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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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周宗彥的夫人馮氏一早就帶著下人在門口親迎。
她見到從馬車上下來的韋姌,顫顫巍巍地迎上去,拉著韋姌不停地說:「像啊,真像啊!你們瞧她,生得跟惠兒和敏敏可像?」
旁邊的人不好忤逆她的意思,只得點頭附和。
韋姌一頭霧水,她與這周夫人可是初次見面,一時拿捏不好分寸。恰好,韋懋和王汾走過來。王汾向馮氏行過禮之後,小聲對韋姌說:「周夫人精神不大好,你且順著她的意便是。」
韋姌點了點頭,見馮氏身子單薄,雙手凍得冰涼,連忙將身上的披風脫下來,加在她的身上:「讓您久等了。」
「來,快隨我進來。」馮氏拉著韋姌進去,一行人便跟在後面。周宗彥此刻不在府中,管家便讓幾人在明堂稍作休整。周夫人拉著韋姌說了幾句話,直到侍女喊她回去喝葯,她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韋姌問王汾:「大人可知道夫人得的是什麼病?」
王汾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國公夫人原來生有三個女兒,小女兒兩歲的時候便夭折了,自此精神就不大好。好在經過數年的調養,已然有點起色。怎知去年軍使的夫人猝然離世,她大受打擊,竟卧床不起。此番將姑娘認作女兒,想必也是個慰藉罷了。」
韋姌點了點頭,心中對馮氏生出幾分同情來。她自幼喪母,馮氏失去了兩個女兒,倒也是同病相憐。
這時,下人跑進來稟報道:「國公回府了。」
眾人連忙起身相迎。
周宗彥聽聞王汾等人已經到達,便放下衙署裡頭的事回來一探究竟。長女過世沒多久,使相便又要蕭鐸娶妻,現在這新妻居然還要塞給他做女兒,他心中自然十分抗拒。哪知病中的馮氏聽說韋姌要來,不但精神好了許多,還命下人精心布置住處,添了許多女兒家用的東西。
他不好掃妻子的興,只能默許了認親一事。
周宗彥見到韋姌之後,自是十分震撼。他自己的兩個女兒,已經是大漢數一數二的美人,沒想到這個認來的女兒,也完全不遜色。他不由得又想起當年一個方士所言,他周家會有一門三后的至尊榮耀。
韋姌依照禮制,在王汾的見證下,向周宗彥行了跪拜禮,喚了聲「父親」。周宗彥只淡淡地應了,便吩咐侍女帶她前往住處安置。
韋姌被安排住在府中東院,屋子裡的一應器物全都是嶄新的,並飾以少女最喜歡的桃色帷幔,綴以珠玉,馮氏還派了四名得力的侍女前來照顧。
陽月與侍女們共同收拾韋姌的行裝,其中一名年紀大些的侍女上前恭敬地說道:「奴婢叫夕照,入府時間比她們都要久些,原本在夫人身邊伺候。小姐要不要先沐浴換身衣服?奴婢們已經把東西都備好了。」
韋姌低頭,見自己還穿著九黎的服飾,心想入鄉隨俗,便點頭應允了。
屋中抬入木桶,架起屏風。韋姌還沒試過沐浴被這麼多人圍觀伺候,心中有些緊張,面上卻強裝鎮定。夕照為她寬了衣裳,扶著她進入浴桶中。水汽氤氳,韋姌周身的寒冷好像都被熱水驅散,取而代之的是流過四肢百骸的一种放松舒暢。
她愜意地閉上眼睛,漸漸就有些乏了。
夕照體貼地幫韋姌把長發綰起,小心地擦拭她的皮膚,動作十分輕柔。陽月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她初來漢地,並不懂這裡的禮儀風俗,先靜觀為好,省得出錯。
等到沐浴完,侍女捧來簇新的衣飾,請韋姌坐在妝台前,幫她打扮起來。時人尚簡,歷經前朝的盛世繁華之後,便是百年的戰亂,至今天下仍未一統。魏國公勤儉也是出了名的,是以國公府的東西,用料成色都不算奢華。
侍女將韋姌的頭髮上半股梳成髻,插上金銀花簪子,又挑了兩支流蘇銀質耳墜,在她臉上淡施脂粉。一身茜色的羅衫,窄袖收身的剪裁,襯得她身姿窈窕纖細。領子和袖口綉著蝴蝶芍藥瓔珞紋,葉做藍綠色,花呈桃紅色,蝶是黃色,更添了幾分活潑俏麗。
