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前塵舊夢
池魚渾身一顫,緩緩睜開眼,盯著帳頂半晌也沒緩過神。
「醒了?」沈知白捏著袖子給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我方才……喊了什麼嗎?」池魚緩緩側頭,看著他問。
沈知白道:「說起來,我也想問你,你是夢見了什麼,怎麼會這般激動?」
撐著身子坐起來,池魚恍惚了一會兒,才皺眉道:「做噩夢了,夢見有人要殺了我。」
沈知白愣了愣:「沈羲?」
池魚扭頭就瞪著他:「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你不知道嗎?」沈知白好笑地道:「皇室中人,不都該看過《太祖本紀》?」
太祖?池魚愕然,眨了眨眼努力回憶了一下才拍了拍腦袋道:「我是覺得這名字怎麼這麼熟悉,原來是太祖的名諱!那我這夢算什麼?夢見太祖昭示?」
聽她這胡言亂語的,沈知白有點擔心:「最近是不是心裡鬱結太多,所以做噩夢了?」
「不是。」池魚皺眉,她再傻也是個姑娘,姑娘家的直覺都是很準的,夢裡那個時而身穿鎧甲,時而身披龍袍的人,一定與太祖皇帝有關。
這噩夢困擾她一個多月了,總要解開才行,不然每每睡醒,胸口這撕心裂肺的感覺都要再重來一遍,委實太過折磨人。
想了想,池魚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對沈知白道:「你可能替我想個法子,讓我能進宗正府的卷宗庫?」
沈知白有點意外:「去那裡幹什麼?」
池魚抿唇:「我想仔細看看太祖皇帝的生平事迹,以前總聽母妃講故事,也沒講個完全,不過癮。」
沈知白失笑,將她按回枕頭上,給她捻好被角,柔聲道:「有空就帶你過去,你先好好睡一覺。」
從未被人這麼溫柔地凝視,池魚有點臉紅,看著他道:「你別一直盯著我,快再歇會兒吧。」
沈知白頷首,當著她的面閉上眼。
池魚放心地跟著睡過去。
屋子裡安靜得很,晨光從窗戶外頭照進來,照得枕頭上那美人的臉溫順恬淡。
沈知白緩緩睜開眼,勾了嘴角,撐起頭來繼續盯著她瞧。
河對岸的公子終於娶到了他思慕已久的姑娘,但願這姑娘在自己身邊,再也不會淚落。
蘇銘在屋檐上站著,輕輕嘆了口氣,手裡捏著個綠色的琉璃瓶,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往天上一拋。
那瓶子飛得極高,在京城上空炸開,整個京城突然就下起了雨,雨水灑滿每一個角落,床上睡著的池魚緊著的眉頭突然就鬆開了。
鄭嬤嬤站在旁邊,沒有阻止蘇銘,只長長地、重重地嘆了口氣。
幻憶水。改人之憶,這片雨水之下,誰也不會再記得人間曾經出現過一個叫沈故淵的人,他所做過的事情,都會被安在別人的頭上。此水改憶需要注入甚多的法力,想不到主子回去得決絕,一顆心卻是軟得厲害。
忘記他,寧池魚就再也不用嘗那痛徹心扉的苦楚了。人世剩下那幾十年,她可以安安心心地過。
靜親王府比仁善王府熱鬧很多,池魚本以為自己會不習慣,哪知竟也融入得不錯,沈知白與她出雙入對,整個王府里的人瞧見她都是笑眯眯的。白日沈知白進宮,池魚就自個兒在院子里繡花,晚上他回來,兩人就煮茶彈琴,連翻牆來看的葉凜城都忍不住嘖嘖讚歎:「真是神仙眷侶啊。」
「羨慕嗎?」沈知白看著葉凜城問:「我這招,比你那招如何?」
葉凜城痞笑。腿往扶手上一搭,弔兒郎當地道:「你膽子比老子大,該你抱得美人歸,甜頭你拿得多,但苦,我肯定比你嘗得少。」
沈知白不悅:「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好聽的是吧?」葉凜城為難地想了想:「那這麼說吧,你擁有過,不管結局如何,定然也比我圓滿。」
沈知白無語地捏了茶杯來喝。
「對了,你知道沈故淵去哪裡了嗎?」葉凜城道:「我去了淮西一趟,怎麼回來就沒看見他人了?」
沈故淵?沈知白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那是誰?」
哈?葉凜城有點傻了眼:「你在開玩笑嗎?沈故淵是誰你會不知道?」
沈知白皺眉,努力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搖頭:「我印象里,沒有這個人。」
