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沒有什麼捨不得的
鄭嬤嬤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了一跳,抬頭打量他兩眼,勉強鎮定地道:「主子這是又做噩夢了?」
沈故淵冷笑:「他們都誇你鄭氏是天下地下說謊說得最好的人,我曾不以為然。如今是不是要我跟你賠個不是,喊你一聲撒謊上君,你才肯告訴我真相?!」
「……」鄭嬤嬤垂眼,眼神略微有些慌亂,她不知道自家主子怎麼會突然深究起那噩夢來,已經做了這麼久了,不是早就習以為常了嗎?
為難地捏著手裡的菜籃子,鄭嬤嬤嘆了口氣,低聲道:「主子,有些事不是奴婢非得瞞著你,而是天有天規,飛升的神仙的前塵往事,旁人是不能多言的,否則非得毀了仙身不可。」
也就是說,他當真是有前塵往事的。
心裡一松,接著卻是更沉得厲害,沈故淵後退兩步,有點不敢相信地移開目光,盯著地面細細地想了一會兒。
夢裡的女子,是他前世的愛人吧?兩人之間好像誤會重重,情路坎坷得比姻緣簿上最難的姻緣還慘。那為什麼他能成神仙?有情愛的人,七情六慾都沒有斷絕,哪裡來的資格上天庭?
「主子,您別想了。」鄭嬤嬤勸道:「您如今就挺好的,走一步看一步,何必非得深究那些您永遠不會想起的事情?」
「永遠不會想起?」沈故淵冷笑一聲,抬眼看著她,眼神篤然:「只要是我想想起的事情,早晚會想起來。」
鄭嬤嬤皺眉:「主子,這是逆天而行。」
「天?」沈故淵勾唇,掀著眼皮看了看藍天:「是它選的我,不是我選的它,它奈我何?」
鄭嬤嬤沉默,輕輕嘆了口氣。
要不怎麼都說他是幾百年沒出過的犟神仙呢?管他天命天規,他高興怎麼來就怎麼來。早知道就抵死不吐露半個字,他想查也無從查起。
「別的都先不論。」鄭嬤嬤最後問了他一句:「哪怕池魚丫頭一直就在您身邊候著,您也不回頭看看她,堅持要想那些早已經過去的事情嗎?」
寧池魚?沈故淵眯眼:「你一開始就那麼幫她,就是為了讓她留我在人間,對吧?」
鄭嬤嬤一愣,眼裡有些愕然,也有點心虛。
「我討厭被人算計。」沈故淵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也絕對不會讓你如願!」
說罷,紅袍一甩,徑直就往外走,霜髮帶著寒氣,沁得鄭嬤嬤微微發抖。
「這是怎麼的了?」不遠處修剪花木的蘇銘跑過來,皺眉跺腳:「嬤嬤,你怎麼又惹主子不高興了?」
鄭嬤嬤伸手扶額,苦笑一聲:「哪裡是我要惹他不高興。而是我實在瞞不住了。」
主子天生就有反骨不說,戾氣也十分的重,這麼多年在月宮裡的修鍊沒能完全磨掉他的脾氣,一旦再讓他想起那些個鮮血淋漓的前塵往事,怕是……
抬頭看一眼天,春日將近,天色卻還是陰沉得厲害,隱隱的,好像要再下一場雪。
池魚在忠親王府喝著香茗,何宛央坐在她對面,滿臉歡喜。
「你當真要嫁嗎?」池魚沒笑,眼神里贊同的神色也不是很多:「考慮清楚了?」
何宛央毫不猶豫地點頭:「我堅信會有好結果的,與其讓他隨意娶個陌生人,那不如娶我。」
池魚朝她招手:「你過來。」
宛央連忙起身站去她面前:「怎麼了郡主?」
「我看看你的眼睛。」池魚認真地伸手撐開她的眼皮,左右看了看,道:「是不是瞎了?」
反應過來被捉弄了,何宛央嬌羞地嗔怪一聲,低頭扭著手帕道:「我覺得青玉哥哥很好。我沒有瞎。」
「你這是強求的姻緣。」池魚道:「先說好,可能會很苦,你受得住嗎?」
