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車驚魂
引子
推開一扇門,是我們縣唯一的那個大電影院,眼下布置成了一個禮堂,平時放電影的屏幕被推到舞台深處,空出地方來擺上一張小桌,放上一架裹著紅布的麥克風,再擺上一盆弔蘭,舞台正上方還掛上了長長的一條橫幅,紅底白字寫著:全國勞動模範陶勇表彰大會
然後全場掌聲雷動,我就被無數雙手推上台去,迎面就看到我們平時滿面冰霜的老院長和藹可親地微笑著望著我。稍微偏偏頭,發現很多熟悉的面孔就坐在台下第一排,有我中專的班主任張老師、曾經幫我安排工作的父親的老戰友趙叔叔、剛上班時負責帶我的李大夫……甚至我小學和初中的班主任也來了。雖然台下人聲嘈雜,我仍然能夠聽到他們是在熱淚盈眶、略帶哽咽地說:「這個臭小子居然也能有今天……」
緊接著老院長就對著麥克風激動地說:「歡迎我們的全國勞動模範陶勇上台!陶勇同志作為國家首批藥劑師……吱吱……在僅僅四年的工作生涯中,研究出了……吱吱……為我國醫療行業做出了……吱吱……的貢獻……」我的耳朵被麥克風發出的噪音刺得生疼,他講了些什麼基本上都沒聽清。但是他最後轉向我小聲說的一句我聽得非常清楚,他說:「小夥子,過去真是我有眼無珠,居然漏掉了你這麼大一個人才!我決定,把我院長的位子讓給你,而且,還要把我的女兒嫁給你!」
此時全體成員站立鼓掌,無數鮮花向我拋來,無數女孩在向我尖叫,我簡直不敢相信會有如此幸福的時刻,只有咧著嘴傻笑的份兒。
突然耳邊傳來嘣、嘣、嘣幾聲奇怪的響聲,混雜著鐵製品摩擦的聲音,在寬敞禮堂的混響陪襯下顯得格外刺耳。我循聲回頭一看,不知道何時身後電影幕布上面固定的繩子開始紛紛斷裂,一大面沉重的幕布漸漸失去了支撐,正黑壓壓地向台上倒了下來!
我卻不躲不閃,面不改色,任憑自己被頭頂的一片黑暗籠罩。只是在心裡暗罵:x,就知道是做夢!
第一章火車驚魂
其實我很少做夢,極少數的幾次,也好像天然就知道自己在做夢一樣,完全不被那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夢境所迷惑。
只是這個夢多少和我眼下正經歷的事情過於貼近了。睜開眼睛看看,面前是一張小方桌,對面是一張綠皮的長條椅,頭上是鋁製的網狀行李架,身邊不遠處是向上推拉的厚玻璃小窗,外面是青山綠水飛馳而過。你猜對了,我正在火車上,進京的火車。
話說活了快三十年我也沒有出過我們的小縣城,這次卻能有機會公費跑去這麼大的地方,全要拜社會主義的新政策所賜……是的,像我這種上學期間將無數老師折磨得敗在我腳下的超級搗蛋學生,居然會被院里推舉去北京參加首批國家藥劑師的培訓和考試,簡直可以說是祖墳冒了青煙了!
真說是祖墳蔭庇倒也不差,如果不是因為家裡老爺子當年為國捐軀,我又怎能時不時被當成軍烈屬而得到優待。連坐這趟火車都是免費的。
耳邊猶自響著臨走時老院長的託付:「大勇子啊,記住你這次去代表不僅是你自己,還有我們院,我們縣,還有無數的父老鄉親……」
不至於吧,不就考個試嘛!其實他的潛台詞是:小王八羔子你出去要是敢惹事我發動全縣人民往你身上扔臭雞蛋!
