算是欠他一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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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聯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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