宛央一笑,眼裡的光動人極了:「一想到我會再也見不到他,我就難受得活不下去了。這樣一比較,就算他未必能喜歡我,那我也情願跟在他身邊吃苦。」
池魚皺眉,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看著她:「你若是心意已決,又何必讓我過來商量?」
「我……」宛央嘆息:「我在這京城無親無故,心裡忐忑也不知道該同誰說,只能把您請來,還望郡主莫怪。」
池魚擺手:「我自然是不會怪你,你這樁婚事,三王爺倒是樂見其成的。」
說起三王爺,宛央終於逮著機會,很是好奇地看著她問:「郡主,您與王爺,到底是什麼關係?」
池魚一愣。有點心虛地別開眼:「問這個做什麼?」
「奴婢是覺得奇怪。」宛央道:「雖然奴婢在主院里伺候的日子不長,但郡主和王爺……一向是同出同入,仿若一體的。那日乍聽王爺要給郡主說親事,奴婢嚇了一跳,暗想著,郡主會不會和奴婢一樣,也是傾心一人,尚未得解?」
池魚臉一紅,眼珠子轉了轉,很是不服氣地道:「誰同你一樣了?你看不出來三王爺對我也是有情有義?」
「這個……」宛央道:「見得還比較少,更多的是郡主常常黏著王爺。」
池魚柳眉倒豎,叉腰道:「那是你在府里的日子實在太短了,你是不知道三王爺對我有多好!先前他為了救我,命都不要了。對我關懷備至細心周到,還會在意我同別人成親,跟你那青玉哥哥可是大不相同!」
「這樣嗎?」宛央恍然大悟:「倒當真是我了解得少了。」
「那是。」池魚笑道:「你多看看就會發現,三王爺對我與旁人不同,更是與我有……」
肌膚之親四個字還沒有說出來,門就「啪」地被人推開了。
屋子裡兩人嚇了一跳,紛紛轉頭,就看見滿身戾氣的沈故淵站在門口,眼神很不友善地看向寧池魚。
池魚嚇了一跳,「咕嚕」地咽了口唾沫,悻悻地往宛央身後站了站:「師父,你怎麼來了?」
大步跨進去,沈故淵道:「過來找人。」
乾笑兩聲,池魚故作鎮定地道:「這才多久不見,師父竟就急著找我,那宛央,咱們下次再聊吧。」
「嗯。」宛央點頭,正要說好呢,就聽得三王爺不耐煩地道:「不是找你,我找宛央。」
池魚僵了僵,看看宛央又看看自己,不解地道:「師父找宛央做什麼?」
「跟我來。」懶得搭理她,沈故淵徑直拉起何宛央就往外走。留池魚一個人站在原地,茫然地看著。
何宛央小家碧玉的,哪裡被人這麼拉過手,當即就紅了臉,掙扎了幾下,等出門之後才甩開,臉上炸開了花:「三王爺,這,男女授受不親!」
沈故淵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我還會佔你便宜不成?」
拉個手而已這麼大反應,他天天拉寧池魚,也沒見她臉紅一下。
宛央哭笑不得,搓著手無奈地問:「您這麼氣勢洶洶的,找宛央有何事?」
「我沒太多時間管你,所以接下來你聽好了。」沈故淵站直身子,沉聲道:「你這輩子別碰火,進門之前記得敲門,不要直接推門進去。要是有什麼信件到你手上,你先查查筆跡,再想是不是真的。」
「啊?」宛央聽得一頭霧水:「這都是什麼?」
「你若是想一輩子都和沈青玉好好在一起,就按照我說的做。」沈故淵道:「我不會騙你,但同樣,你沒有按照我說的做,姻緣就會斷,懂嗎?」
宛央有點驚訝,糾結了半晌才恍然:「這是三王爺給我算的命?」
「嗯。」沈故淵點頭:「而且是實打實當真的命數,所以一定記好了,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再來操心你。」
乖巧地點頭,宛央道:「我記住了,多謝王爺。」
