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面對面
我轉過身慢慢地站起來,腦子裡快速地運轉了一兩秒,已經有了主張。臉上卻不動聲色,客氣地打招呼道:「您就是田老師吧?幸會幸會!」
我猜當時的場景如果在外人看來,就像是田老師是來我家作客一樣。
感覺身後的王建國也站了起來,不用回頭就可以猜到此時他的表情有多麼尷尬。做賊被抓固然對我們相當不利,但是不管這屋子藏著什麼貓膩,我就不相信憑王建國的身手和我雖有限卻無比慘烈的打架經驗,我們會吃什麼眼前虧。
但是眼下田老師看著我們的眼神,卻不像看不速之客一樣厭惡,也不像發現小偷一樣憤怒,更不像陰謀被發現一樣羞愧或慌張,那表情,是含笑的、欣喜的、甚至是有點激動的,這反而令我困惑不已,不敢擅動了。
終於我忍不住問道:「您認識我?」
「豈止是認識!」回應我的卻是另外一個銀鈴一般清脆的聲音,隨之從田老師背後走出一個人來,正是田歌。
她緊接著一歪頭,調笑著向我後面的王建國喊道:「謝謝你哦,把他帶到這裡來。」
那一刻,我感覺空氣像是突然凝固了。這丫頭,簡單的一句話就讓我如芒在背,既不敢斷定近在咫尺的王建國到底與他們是不是一夥,又恐回頭向他確認的話會破壞了這唯一的統一陣線。
倒是田老師先打破了僵局。他拉了田歌一把,向我們笑道:「你們現在肯定是一頭霧水吧?」
我不作聲,仍舊故做鎮定地微笑地看著他們。倒想看看他能出什麼牌!
「陶勇,我有樣東西想給你看。」他快步地向我們走了過來。
我本想躲開他的來路,想到王建國還在身後,終究不太放心,就後退了一步,暗暗抓住他胳膊,示意他先躲開。這一回頭,看到了他一張鐵青的臉,眼神複雜地看著那父女倆,自然表明了他的立場。心下不由大慰:看來我還是沒信錯人!
田老師卻是直奔小桌而來,掏出鑰匙打開最上一層抽屜,拿出一本書遞給我。
書一拿到手我卻是一愣。怎麼這書看起來如此熟悉呢,好像在哪見過。這是一本手抄版的線裝書,封面上用清逸的毛筆字寫著「論中藥的時間屬性」幾個字。
翻開第一頁,是一個鋼筆字的簽名:陶敬溪,1976年元月。我心下大震,驚詫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陶敬溪不是別人,正是我家十多年前去世的老爺子。
這回我再也綳不住了,急切地問:「您認識我父親?」
田老師笑道:「這回我真要回答『豈止是認識』了。你父親是我最好的朋友、戰友、知己,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人。」
我聽了真的莫名驚詫!居然在離家鄉千里之遙的地方遇到父親的故人。可是聽他的意思他們走得很近,怎麼我卻沒聽父親提起過有姓田的朋友呢?
田老師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狐疑,接著說:「也難怪你驚訝,這可真是說來話長了。走,到我的書房去,我們慢慢聊吧。」
有了這本書墊底,我不疑有他,跟著他就打算往門的方向走去。
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回頭髮現王建國仍然站在原地,一臉複雜的表情。想到他的立場,趕緊走回去一摟他脖子,一邊對田老師打趣說:「給您介紹一下,我兄弟王建國。」
田老師哈哈一笑,接了我的話說:「好好好,一起上去吧,小國。」
王建國見有台階可下,有點羞赧地笑了一下,跟著我們一起走出了小屋。
這扇小門外卻是有台階的,走上去是一段走廊,屋外搖曳的樹影透過窗戶映在四周的牆上。
這場景一下子提醒了我!是那個夢,我煤氣中毒那天晚上作的那個夢裡,見到過老爺子寫的這本書!只是還沒來得及看清標題已經中毒太深神志不清了。
頓時覺得非常神奇,難道我有未卜先知的特異功能?