等到韋姌打扮好,陽月只覺得眼前一亮,身旁侍女紛紛誇讚:「小姐換了身衣裳,更像是仙女下凡了。」
一個侍女口快說道:「比咱們二小姐還好看呢。」
夕照看了那名侍女一眼,侍女連忙低頭不敢再言了。
氣氛變得有絲古怪,韋姌笑道:「我肚子有些餓了,姐姐這兒可有吃食?簡單的菜式就可以了。」
「小姐稍待,奴婢這就去準備。」夕照應了聲,便帶著侍女出去張羅了。隱約還聽到她呵斥了方才那小侍女兩句。
陽月走到韋姌身邊,幫著理了理她衣服上的襟帶,小聲道:「這魏國公的二小姐不知有什麼稀奇?竟連提都不讓提。今日也未曾在府中瞧見。」
韋姌回道:「這二小姐倒也不是稀奇,只不過離家出走有幾年了,看樣子是還沒有回來。」
陽月一愣:「巫女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聽……孟靈均說的。」韋姌低頭似不經意地提起。
兩年前她救了孟靈均之後,孟靈均便在九黎住了一段時日,不僅教她讀書,也與她說些天下事。他提起過這位魏國公府的二小姐周嘉敏。說她不僅美貌出眾,才藝智慧都堪稱當今天下女子中的翹楚。但她不顧如山海般的追求者,只給父母留了張紙,說要遊歷天下各國,然後便瀟瀟洒灑地離家了。
在這個時代,能說走就走,丟下一切的女子,委實不簡單。也是今日到了魏國公府,韋姌才從記憶的角落裡翻出此事。
不僅如此,韋姌還隱約記得當時孟靈均說道:「姌姌,你可知這位二小姐的眾多追求者中,最有名的便是那青梅竹馬的蕭鐸……」
……
周宗彥特別設宴款待王汾和韋懋。王汾餓了幾月,看見眼前的大魚大肉自然是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而韋懋吃得並不多,更多時候在出神想事情。
席間,周府的舞姬前來獻舞,酒過三巡,王汾已喝得雙眼迷離,東倒西歪。周宗彥命兩名侍女扶他去休息,又派人安置好了韋懋,自己則去往書房。
部下前來稟報:「屬下已經在復州一帶打聽過了,還是沒有二小姐的消息。」
周宗彥沉吟了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部下恭敬地退出去了。
周宗彥走到窗邊,本因寒夜風涼,要把窗戶關上,抬頭看到夜空中的星河璀璨,思及周嘉敏,不禁悵惘。若不是每月不知從何方寄來的信箋上的寥寥數語,他幾乎要以為她不在人世了。
當年諸般陰差陽錯,致使周嘉惠先嫁給了蕭鐸,周嘉敏悲憤離家,至今未歸。去年周嘉惠出殯,馮氏久病,都未見這不孝女回來。
但周宗彥心裡仍然牽挂著她。他打小最為疼愛周嘉敏,視若掌上明珠。蕭鐸便是要再娶,也該娶敏敏才是……
「國公!」下人在外面叫道,「使相送來一封急函!」
「呈進來。」周宗彥終於關上窗子,轉身言道。
……
韋姌換了新的屋子和床,睡得並不踏實。輾轉反側一夜,後半宿的時候方才入眠。
夢裡,她又見到了紅帷帳,空氣里明顯有歡愛的氣息。
帳里的兩具身體赤-裸交纏,一男一女。女的嬌小,男的健碩。她分明看見被壓在下面的那個女子正是她自己,而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只能看到背後,看不清臉。
男人身上筋肉結實,身量高大,而她則滿臉通紅,頭髮披散在床上,口裡發出羞人的吟哦。
男人捧著她的臉,深深地親吻她。
她的雙手攀著男人的肩膀,身體被撞得一上一下。
「夭夭,我的心肝。」男人的聲音低啞,有些含糊不清,但滿懷愛意。兩人唾液相濡,她嬌軟地嗔道:「夫君……別……那裡……啊!」
韋姌嚇得驚坐起,發現只不過是個夢罷了。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夢中的一切太過真實,也太過詭異。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不知道夢裡的男人是誰,只覺得臉紅心跳一切都像是親身經歷般。那是她的未來嗎?那個喚她的男人是……蕭鐸?