鬆了口氣,沈故淵看了那房間的方向一眼,見池魚眼巴巴地趴在門框上看著他,輕哼一聲,立馬轉身就走。
「哎,師父!」池魚也顧不得其他了,提著裙子追上去,皺著臉道:「我今日沒有惹你吧?怎麼這麼大的火氣?」
沈故淵道:「我沒有火氣。」
震驚地看著他,池魚伸手在他周身比劃了一下:「您這火氣都要躥出來了,還叫沒有?」
「閉嘴。」沈故淵不耐煩地道:「宛央和青玉的婚事我今日就能定下,下個月他們就能完婚,這段時間,你要是很閑,就幫我看著點兒。」
「這麼著急?」池魚咋舌,旋即又笑道:「師父的吩咐,徒兒一定儘力。他們這婚事只要沈青玉點頭,就是水到渠成的。」
「嗯。」沈故淵道:「那你別跟著我了,去找沈知白。」
臉一垮,池魚憤恨地道:「我不去,我就跟著你!你去哪兒我跟到哪兒!」
氣不打一處來,沈故淵道:「你喜歡跟是吧?那好,你跟個夠!」
話落音,身影一閃,竟然直接在她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池魚氣得瞪眼:「不是說法術消耗法力嗎?當初在陵墓那麼危急都不肯用,現在為了躲我倒是用得快!」
而且這一招,她壓根拿他沒辦法!池魚蹲在原地生悶氣,氣了一會兒,眼睛一亮,立馬回府找鄭嬤嬤。
要說誰最能幫她,不是葉凜城,也不是沈知白,而是非鄭嬤嬤莫屬,畢竟都是有法力的人,有鄭嬤嬤幫忙,她還愁跟不上自家師父嗎?
然而,鄭嬤嬤苦著一張臉看著她道:「不是老身不幫,是主子的法力高出老身太多,就算老身帶著您去追,也追不了一會兒的。況且,今日主子心情不太好,您還是莫招惹了,免得傷心。」
池魚眨眨眼,好奇地問:「他為什麼心情不好?」
欲言又止,鄭嬤嬤擺手:「我也不是什麼話都能說的。姑娘也不必為難老身。」
「那怎麼辦啊?」池魚苦惱地道:「我想知道啊。」
「有些事情老身若是說了,會折仙壽。」鄭嬤嬤無奈地道:「你看老身這一把年紀的,再折個壽那不是沒活頭了?您要問,也找個年輕些的人問啊。」
聽著前半句,池魚眼神黯淡下來,覺得沒戲了。然而一聽這後半句,再順著鄭嬤嬤的目光往庭院里看了看,池魚摸了摸下巴,陰森森地笑了笑。
蘇銘什麼也不知道,認真地在修剪萬年青,冷不防的背後冒出個人來,長嘆了一口氣,嚇得他一剪子給修好的草冠剪了個缺口。
「池魚郡主?」回頭看她,蘇銘哭笑不得:「您突然站小的背後做什麼?怪嚇人的。」
池魚雙目無神,眼裡泫然有淚,朝他露出一個苦笑:「抱歉,我走神了。」
看了看她這模樣,蘇銘好奇地問:「您這是怎麼了?」
「剛剛鄭嬤嬤跟我說了師父心情不好的原因。」池魚唉了一聲。抬袖擦了擦眼角:「我覺得心裡不好受。」
鄭嬤嬤說了?蘇銘嚇了一跳,有些驚慌地看了屋子門口站著的嬤嬤一眼。
後者無奈地朝他聳肩,也嘆了口氣。
當真說了啊,蘇銘放鬆了些,撓撓頭道:「其實郡主你也不必太難過,主子畢竟是天上來的,回去也是遲早的事情。」
池魚心裡一跳,垂眸道:「我知道,但知道歸知道,還是傷心,他那麼想回去,是當真沒把我放心上。」
「這怪不得您,也怪不得主子。」蘇銘無奈地道:「主子是個脾氣古怪的,但凡有人算計他、瞞著他什麼事情,他都會非常火大,更何況這次是他前世的姻緣,他想求個明白問個清楚也是應該的,並不是沒把您放心上。」
前世的姻緣?池魚愕然地抬頭看著他:「前世的什麼姻緣?」
蘇銘一愣。看著她這表情,瞬間覺察出了不對,立馬瞪眼看向鄭嬤嬤。
門口已經沒人了,一陣風吹過來,蘇銘有點凌亂。這是個什麼情況啊?鄭嬤嬤沒告訴她,池魚郡主卻跑來套他的話?這說兩句就折壽,說多了要亡身的啊!