我怎麼會呢,我琢磨的無非是怎麼能找借口在北京多玩幾天不用急著回去上班而已。
正在心裡盤算著火車到站了。斜對面有一個年輕姑娘伸手去拿行李架上的一個大包。不知怎的包卡在了行李架上,她個子不高,拉了幾下也沒拉動,顯出了焦急的神色。我很自然就起身走過去,幫她把包取了下來。姑娘紅了雙頰,對我連說了幾聲謝謝。
我一邊回味著被姑娘感謝的這種美好的感覺一邊走回自己的座位,還差一走就走到的時候,突然車身好像一抖,緊接著有一個什麼物件從眼前一閃而落,「砰」地砸在了我坐過的那個位子上。眾人一片驚呼。我也愣了一下,感覺顏面上似乎還能感覺到一絲絲風帶過的寒意。
低頭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扎著袋口的膠絲袋子,看起來是從我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掉下來的,從上面突起的稜角上看,好像鼓鼓囊囊地塞著很多堅硬的東西。
在圍觀的一片驚疑聲中,一個身材有些佝僂,滿身灰塵的男子從外圍擠了進來,一邊說著:「對不住啊大兄弟,俺沒擱好。」一邊拖起袋子就想離開。我還沒等說話,緊跟著進來了兩位乘警,一把按住他的手,喝令他放下。在三個人的拉拉扯扯中袋子被打開了,好傢夥,裝滿了五六十公分長的鐵軌。原來這傢伙是個鐵軌慣偷,人贓並獲,當即就被乘警帶走了。
再看看我的位子,厚厚的綠色椅皮被戳出數個小洞,其他地方也被鐵軌稜角劃得全是傷痕。如果我當時坐在那的話,估計腦袋肯定要開瓢兒了。
難怪後來對面的老太太念叨了一路,說我實在是命夠大。
坐長途硬座真的是辛苦,尤其是在後半夜大家都困得東倒西歪的時候,更雪上加霜的是不知道是哪個哥們兒呼嚕聲居然比我還大,生生地把我吵醒了。看看錶才凌晨兩點半,而呼嚕完全沒有要終結的意思,就索性站起來,先去解了個手,然後走到兩個車廂的連接處,貼著車門玻璃向外張望。
火車此時正在穿過大片的田野,和東北一望無際的平整稻田有所區別,一進入關內,小山丘開始多起來的同時,水田也變作旱地,一團一團的陰影讓人看不真切,感覺應該是以小麥為主吧。時不時好像也會經過一些村莊,隱見白色的屋頂,卻沒有一點燈光,有點陰森森的氣氛。
「啊!!!」像黑暗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一樣震撼,原本比較靜謐的車廂里響起一個女人凄厲的尖叫。叫得我心裡一凜,身體一抖,額頭在門玻璃上撞得生疼。
我發誓,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沒有這姐們兒的叫聲更驚悚。
探頭一看,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姐,跌坐在廁所的門口,嘴大張著,瞪圓了眼睛看著廁所裡面,像是見了鬼似的怕得再也發不出聲音。
我離她只有幾步遠,就走過去,順著她的目光也往廁所里望去。
只見廁所里一片黑暗,隱約能看到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像是蜈蚣一樣伸出很多枝枝叉叉,隨著車廂的搖晃兀自蕩來蕩去,時不時還發出閃光和霹靂霹靂的聲響。
「是弔死鬼!這是弔死鬼!」地上的大姐用顫抖的聲音說。
喂,能不能不要亂下結論啊!我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但卻肯定它不是弔死鬼。畢竟十幾分鐘前我剛從那裡出來啊!那時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什麼異樣都沒有。
旁邊休息室里的列車員也被這陣騷動驚醒了,揉著眼睛拉長著臉走了過來。看到這場景他也很驚訝,趕緊拿起腰間手電筒往廁所里照去。
這時我才看清楚,這垂下來的是天花板的一部分,裡面的各種電線以及長久以來積累的灰塵裹在一起半吊在了空中。其中有一根比較長的明顯是斷掉了,在搖晃的過程中擦到牆上的把手之類的金屬,就會發出電光和火花。
列車員趕緊跑去操作電閘,並讓圍觀的人們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坐在地上的大姐也不知道被誰扶了起來,此時雙目無神地坐在附近的一個座位上。