不可能……她自己都覺得荒誕。可神技到現在都沒有出過差錯。
韋姌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還是掀開被子下床喝水。睡在外間的陽月聽見動靜,輕聲問道:「巫女醒了嗎?」
「沒事,月娘。我只是口渴,起來喝點水,你先睡吧。」韋姌輕聲道。
陽月應了一聲,便沒有動靜了。
等一杯水喝下,韋姌覺得心緒平復了些,復又回到床上入睡,這次沒有再做夢。
第二日,韋姌一早就跟著夕照去北院馮氏的住處請安。周宗彥雖貴為國公,但僅有一妻,沒有納妾,府里的人口也十分簡單。馮氏的精神看起來很好,只不過一直不肯喝侍女端來的湯藥。
侍女跪在塌旁,勸道:「夫人,葯還是要按時喝的。」
沒想到馮氏耍起了小孩子脾氣:「這麼難喝的葯,天天喝!今日不想喝。」
侍女匍匐在地上,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勸了的話,怕惹惱夫人,不勸的話,回頭國公怪罪下來,她也是難辭其咎。
韋姌將侍女手邊的湯藥捧起來,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的確苦味沖鼻。她笑著對馮氏說:「母親請稍等我片刻。」然後便起身,帶著陽月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拿著一碟圓圓的黑丸子進來,坐在馮氏身邊道:「母親來試試這個。」
侍女連忙起身阻攔:「夫人身子不好,不可以隨便亂吃東西的!」
這時,素日里負責照顧馮氏的醫士走進來道:「不用擔心,這藥丸是老夫親眼看著小姐做的,藥效跟那碗湯藥是一樣的。夫人可先服用看看。」
侍女這才不快地退開了。
馮氏拿了一粒藥丸放在嘴裡,發現是甜的,很容易就能吞咽。
待馮氏服下全部三粒藥丸之後,拉著韋姌的手,親切地問:「孩子,你怎麼會做這樣的東西?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
「沒有可是!」韋堃拄著巫杖走過來,夜色中,他混沌的眼神似乎含著幾分悲切,「聽話,把夭夭送回去。」
韋懋急道:「阿爹,選別的巫女不行嗎?只是要人聯姻,何必非夭夭不可?何況那蕭鐸殺了多少無辜的人,做了多少殘暴無道的事?夭夭跟著他,能好過嗎?阿爹,您當真……捨得嗎……」
韋堃不語,目光投向韋姌,心中百轉千回。不久前,他收到后蜀的傳書,說公子均馬上要來九黎,此次必定是為了夭夭。所以,他寧願讓現在的妻子不快,也要叫韋妡去巫神殿抽籤。哪知陰差陽錯……當時漢使王汾就在場觀禮,只怕此刻結果都已經傳了出去。他縱然不舍,又能如何?
韋妡在旁邊小聲道:「阿哥,這又不是阿爹的意思,是阿姐自己去了巫神廟……」
「你給我閉嘴!我們家的事,有你說話的份嗎!」韋懋吼了一聲,韋妡連忙躲到韋堃的身後,委屈地說:「阿爹您看,在阿哥眼裡我就是個外人。」
韋堃馬上斥責韋懋:「懋兒,你怎麼跟你阿妹說話的?」
「我只有夭夭一個妹妹。阿娘臨終前要我好好照顧她,我絕不能食言!」韋懋堅決地說道,「哪怕拼著性命不要,我也要護她!」
聽韋懋提起已故的妻子,韋堃只覺得心口一痛,要阻攔韋懋的決心忽然便動搖了。他也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蕭鐸,的確不是什麼好的歸宿。
韋妡抿著嘴角,心中對韋姌的厭惡幾乎無法遏制。她跟韋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的阿娘鄒氏是改嫁給韋堃的。所以韋姌貌美如天仙,而她則隨了那早死的生父,相貌平平。韋妡小時候,曾經暗自希冀過韋懋能把她也當做親妹妹一般看待。可惜在韋懋的眼裡,她始終微如草芥,永遠比不上韋姌貴如隋侯之珠。
「你們走吧!就當我今夜什麼都沒有看見。」韋堃忽然揮了下手,別過頭去說道。
「阿爹您……」韋懋一愣,顯然沒有想到韋堃竟會放他們走。但他知道機會難得,再沒有遲疑,鞠了個躬便離開了。韋妡眼睜睜看著他離去,著急道:「阿爹,阿姐就這麼走了,我們怎麼跟後漢的使臣交代啊?他們可不是好惹的!」
「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韋堃沉聲說道。
***
此時,韋姌的侍女陽月正萬分焦急,在房中走來走去。
從下午時分,韋妡來叫韋姌一同去隔壁王氏的寨子開始,陽月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右眼是跳災的,陽月始終惴惴不安。
晚上果然出了事。
「嘩啦」一聲,陽月身後的門打開了。她急忙回頭去看,見韋懋抱著韋姌進來,神色匆匆。
陽月忙問:「大祭司,巫女這是怎麼了?」