「你說啊。」池魚不依不饒地拉著他的衣角。
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蘇銘捂著嘴就跑,邊跑邊支吾不清地道:「您饒我一命吧!饒我一命!」
池魚「哎」了好幾聲,追出去老遠也還是沒追上,停下來疑惑地想了想,沈故淵原來還有前世啊?也對,哪個神仙沒個前世今生之類的呢?前世的姻緣……都已經過去了,沈故淵為什麼還那般執著?
是因為前世遇見的人比她好嗎?低頭看了看自個兒,池魚有點發愁。
沈青玉和何宛央的婚事當真定下來了,沒過幾日,沈青玉就搬出了王府,在自己的府邸上修整好之後,便去忠親王府下了聘禮。
葉凜城這幾日忙著他的劫富濟貧事業,只叮囑池魚不能放鬆,想要讓沈故淵動心,就得持續對他造成視覺和聽覺上的衝擊。
於是,沈故淵泡澡的時候,寧池魚帶著一身花瓣從房梁而降,揮袖抬手之間風情萬種,妄圖誘惑他,驚艷他。
結局是被沈故淵一抬袖子就扔出了窗戶。
沈知白苦口婆心地說野路子學不得,要她繼續讓沈故淵看見她宜室宜家的一面。
於是,沈故淵每天從外頭回來,都能看見滿桌子的飯菜,和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房間。寧池魚站在門口朝他屈膝行禮,含羞帶怯地問:「師父是要先用膳,先沐浴,還是先和我聊聊?」
當然,結局是被沈故淵連著那一桌子菜一起扔了出來。
池魚覺得,換做任何一個有臉有皮的姑娘。都得受不住這種冷遇。不過幸好她是他的徒弟,臉皮的厚度也深得師父真傳,每天被扔出去好幾次,依舊努力不懈。
一個多月過去了,這天,何宛央順利地嫁給了沈青玉,池魚把那塊紫晶送給他們當了賀禮。
沈故淵是如釋重負啊,難得地耐著性子看完了成親大禮,然後邁著輕巧的步子準備回府。
忙碌了一個多月,總算把最後一樁姻緣也給結成了,現在他算是無債一身輕,終於可以回月宮了。
想想來凡間這麼長一段日子,經歷的東西還真是不少,也算有所收穫吧,等回去之後,也能回味個幾十年來打發時間。
「師父。」有人喊了他一聲。
步子一僵,唇角勾起的弧度也趨於平復,沈故淵回頭。就看見寧池魚背著手站在他後頭,笑得一臉討好。
他這段日子已經習慣把她推開了,不管她做什麼,他都當沒有看見。但現在,馬上就要分別了,沈故淵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太過絕情。
於是他平靜地問:「怎麼了?」
「這個。」獻寶似的從自己背後拿出一個東西來,池魚眨眨眼,神秘兮兮地道:「您猜是什麼?」
一條小木梯,手臂粗,上頭有個木頭做的小人爬在尾端。
沈故淵眼睛一亮,伸手就接了過來,輕輕一動,那繩梯有個機括一轉,梯子一節節地變化翻轉,小人兒竟然就一階階地爬了上去。
喜上眉梢,沈故淵正想問這是怎麼弄的,結果抬眼看見寧池魚那偷笑的模樣,立馬就恢復了常態,皺眉道:「什麼破玩意兒,也值得你來顯擺一回?」
「這可是我千辛萬苦找老匠人求來的。」池魚朝他走近兩步,抬頭,眼裡光華流轉:「就料著你會喜歡。」
收手將那東西放進袖袋,沈故淵面無表情地睨著她:「無事獻殷勤?」
有些局促地在地上蹭了蹭腳尖,池魚眼神飄忽起來,有點害羞,也有點緊張,小心翼翼地道:「我……也不是無事,這些日子一直討好師父,為的也不過就是你能留下來。」