葉凜城忍不住懷疑自己了:「我今日問了不少的人,三王爺去哪裡了,可他們都說當朝沒有三王爺,難不成是我在做夢?」
沈知白道:「旁人都不記得,就你說有個三王爺。那定然是你在做夢了。」
「我不信。」葉凜城搖頭,抬眼看向月門,池魚剛好去給靜親王請了安回來,他連忙上前問:「池魚,你還記得你師父嗎?」
寧池魚挑眉:「我師父?怎麼突然提起他來了?」
大大地鬆了口氣,葉凜城轉頭就白了沈知白一眼:「他捉弄我,說不記得有沈故淵這麼個人,害得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疑惑地看他一眼,池魚走過去在沈知白身邊坐下,抬眼看著他道:「你才是在捉弄人吧?我師父不是沈棄淮么?他都要處死刑了,你還跟我說什麼?」
葉凜城僵了臉:「你……你師父怎麼會是沈棄淮?」
「他教我武功,雖沒有拜師,但也算是師徒。」池魚平靜地道:「你非要說我師父的話,那不只能是他了?」
葉凜城眯眼,看看她又看看沈知白:「你們一定是在一起捉弄我,沈棄淮可是當朝三王爺,好不容易尋回來的皇室嫡親的血脈,救過你的命。」
他指著池魚:「你說過,若是沒有他,你早死了。」
轉臉,他又指著沈知白:「你也說過,拋開別的不論,當朝你最崇敬的人就是你三皇叔。」
寧池魚和沈知白相互看了對方一眼,然後齊齊看向葉凜城,活像在看一個傻子。
葉凜城迷茫了,這兩人沒必要跟他開這種玩笑,而且這神情也不像作偽,而是當真是不記得有沈故淵這麼一個人了!
「沒有沈故淵的話。」他皺眉:「秋收的貪污之案是誰查的?」
沈知白道:「我和趙飲馬趙統領啊。」
「那誰揭穿的孝親王的真面目?」
池魚皺眉:「不是知白嗎?」
葉凜城:「……」
「你今天有點奇怪。」池魚看了看他:「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看?」
葉凜城閉眼:「我覺得我去宗正衙門看一眼更實在。」
他現在腦子有點亂,覺得所有人都在跟他開玩笑,但宗正衙門裡的卷宗是不會開玩笑的,沈故淵是皇室,只要有過這麼一個人,卷宗上一定會有記載。
「正好。」池魚道:「我也要去那裡。」
「你去幹什麼?」
「因為最近做夢常常夢見太祖。」池魚老實地道:「所以打算過去查查,看太祖到底有些什麼故事,反正在府里閑著也是閑著。」
「嗯。」沈知白點頭,站起來道:「這件事我早答應她了。一直不得空,今日有機會,不如就一道去看看吧,也省得你擅闖,又要被抓進大牢幾日。」
葉凜城閉眼:「沈故淵那心狠手辣的人不在,沒人能把老子送進去。」
說是這麼說,他卻還是跟著這夫妻二人往外走。
池魚眨巴著眼看著車簾外頭的街道,心情不錯地道:「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京城。」
沈知白寵溺地看著她道:「等會回來的時候,我陪你散步。」
「好啊。」池魚朝他一笑,乖巧又動人。
葉凜城神色複雜地看著,總覺得面前這個寧池魚眼裡已經沒了那麼多的心事和疼痛,乾淨得像無人的雪地,但……也空洞了些。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的時候,她瞧著年歲不大,那一雙眼裡的戒備可是不少,顯然是經歷過不少的折磨,也曾心如死灰,要不然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眼神是不會那麼灰暗疏離的。可如今她分明經歷得更多,卻像是這大半年都白活了一樣,所有東西都被掃得乾乾淨淨。
他覺得有問題,但實在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宗正府很快到了,池魚跟在沈知白後頭,很是乖巧地把該做的禮節都做了,也在文書上登記好,然後才提著裙子進了書庫。
《太祖本紀》
伸手拿下這卷宗,池魚尋了位置坐下,認認真真地翻看起來。
沈羲者,開國太祖也,其生時天下為亂,長於宗府,習於太學,十七而承左將軍之位……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名字,池魚就覺得心口疼,伸手撫上那竹簡上的字,腦海里不知怎麼的就有畫面跳出來。
錦帶束腰,鐵冠攏發,英氣逼人的少年在陽光下翻身上馬,飛揚起來的白色衣角晃花了她的眼。