回到先前到過的書房,田老師安排我們坐下,還讓田歌去倒了兩杯茶來,看這架勢,這件說來話長的事,真的要說得很長。
「從哪裡說起呢……」真到說正題的時候,田老師卻遲疑了起來。
「就從您怎麼知道我來北京的車次和時間的事情開始說起吧。」我提議道。
他愣了一下,又笑起來,說:「看來什麼你們也真是調查出不少東西呢!」
我不動聲色,心裡卻想知道答案想得打緊。
「為什麼我會知道啊?很簡單,因為是我讓你來的啊!」他笑眯眯的樣子突然讓我有點看膩了,怎麼有種笑裡藏刀的感覺呢?在我的好奇心上一刀一刀地割,死不了,卻心癢難耐。
「您讓我來的?怎麼講?」
「那我問你,你是為什麼來北京的?」田老師反問。
「單位派我參加藥劑師培訓啊!」說出這個回答,我突然靈光乍現。「您……不會認識我們院長吧?」
他卻搖搖頭說:「嗯……不算是認識吧。」
這算什麼回答?但是我一下子聽出了他話裡有話。略一沉吟,一下子想起一個人來。「您認識我趙叔?」
他聽了,好像對我一語中的表示相當驚訝,目光充滿欣賞地笑著點點頭:「趙東凱,沒錯,我認識他。」
原來是這樣,真相終於解開了!其實我的推理也很簡單,他剛才說我父親是他的好戰友,而老爺子另外一個好戰友正是趙叔。將二者聯繫在一起並不是很難的事。我不禁在心裡對遠在老家的趙叔致敬了一下:您老還真是為****碎了心啊!……
可是還有疑問:「您不是物理老師嘛,怎麼還管藥劑師培訓的事?」
他一指我手裡的書:「答案不就在你手裡的書里嘛。」
這本書里?我再度拿起書看了一下,忍不住萌生了想讀一下的願望。
「這樣吧,你們下午不是還有課嘛!先去上課,晚上有時間讀一下這本書。明天是周日了,我們再來詳談其他的事,怎麼樣?」
我還想著聽他的說來話長呢,沒想到這麼就被打發了。正想反對,看到旁邊王建國不住地點頭,才覺得真的該休整一下了。遂欣然同意。
倆人走出田家小院,齊齊地鬆了一口氣。其實我們此行不僅沒有把原來的謎題完全揭開,反而增加了更多的謎題。但這短短的一個中午我們受到太多事情的衝擊了,如同看了場劇情激烈的電影一樣,真是有種想回到現實里讓自己喘息一下的願望。
而且現階段收穫已經很大了,我抓在手裡的這本書,彷彿打開一個未知世界大門的鑰匙一樣,神秘而充滿魅力,讓我期待不已。
下午剛好是一門輔課叫中醫經典著作賞析。我哪還有心思聽課,特意躲在教室後排,打算借空提前開始讀那本書。
還沒等老師在講台上站穩,我已經迫不及待地低頭打開書開始的讀了起來。
打開第一頁,見到老爺子熟悉的筆跡,還是忍不住心中震動了一下。從我懂事開始他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大忙人,雖說因為是數一數二的軍醫專家,能給家人好的生活條件,人人提起都豎大拇指。可是在我看來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很少能見到他,有時短暫的相聚,他也會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在看書和寫作上。
我那時並不知道他在忙什麼,只知道就像那句話說的一樣:兒子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我看到的,真的永遠都只是背影。
所以當他犧牲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居然都沒有太多悲傷的情緒。我和他之間,缺少了那麼一根線,血緣所聯接的,只是屬於頭腦的理智,而不是屬於心的情感。
但是眼下突然看到他的舊筆,就像一盞擱置多年的油燈,突然重新被點亮,其光閃爍,其芯卻灼灼。
我深吸了一口氣:眼下不是感慨的時候,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做呢!
於是收回心緒,認真地開始看內容。
「當下世人只知本草可以療愈疾病,卻可知因何其有療愈的功效?又是自何時開始,醫家開始仰仗本草治療病患?……」
慶幸,老爺子行文用的是半白話,沒有來「是時,適施氏適市。氏視是十獅,恃矢勢,使是十獅逝世。」那一套。美是美了,卻平白斷送了多少人讀它的興緻。
父親雖然曾經是留洋的醫學學者,但一直是中醫藥的推崇者。這一點我倒是聽說過的。這本書的開頭部分就講到了中醫藥之所以近些年來開始衰落,是因為受到了西方科學標準的挑戰。
也難怪,老外看到中國的藥劑師順手抓了一把葯,用一副不怎麼精準的小秤稱一下,再憑感覺分成幾份就發給病人,煎煮的方法也是一個人一個樣兒,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這麼隨便的醫學,怎麼能算是科學呢?看我們西醫,凡事都可以在機器上測到,在顯微鏡下看到,每個病都可以用一堆數據來定位,用藥也是精確到微克,這才叫科學!
於是很多中國學者也開始自慚形穢起來,也開始試圖用機器和數據來證明中醫藥的科學性。但研究來研究去,只會越來越糊塗,越來越沒底氣,沒等說服別人,自己先動搖了。
叫我說,這事再簡單不過了,標準不同嘛!你不信,不用就是了。好比我們規定18歲才是成年人才能結婚,如果你非要15歲結婚,大可去找這麼規定的地方去,而沒必要去和我爭論到底15歲能不能人事吧。
再說我們院的藥房里有中藥也有西藥,你信什麼,要什麼,我就給你拿什麼,好不好你自己體會,有什麼好爭的?
讀了一章發現老爺子也大致是這個見解,不禁會心而笑。
第二章開頭就拋出了一個讓我眼前一亮的理論。他說「凡病者,失衡也。肌體偏離原本所依存之軌道,惡上交惡,以致謬誤。而中藥方劑則以其偏倚之屬性,促肌體回歸原有平衡……」
我明白他的意思,人體本來是一個相生相剋,平衡循環的系統,所謂的生病就是某個環節出了問題,開始惡性循環。而中藥方劑的特性就是「偏」,有的葯「熱」,有的葯「涼」,有的葯「瀉」,有的葯「補」,負負得正,可以使人體恢復到正常的狀態。
一番論述后,作為本篇結論的一句話讓我大吃一驚!
「衡為常時,失衡為無常,以無常歸有常,時間之逆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