沈故淵微微皺眉:「你明知道不可能,我拒絕你那麼多次了,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天色陰沉,街上行人匆匆,池魚站在沈故淵面前,怔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失笑道:「不會的,你的心又不是鐵做的,難不成一次也沒有軟過嗎?」
「沒有。」沈故淵道:「我沒有心跳,這是你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那……」池魚紅了眼,從袖袋裡掏出個魯班鎖來:「這個也給你,你的心能不能軟一下?就一下。」
精巧的魯班鎖,沈故淵伸手就接了過來,撥弄兩下,嗤笑道:「你就算把全天下的小玩意兒都搬過來,我也非走不可。」
眼裡泛了水光,池魚抿唇,問他:「你這麼著急把沈青玉和何宛央的婚事弄成,就是為了回去?」
「沒錯。」
「哪怕跟我已經有這麼多的牽扯,你也還是說走就走?」
「沒錯。」
「這麼久以來,只有我一個人動了感情?」
「沒錯。」
不耐煩地別過頭,沈故淵道:「別再問這些無聊的問題了,我馬上回府,交代完剩下的事情便離開。」
這麼快嗎?池魚失笑,眼淚瞬間就落了下來:「多留兩天都不肯?」
「多留兩天。有什麼意義嗎?」沈故淵道:「我本也不是屬於這裡的人。」
說著,頓了頓,回頭看她,伸手抵在了她的眉心:「你的處子之身,我找到了法子補你,你別動。」
瞳孔微縮,池魚往後仰,立馬離開了他的指尖。
「你做什麼?」沈故淵微怒:「這是為你好,又不是為了我。」
「我挺好的。」池魚笑著哽咽:「我這樣就挺好,你不用補什麼東西給我,補了也沒有用。」
那些個纏綿糾葛,不是說身子好了,就能當什麼也沒發生過的。
沈故淵有些僵硬地放下手,垂眸道:「是我仙根不定,連累了你。」
池魚緩緩搖頭,伸手抹了把臉頰,咧嘴笑道:「不連累,我覺得很開心。至少你是對我動過心的。」
「抱歉。」沈故淵眯眼:「這個沒有。」
「你有。」池魚固執地道:「我不是傻子。」
「你跟我爭這個沒有用。」沈故淵道:「我說的才算,你說的,充其量是你自己的幻想。」
嘴唇白了白,池魚目光緩緩掠過他的下巴,他的鼻樑,最後停在他的眉眼間。
沈故淵移開了視線。
天上落雨了,不是雪,但也冰涼刺骨,沈故淵伸手接了兩顆,不耐煩地捻了去:「回去吧,下雨了。」
池魚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
身子一僵,沈故淵終於是怒了:「你還要執迷不悟到什麼時候?!」
「到你幡然醒悟的時候!」池魚眼眶和鼻尖兒都是紅的,眼神卻是分外堅定,看著他道:「我不信你捨得下我!」
冷笑一聲,沈故淵手指用力,將她死死捏著的衣袖一寸寸地收了回來。
「後會無期。」他道。
池魚呆愣地看著他,那背影大步往前走了,走得極快,天上的雨也落得極快,頃刻之間就模糊了他。
「不……」池魚慌了,連忙追上去,拿出袖子里包好的糖葫蘆,哽咽道:「你別走……我還替你買了這個,你好久沒吃過了,不想嘗嘗嗎?山楂很酸,但糖衣可甜了!」
前頭的人並未回頭,那背影看起來像是訣別。
「沈故淵。」心裡疼得厲害,池魚大步跑著,一個踉蹌就狠狠摔在了地上,糖葫蘆摔出去,外頭包著的荷葉摔開了,裡頭紅彤彤的糖球碎開,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
池魚慌忙起身過去撿,撿起來抬頭,前面已經半點人影都沒有了。
又用法術回府?寧池魚低笑。按了按喘不過氣來的心口,勉強站起來又往前跑。
他找她容易,幾個變幻就能到她眼前,但她找他很難,要使勁跑得快些才行。