「那是沈家的左將軍。」旁邊有丫鬟掩著嘴小聲道:「好看是好看,武功也不俗,但老爺是不會允您嫁武夫的。」
一身嫩黃綢裙的少女扁了嘴,不高興地道:「我爹豈止是不喜歡武夫啊,還不喜歡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按他的想法,天下沒一個能給我當夫婿的人。」
說著,又輕哼一聲:「這回,我才不要聽他的!」
「哎,小姐……」
少年的馬正要前行,冷不防被一抹衝出來的嫩黃色給擋了道。
沈羲垂眼,瞧見的就是一張看起來很溫柔端莊的臉。
然而,這張臉上的櫻唇微張,說的卻是:「將軍安好,敢問可有家室?」
那一天,年少成名的左將軍沈羲,被寧家的小姐一句話驚得差點摔了馬。
「不曾有。」他坐直身子,皺眉看著面前的人笑起來的眼,眯眼道:「但就算要有,也絕對不會是姑娘這般的。」
……
羲年少成名,戰功赫赫,其父沈湳甚重之,使其南征北戰,於亂世之中立一方之地。
十八歲的少年,披著鎧甲殺了無數的人,也鮮少嘗過溫暖,自然是拒人千里的暴躁性子。寧微玉變著法兒地想見他,不惜以女兒之身跟隨大軍遠征,他餓了就給他送飯菜,他冷了就給他綉披風,他累了就偷偷躲在一旁看他睡覺。
沈羲是不耐煩的,但常年有這麼一個人在眼皮子底下晃悠,加之對自己是在是好得沒話說。沈羲對她的態度好了那麼一丁點,至少,不會把她扔出營帳了。
寧微玉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等他,等他上戰場回來,遞帕子給他擦血,等他看完戰報,跟她說兩句話,也等他一覺醒來,好有機會湊上去給他送早膳。
常有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寧微玉覺得,自己陪他四處征戰多年,就算是個木頭,也會被她融化的。
她也的確能感覺到沈羲的變化,從一開始的罵她吼她趕她,到後來的容忍她習慣她,甚至有時候她生病了,還會關心她兩句了。
日久生情啊。沒有什麼情感是日子裡生不出來的,要是生不出來,那就再多點日子即可。
然而寧微玉沒有想到,三年之後的凱旋路上,沈羲對人一見鍾情了。
羲十六立業,二十一成家,娶妻梁氏,舉案齊眉。
寧家的小姐臉皮也不要,主動湊去人家沈將軍的身邊,一跟就是三年,無名無分,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得難聽極了。這些寧微玉都沒有在意過,她甚至想,等沈羲娶自己過門的那一天,她一定要拿著喜糖去砸這些人的嘴,想想就覺得痛快。
然而,沈羲喜歡上了一個叫梁音的人,她痛快不了了。只有徹頭徹尾的痛。
「為什麼啊?」喝醉了酒,她淚眼朦朧地衝進他的營帳里問:「為什麼我在你身邊三年你都看不見我,只一眼,你卻能看上她呢?我長得沒有她好看嗎?還是衣裳不及她素雅?」
沈羲皺眉看著她,說:「你別鬧。」
「我從來沒有鬧過你。」寧微玉笑得眼淚直流:「三年了,我一直乖乖巧巧地在你身邊,沒有鬧過你一次。現在你要娶別人,還叫我不要鬧嗎?沈羲,你這個人,有沒有心啊?」
她哭得很狼狽,沈羲的眼神也很複雜,但一開口卻是道:「我有沒有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她。」
一句話就讓人心如死灰。
寧微玉狼狽極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跌跌撞撞地離開營帳,往林子跑。
「寧微玉。」背後有人喊了一聲:「你別亂跑!」
恍若未聞,她一路衝進林子,東倒西歪地摔了好幾次,每次都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唯一知道的是,一定不能留在營帳里。
情何以堪啊……
半個時辰之後,外頭的侍衛來傳,說寧微玉還是沒回來。
沈羲渾身都是戾氣,站起來就往外走。
他不喜歡那個大膽沒有羞恥心的寧家小姐,但好歹是隨他出來的,把人弄丟了也不好交代。他是這麼想的,所以得把人找回來。
然而,在林子里找到天黑的時候,沈羲當真是有點慌了:「再多派點人。」
「是。」
「寧微玉?」他大聲喊:「寧微玉你出來!」
寂靜的山林,沒有人回答他。
沈羲只覺得無比煩躁,找了一天一夜也沒有結果之後,狠狠一腳踹在了樹榦上,惱怒地道:「拔營!」