「月娘,快收拾東西,給夭夭換身衣服,我們馬上離開!」韋懋吩咐道。
陽月不知出了何變故,但她沒有二話,立刻手腳麻利地收拾了個包裹,又給韋姌換了身素常的衣服。
三個人一起出了屋子。夜已經很深,寨子彷彿陷入了沉睡之中,連雞犬之聲都聽不見了。
韋懋認得出寨子的小路,背著韋姌沿山路而下,陽月手裡提著燈籠,仔細照路。行了一會兒,陽月無意識間回頭,看見寨子里亮起了暗紅的火光。她本能地喊道:「大祭司,您快看!」
韋懋回望,目光漸深。他知道那暗紅火光必是來自寨子的廣場,再想那王汾的做派,不僅擔憂起來……莫不是阿爹他們出了什麼事?他凝神站了片刻,果斷把背上的韋姌放下來,交給陽月:「你們先走吧。」
「大祭司!」陽月緊緊地抓住韋懋的前臂,又覺失禮,慌忙鬆了手,「我……我們在這等你。」
韋懋低頭看她一眼:「別等我,趕緊帶夭夭走。我回去,能拖片刻便拖片刻。」
陽月抿著嘴唇,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韋懋的身影漸行漸遠。
她終是沒有開口。
陽月至今還記得許多年前的那個雨天,自己又餓又冷地倒在九黎山的小道上,幾近昏迷。恍惚中,一個健壯的少年背起了她。從此九黎就成了她的家,而那個少年,也成為了她心底里的一個秘密。
她靠不近他,因他是九黎最英俊神勇的男人,是下一任大酋長的人選,她沒有資格。
但他說的話,她會無條件地踐行。
***
巫神廟前的廣場上,九黎的族民們被後漢的士兵推搡至此,頗有怨言。此刻,眾人臉上都帶著惺忪的睡意和隱而不發的怒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韋堃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方才他一回到家,就聽見巫神殿這邊有人叫喊,而後來了幾個士兵,將他全家「請」到此處來了。
鄒氏挽著丈夫的胳膊,略有些驚慌地低著頭。她年歲已不小,卻保養得宜,側臉望去就像個姑娘一般,只是五官並不出眾。韋堃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了聲:「莫怕。」
王汾背著手,氣定神閑地走了過來。他臉上雖笑著,卻讓人覺得那笑容陰森森的。
他的目光在殿前廣場梭巡了一遍,傲慢地說:「我聽說,你們選出的那名巫女跑了。大酋長,你們九黎並不想跟我大漢聯姻,是吧?」
這句話在人群中彷彿炸開了鍋。眾人的目光都望向韋堃,連鄒氏都忍不住小聲問道:「夫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小姌她……」
韋堃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而後對王汾道:「九黎定會派出巫女完成聯姻。」
王汾嗤笑了一聲:「韋堃,人都跑了,你要拿誰出來聯姻?你們九黎族不是最講信仰嗎?你的女兒是蚩尤大神選的,儀式我也看了,現在你跟我說要換人!」
韋堃沉默不語。他隱隱感覺王汾此次分明就是沖著韋姌來的,此刻看王汾的表現,更加印證了他的想法。
「大酋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您得給大傢伙一個說法。」
「是啊,好端端的人關在酒窖里,怎麼忽然不見了?」
族人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
站在人群中的王燮忍了忍,大聲說道:「人是我放的!夭夭姐本就是替我姐姐去抽籤的,我不忍心看她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你們要問罪,儘管沖我來好了!」
「燮兒,退下!」韋堃喝道。
「大酋長!」王燮還欲再說,被韋堃一個眼神逼退。他跟王嬙兩個自小就失去父母,韋堃十分照拂他們姐弟。王燮一直敬韋堃如父。
王汾揮手叫道:「好了,別爭了!我只要韋姌,勸你們乖乖把人交出來,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他話聲一落,後漢的士兵們便齊刷刷地拔出了劍。兵刃刺耳的金屬聲,彷彿劃破了這座古老山寨寧靜的夜晚,所有九黎族民心中皆是一凜。他們避世多年,過著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不禁心生恐懼。
「夫君,您可知道小姌去哪兒了?您就告訴他們吧。」鄒氏輕搖了搖韋堃的手臂,低聲哀求道。
韋堃不忍牽連族民,上前對王汾道:「是我的失職,與他們無關。大人若要交代,我這條命儘管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