深吸一口氣,池魚頂著越下越大的雨,一路跑回了仁善王府。
府里同往常一樣,沒有人知道沈故淵要走。門房還看著門,雜役也還清理著走廊屋檐上的灰。池魚帶著渾身的雨水衝進主院,迎上的是鄭嬤嬤一張神色複雜的臉。
「嬤嬤!」池魚焦急地道:「我師父呢?他說他要走了,我得抓緊最後的機會留住他!」
「姑娘。」鄭嬤嬤嘆息:「這些日子老身都看出來了主子這一趟是非走不可,您又何必強留呢?」
「不。」池魚認真地道:「我覺得還有希望,你看,我每次跟他說話,他都會移開目光,他是心虛,他心裡是有我的,只是嘴硬了點。只要我再加把勁。他完全可能留……」
「主子已經在準備回去了。」打斷她的妄想,鄭嬤嬤垂眸道:「他本是要交代事情的,但方才回來,直接扔了一本冊子給老身,讓老身和蘇銘去辦,他已經先行施法,準備回月宮。」
瞳孔微縮,池魚愣愣地轉頭看了一眼主屋。
房門緊閉,裡頭恍然有光傾瀉出來。
「不會的。」池魚搖頭,咬牙便沖了過去。
「姑娘!」鄭嬤嬤低喝一聲,想攔已經是來不及,只能看她撞上門去再跌回地上,如同撞了一堵牆。
連忙過去將她扶起來,鄭嬤嬤又心疼又好氣地道:「主子施法回月宮,哪裡是您能闖得進去的?」
池魚撐著地跌坐著,神情有些呆愣:「他當真捨得我?」
鄭嬤嬤已經不忍心說出答案了。
門扉微微泛光,池魚盯著盯著,眼淚便又決了堤。
只有她一個人捨不得嗎?捨不得那個將她從火場里救出去的人,捨不得那個為她出頭教訓沈棄淮和余幼微的人,捨不得那個喜歡人間小玩意兒和糖葫蘆的人,也捨不得那個每夜都抱著她入睡的人。而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想見沈棄淮?……那就別問了,跟我來。」
「你只管一時糊塗朝人射箭,其餘的交給我。」
「公堂之上也敢傷人,誰給你的膽子?」「我給的,你要是不服氣,來找我說。」
「你是我沈故淵的徒弟,我的徒弟,只有別人高攀的份兒。」
……
喉嚨里哽得生疼,池魚伸手,拍上那堅固如鐵的門,一下下的拍得「哐哐」作響。
「沈故淵,你曾經問過,我的感情是不是當真拿得起放得下的,我現在告訴你真話,我這個人。拿起了很難放下,我放不下。」
「你能不能別走?你走了,我可當真嫁給葉凜城了。」
「師父……」
鄭嬤嬤聽得心酸,輕輕拉了拉她的胳膊:「姑娘,好了,主子去意已決,您留不住的。」
池魚掙脫她的手,坐在地上曲起膝蓋,死死地抱著自個兒:「我不信,他會出來的。」
被雨淋透的衣裳全部貼在身上,風刮過來,遍體生涼。
鄭嬤嬤心疼得很,卻也沒別的辦法。寧池魚攔不住主子,她也就無力回天。
長嘆一口氣,鄭嬤嬤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先拿著冊子離開,去辦好主子交代的事情。
雨越下越大,整個京城都籠罩在雨幕里。屋檐嘩啦作響,池魚聽著,卻覺得天地都寂靜得很,靜得只剩下雨水的聲音了,別的什麼也沒有。
一個時辰過去了,屋子裡沒動靜。兩個時辰過去了,屋子的門依舊沒有打開。
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池魚抬起渾渾噩噩的頭,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竟直直地往後倒下去。
「嘖。」有人越過雨水飛進屋檐下頭,一把撈住了她即將狠狠砸在地上的後腦勺。
池魚茫然地睜眼,就看見葉凜城皺著眉,很是不高興地看著她。