她自己走的,跟他有什麼關係?找不回來便找不回來,他總不能為她一人耽誤行軍。
「將軍……」梁音坐在馬車上。怯生生地看著他:「馬上要到屬地了,您心情還是不好嗎?」
沈羲溫柔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心情不好?」
「我不知道。」梁音道:「但我能看得出來,自從寧姑娘不見了之後,您再也沒笑過。」
心裡一沉,沈羲眯眼:「跟她有什麼關係?我只是想著回去寧家的人免不了要來鬧騰,很心煩而已。」
是嗎?梁音沒有再多問。
沈羲要娶梁音,他覺得這個消息傳出去,寧家的人定然是要打上門來的。
然而,左等右等,寧家一個人也沒來。
沒忍住,他問了身邊的人一句:「寧家的人……沒送賀禮來嗎?」
身邊的人笑道:「將軍,寧家的人也忙著辦喜事呢,哪裡顧得了來道賀。再說了,他們家的小姐……據說與您鬧得不是很愉快,所以回府之後,寧家與咱們府上基本就沒有來往了。」
寧微玉回去了?!沈羲心裡一松,接著就有點惱怒:「我找她那麼久,她回去了也不來說一聲。成心戲弄人不成?」
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身邊的人道:「將軍,您忘記了?先前是您說,在府里不得與您提起跟寧家有關的任何事情。」
沈羲:「……」
他是有這麼說過,但也沒說……罷了,回去了就好,也免得他總是覺得欠了人。
不過,寧微玉這是被他刺激到了嗎?竟然這麼快就要成親了。
猶豫了半晌,他再度開口問:「寧家是跟誰家結親?」
身邊的人詫異地看他一眼,道:「白府。」
白家的少爺么?那也是個不錯的人,倒是便宜寧微玉了。沈羲想,白少爺也是慈悲為懷啊,寧微玉那樣的女人也敢娶,真是積德行善了。
沈家的婚事很盛大,然而梁音卻不是很高興,看著身邊已經成為自己相公的人,皺眉問他:「你娶我,是因為喜歡我,還是因為別的?」
沈羲說:「你別多想。」
梁音皺眉:「我不傻,哪怕出身不及你們這些人尊貴,但到底是也有腦子的。你說喜歡我想娶我,是不是因為想避開誰?」
沈羲別開頭:「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與我圓房?」
「……」
沈羲又上戰場了,這回不是沈湳逼他的,是他自己選擇,在大婚剛過不久,就又跨上了馬。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人穿著羅裙從遠處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喊他:「將軍,將軍,帶上我一起走。」
他不喜歡那種沒有規矩的女子,從來不喜歡。
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沈羲收淮南淮北,定鞍山雄山,短短兩年,便隱隱有要收復天下之勢。群雄見狀,有的歸順,有的打壓,但沈羲憑藉他過人的謀略和膽識,終於還是佔了皇城,要立新朝了。
然而,他一直沒怎麼笑過,天下人都羨慕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但只有他身邊的人知道,不在戰場上的時候,沈羲孤獨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很多人都搬府來了皇城。」隨侍恭敬地對他道:「如今的形勢,對主子極為有利,當世幾大家族一旦在皇城紮根,那理所應當的也會擁護主子。」
座上的人面無表情地聽著,只在聽見「幾大家族」的時候眼皮子動了動,問他:「哪幾大家族?」
「自然是白家、寧家、方家那幾個世家。」
沈羲抬眼看了看外頭。
寧微玉被自家爹爹禁足了整整兩年,躲在家裡也沒能躲得過悠悠眾口,身邊的丫鬟總是氣憤不已地回來道:「這些人的嘴巴可真是碎!小姐與那沈將軍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沈將軍發達了。他們不去祝賀,倒一個勁地編排小姐,安的什麼心吶!」
微玉笑笑:「不搭理他們就是了。」
「可這也太委屈了!」丫鬟紅著眼道:「是將軍負您在先,憑什麼罵名還是您受著?」
「他沒有負我。」微玉道:「我想和他在一起,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與他沒有關係。他不欠我的。」