雖說是虛驚一場,但是半夜發生這樣的事故實在是有些詭異,醒來的人們無所事事便開始像水開了鍋一樣議論紛紛。我也是覺得有些蹊蹺,心裡開始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預感馬上應驗了,過了一會兒列車員帶著乘警過來了。乘警劈頭便問:「剛才是誰最後一個用過這個廁所?」
雙目無神的大姐立刻驚慌失措地喊著:「我沒進去!……。」乘警趕緊說:「我指的是在你前頭的。」
我覺得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就站起來坦然地說:「是我。」
這位乘警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哥,體格健壯麵色黝黑,一看就是當過兵轉業來鐵路工作的。他走過來低聲對我說:「跟我到辦公室來一下。」說完轉身就走。大概是不想讓旁邊的人覺得我被「逮捕」了吧。
我乖乖地跟著他來到辦公室,他讓我坐下還給我倒了杯水,在亮光中看清我的臉之後突然驚訝地說:「是你,你不是就是剛才差點被砸的那個……」
我尷尬地點點頭表示是的。
他也坐了下來,拿出一個小本子一支筆,然後問我:「小夥子,你叫什麼?」
我一看,這是開始審犯人了啊!但是也沒辦法,就照實回答。
緊接著他又問我做什麼工作的,到北京去做什麼之類的,末了還讓我拿證件給他看。
我從上衣兜里掏出了工作證遞給了他。
他打開工作證仔細地看了一下,突然一改剛才平靜的態度,驚疑地說:「你是學護理專業的?」
我頓時對他選擇關注點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嘴裡老實地說「嗯」,心裡卻大喊:「對!老子就是護士,咋啦?」
是的,我就是傳說中的男護士。但是誰規定護士不能是男的呢?誰又能斷定男的學了護理專業就不是爺們兒了?
記得當時考中專的時候我根本沒有一點鬥志,一心就想著中學畢業就和幾個哥們兒一起到關內耍耍,去北京,或者去南方。但是我爸當年的一個戰友老趙,非和我說什麼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起碼上完中專再出去才有得混,還搞統一戰線,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家跑,忽悠得我家一班親戚輪番上陣對我進行轟炸。最後我被念叨得煩了,就把上學的事完全丟給他,連錄取通知書都沒好好讀過,一直到開了學才知道上了鬼子當了。
護理專業整個班26個人,只有4個男生。如果你覺得這萬花叢中一點紅有多麼幸運那就大錯而特錯了!那時很多中專班開辦的初衷就是安排一些特殊生源,比如說最末一批返鄉的知青,部隊轉業的一些醫療兵,還有一些是縣裡各級頭頭腦腦的親眷之類,別的不說,像我這樣的應屆生在她們面前,基本上是兒子輩甚至孫子輩也差不多了,實在是牛犢掉進枯井裡--有勁兒使不上啊。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我們那個陰狠毒辣的班主任。舉個例子,明知道大男人手粗,紮起針來難免容易失誤,竟然規定如果我們幾個男生達不到考核要求,就讓其餘的女生拿我們練扎針。扎得我們叫苦連天,每天在宿舍以淚洗面。後來我送了她一個外號:「滅絕師太」。
不知道是不服輸,為了向這老太太證明男人也是能紮好針的還是怎麼的,我硬是把整個中專課程堅持了下來,順利地拿到了畢業證。但是到了實習的時候問題又來了,一看到我這麼個鬍子拉碴的大老爺們兒拿著針管走進診室,年輕的女孩就會掩面而羞,年長的大姐就會訕笑而罵,而小朋友什麼的更是大驚失色,跳起來就逃。
於是萬能的趙叔叔再次出現,想當然地把我安排進了縣醫院的藥房工作,活兒不多,每天配配藥,看看武俠小說,還就這麼踏實下來,不太想著出去闖的事了。一干就是七年。
回到眼前的問題上來,我問這位警察大哥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他表情凝重地想了半天,終於開口說:「在無法排除人為搞破壞之前,你哪都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