「你來啦?」池魚朝他一笑,可是剛咧嘴,眼淚都又落下來了:「我沒師父了……」
葉凜城眼神一沉,伸手將她抱起來,大步往側堂走。
池魚獃獃地抓著他的衣袖,被放在了軟榻上也沒鬆手。
「鬆開。」葉凜城皺眉道:「我去給你弄薑湯。你這樣會感染風寒的。」
說著,就要揮開她的手。
池魚死死捏著他的袖子,抬頭,一雙眼裡像是有一層一敲即碎的琉璃:「連你也不要我了?」
心口一疼,葉凜城低咒一聲,扯過旁邊的棉被蓋在她身上,背過身去道:「我不會不要你,你先把濕衣裳換下來。」
「我不……」池魚扁嘴,聲音里都透著委屈:「我一鬆開手,你們都會走。」
轉頭看她一眼,葉凜城伸手一探她的額頭,低罵一聲:「你還認識我是誰嗎你就讓我別走?」
池魚咧嘴,笑得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我知道……」
「你知道個大頭鬼!」一把將她按在床上,葉凜城氣不打一處來,閉著眼將她衣裳解了,又給她換上一套乾的裡衣,然後將她整個人塞進了被子里。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院子那個嬤嬤說過。你體質差,容易生病,眼下就老實些,好好睡一覺。」
池魚眼神空洞地盯著他。
伸手就把她眼睛蓋住,葉凜城無奈地道:「睡一覺起來,一切就都好了。」
池魚眨眨眼,長長的睫毛掃得人手心很癢,然而葉凜城今晚意外地君子,就這麼伸手給她蓋著眼睛,直到感覺她呼吸均勻了,才放下手。
冤孽啊,他堂堂一個江洋大盜,為什麼淪落到要這般照顧一個女人的地步?
池魚陷入了夢魘,夢裡有一隻手捏著長劍,毫不留情地划向她的身子,手臂上一刀,肩上一刀,腰上再一刀。
「你知道凌遲之刑嗎?」
「沒關係。你不知道,我親手教你。」
「痛嗎?這是你該有的報應啊。」
啊池魚痛得渾身是汗,想尖叫,卻怎麼也叫不出來,掙扎翻滾,卻又像是滾進了油鍋,每一寸肌膚都被油炸著,炙燙得生不如死。
「師父。」她啞著嗓子喊不出聲,瞪眼看著旁邊。
不遠處,沈故淵安靜地看著她煎熬,一雙眼裡沒半點波瀾,緩緩轉身,像是要往那門裡走。
池魚一驚,連忙伸手四處摸著:「糖葫蘆,我的糖葫蘆呢……師父,你先別走……」
觸手所及之處滾燙更甚,她慘叫一聲,再抬眼。那扇門已經合上,沈故淵的背影消失於天地,她伸著的手落下的時候,那邊什麼都沒有了。
胸口疼得幾乎不能呼吸,池魚費勁地喘著氣,眼淚大顆大顆往下砸,她覺得自己溺了水,努力地伸著手,茫然地找著岸的方向,卻怎麼也找不著。
「師父……」這一聲喊出來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老了十歲。
身子動了動,好像有了些知覺,池魚緩緩睜眼,朦朦朧朧間,感覺自己床邊坐著個紅衣白髮的人。
努力眨了眨眼,她恍惚了半晌,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
沈故淵正神色複雜地皺眉看著她,雪白的髮絲被外頭透進來的光照得微微發亮。
「師父!」確定不是幻覺,池魚連忙撐著身子坐起來,欣喜地看著他道:「你還是留下來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定是捨不得我!」
鄭嬤嬤和蘇銘都站在旁邊,看著她的目光怪怪的,像是同情,又有些悲涼。
「怎麼了?」池魚伸手將沈故淵的衣袖抓得死緊,然後笑著問:「我哪裡說錯了嗎?」
「寧池魚。」沈故淵抿唇,斟酌了半晌,看著她開口道:「我有個忙要你幫。」