「小姐!」丫鬟跺腳。
「他……」寧微玉垂眸問:「和他夫人還好嗎?」
丫鬟沒好氣地道:「能不好嗎?都傳成夫妻典範了,什麼舉案齊眉你儂我儂的,天天都在招搖。」
「那就好。」伸手摸了摸旁邊的嫁衣,寧微玉道:「你也彆氣了,去好生準備吧。」
看一眼那嫁衣,丫鬟才消了氣,輕哼一聲道:「咱們白少爺可不比沈將軍差,自從上回二少爺和白府的小姐成親之後,他就總照顧您。等成親之後,有他護著,奴婢看誰還敢嚼小姐的舌根!」
「好好好。」寧微玉笑著拍拍她的手:「我的婚事肯定會辦得熱熱鬧鬧的,氣死那些嚼舌根的人,乖。」
白家和寧家已經是親家。這回親上加親,請來的賓客自然是不少。雖然寧家這位小姐沒什麼好名聲,但奈何白家公子愛得深沉,兩家長輩都拿他沒個辦法,也只能認了這親事。
兩家都是大家族,賓客的身份自然不會低,但……當眾人在喜堂上看見沈羲的時候,還是嚇了一跳的。
即將為九五之尊的人,穿著一身常服,拿著賀禮進了喜堂,對上寧家老爺黑漆漆的一張臉。
「沈將軍。」寧家老爺不悅地道:「難得您百忙之中還專程過來一趟,本府真是蓬蓽生輝。」
「哪裡。」沈羲朝他拱手:「得知貴府有喜事,我也該來看看。」
上一回的喜事,他也在不遠的地方,怎麼就沒去看一看?寧家老爺皮笑肉不笑,礙於這人的身份,努力忍著火氣,請他上座。
寧微玉聽見了沈羲過來的消息,並沒有放在心上。如今正是他拉攏人心的時候,寧家與他素來有嫌隙,他不過是找個由頭來走走路子罷了。
然而,沒有想到,走在去洞房的路上,她被人劫了。
「你做什麼?」一聞這人身上的味道,寧微玉就知道是誰,沉聲道:「我大婚,你也來開這種玩笑?」
沈羲沒有說話,抱著她上車,直入皇宮,將她一身喜服撕扯了個乾淨,甚為狂躁地壓她在床榻上。
「你沒有與人成親?」
寧微玉皺眉看著他:「你在說什麼?」
「兩年前,你沒有嫁進白府?」眼裡有她看不懂的東西,沈羲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
寧微玉無奈:「兩年前成親的是我二弟和白家小姐,與我有什麼關係?將軍,麻煩放開我。我這樣衣冠不整與您滾作一處,就不好嫁人了。」
「那就別嫁。」喉結上下滾動,這人猛地吻住了她。
寧微玉傻了眼,愣愣地看著身上的人,她以為她已經放下他了,以為不管他做什麼,她都不會再有什麼反應了。
結果現在她才明白,不管過去多久,只要是在他面前,自己都是完全沒有理智的。
她任由他要了自己,甚至還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口子被人填上了,塞得滿滿當當的,舒服極了。
羲二十三,納妾寧氏,世家歸心而擁之。
不做白家的正妻,倒去做了沈羲的妾,寧微玉一時間被千夫所指,寧家甚至氣得要與她斷絕關係。
然而。沈羲竟然親自登門十次,厚禮相贈,負荊請罪,說是他所為,與寧微玉無關。
先原諒他的,不是寧家,是白家。
白若說:「我不是要原諒你,我只是捨不得她太難過。」
史書上只寥寥幾筆,然而當時的他們,卻是過了無比黑暗的大半年。
所幸,他們兩人是在一起過的,就算什麼都沒有了,也還有彼此。
新朝立,定為涼。羲號太祖,規法度,通貨幣,萬民歸心。
寧微玉成了貴妃,立於皇後梁氏之下。她覺得挺開心的,只要能和沈羲在一起,名分沒什麼要緊。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她開心了,有人卻不開心了。
第一次懷了身孕,她被人陷害,捉姦在床,寧微玉慌張地看向沈羲:「我沒有!」
沈羲看著床上昏過去的白若,忍耐著讓太醫給她診斷,得出的卻是和侍寢冊子對不上的身孕月份。
「這就是你說的……想給我生個孩子?」沈羲雙眼血紅地問她。
寧微玉搖頭,臉色蒼白:「你要相信我!」
「我只相信證據。」沈羲扯過侍寢冊子狠狠摔在她身邊:「你怎麼還是跟當年一樣不要臉?!」
寧微玉傻眼了,被關在宮裡十日,等來了一碗黑漆漆的葯湯。
「陛下說了,喝了這個,您依舊是貴妃娘娘。」內侍恭敬地道。
「他還是不相信我?」微玉低笑。
「娘娘想開些。」內侍道:「換做別人,這一碗湯藥的機會都是不會有的。」
「哈哈哈。」寧微玉點頭,顫抖著手接過葯碗,一飲而盡:「謝主隆恩!」
太祖登位仍守寬厚之心。時貴妃小產,性情大變,太祖不責半句,反呵護備至,時令宮人搜尋民間趣物以博笑。用情至深,乃天下人所道也。