「嗯?」池魚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笑著道:「師父儘管說,你沒走,我什麼忙都幫!」
眉心微微蹙了蹙,沈故淵摩挲著手指,難得地吞吞吐吐起來。
池魚覺得很稀奇,忍不住湊近他打趣道:「師父這害羞的模樣倒是難得一見。」
「不是害羞。」沈故淵垂眸,伸手擋了自己的眼睛,輕輕揉著眉心道:「我……想讓你儘快嫁給沈知白。」
笑意一僵,池魚眨了眨眼。像是沒聽懂。
「我昨晚要走,沒有走成。」沈故淵抿唇道:「因為你與葉凜城的姻緣不知為什麼散開了,我沒能還完債。」
臉色白了白,池魚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捏著他袖子的手也慢慢鬆開,滑落在床上。
「也就是說……」勉強扯了扯嘴角,池魚道:「你不是因為捨不得我留下的,是因為走不掉。為了能走,現在要我嫁給沈知白,是嗎?」
沈故淵閉眼:「是。」
池魚很想笑,一股子笑意憋在胸口,臉上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多情哪裡是被無情惱啊?分明是絕情更惱人,更傷人至深。
「我可能是還沒睡醒。」躺回床上,她低聲道:「再睡一覺好了。」
「寧池魚。」沈故淵皺眉:「逃避不是辦法,你再睡多少覺都是一樣。」
池魚終於還是笑了出來,眼睛沒睜,兩行亮晶晶的東西卻是順著眼角流進枕頭裡。
「你容我想想吧。」她輕聲道:「等我想通了,我去找你。」
沈故淵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眉頭皺得更深,轉頭看了鄭嬤嬤一眼。
鄭嬤嬤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與老身無關,這是尋常的風寒。」
池魚昏睡過去了,眼淚卻還在一滴滴地往下掉,沈故淵瞧著,只覺得心火都旺盛了起來,站起來在床前踱步:「我記得你給她葯浴,靈藥也吃了不少了。」
鄭嬤嬤點頭:「是吃了不少,身子應該是養回來了的,但這是急火攻心,加上淋了雨,自然就……她畢竟只是個凡間女子。」
「那怎麼辦?」沈故淵低斥一聲,想了想,乾脆撩起袍子坐下,伸手就掐住她的手腕。
「主子!」鄭嬤嬤驚了一跳:「您好不容易恢復的元氣,斷不可再像上次那般胡來。」
上次給池魚丫頭解合歡香,浪費的元氣到現在也還沒恢復完全。
「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沈故淵冷笑,閉眼凝神,將自己至純的護體之氣傳去她身子里。
鄭嬤嬤和蘇銘對視一眼,眼神很複雜。
「別多想。」沈故淵眼睛也不睜就猜到了這兩人的心思,沉聲道:「我只是為了能儘快回月宮。」
「那也用不著給這個啊?」鄭嬤嬤裝作一本正經地道:「這可是您用來護體的,您給一個凡人,她至多能不生病而已。」
這就夠了。沈故淵睜眼,收回手,斜眼看著她道:「等人醒了,幫我勸勸。」
這要怎麼勸啊?鄭嬤嬤很頭疼,這池魚丫頭看起來是死心眼啊,認準了要跟著自家主子了,這會兒好不容易主子沒走,卻要她嫁給別人,換人來誰受得了?
然而,沈故淵沒給她反對的餘地,起身就走了。
鄭嬤嬤很愁,坐在床邊看著池魚那一張沒有血色的臉,輕輕嘆息一聲:「真是不管過了多久,都依舊是孽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