池魚看著看著,眼淚「啪嗒」一聲就落在了竹簡上。
「好端端的,哭什麼?」葉凜城皺眉:「看個傳記還感動了?」
回過神,池魚搖頭:「不是,我好像看見了很多這傳記里沒寫的東西。」
那怎麼可能?沈知白湊過去看了一眼,挑眉:「女兒家就對這些個情愛最有興趣,不過與那貴妃的事情,本紀里沒寫太多,你要是想看,這邊倒是有貴妃的傳記。」
池魚連忙伸手:「給我看看。」
貴妃的傳記就沒帝王那麼嚴肅了,宗正府里還存著不少野史,說是野史,其實也就是不能名正言順進入歷史的事實。被當戲言寫成了幾大卷。
池魚小心翼翼地翻開,怔然地看著。
寧貴妃在後宮的處境很不好,小產之後脾氣古怪,被皇后責罰多次,皇帝也並未責備皇后,只是給她送去些東西彌補。過了兩年,寧貴妃再懷一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之後,就出家為尼了。
沒有人能想到榮華富貴都有的貴妃為什麼要出家,沈羲坐在她的宮殿里,捏著拳頭問她:「當尼姑比陪在朕身邊好?」
「是呀。」寧微玉笑眯眯地點頭:「山上清凈,也沒那麼多紛爭。」
「你……」沈羲沉怒:「你曾說過只要能陪在我身邊,什麼也不要。」
「是。」寧微玉抬眼看他:「我除了你什麼都不想要,但……你想要的東西太多了。」
沈羲一頓。
「你想補償皇后,想平衡後宮,想要天下太平,想要盛世之治。而我,只不過是你無聊的時候可以逗弄兩下的寵物罷了。」心平氣和地笑了笑。寧微玉道:「我從前很喜歡你,喜歡得願意跟你去天涯海角,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顧,然而現在,我覺得,你對我來說好像沒那麼重要了。」
心口鈍痛,沈羲垂眸:「如果是因為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怎麼了?」寧微玉淡淡地道:「我孩子沒了,白若也被你流放了,你還要繼續抓著不放嗎?」
「……」
「這宮裡沒意思。」抬頭看了看四方的天,寧微玉道:「你也很沒意思。」
驟疼之下就是暴怒,沈羲咬牙,抓著她的手腕道:「朕是帝王,朕不准你走,你就走不了!」
寧微玉皺眉看他:「何必非要鬧得難看,你要的皇子我生了,我該做的也就算做完了,一別兩寬不好嗎?」
不好!沈羲眯眼:「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
「那好。」寧微玉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寧貴妃與外戚勾結,開始為亂朝政,犯下種種死罪,然而皇帝視而不見,一力壓下朝臣奏摺,再回去後宮狠狠地懲罰她。
「你非得這樣嗎?」他紅著眼睛咬上她的脖頸。
寧微玉紅著眼望著帳頂道:「是你非要這樣,不能同生,那就共死吧,我會毀了你的。」
沈羲死死捏著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然而這人卻一眼都沒看他,彷彿一具木偶,任由他擺弄。
沒關係,他覺得,她心裡有氣,哪怕是拿江山來玩,他也陪她,反正她玩不過他,小打小鬧的。就當給她泄憤了。
然而他沒有想到,皇城當真有要被破的這一天。
太祖十一年,流放之臣白若舉兵謀反,與內奸裡應外合,兵臨皇城。
寧微玉正在給小皇子繡衣裳,冷不防地門就被人踢開了。
沈羲震怒,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腕,力氣大得要捏碎她的骨頭:「我捨不得你,你卻很捨得我。寧微玉,你當真會不得好死!」
錯愕地看著他,寧微玉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被捆在了木架上,而他,一刀,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落。
「你知道比斬首之刑更痛苦的是什麼嗎?不知道的話,我告訴你。」
「是凌遲。」
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看了許久之後,寧微玉垂眸笑出了聲:「這麼多年,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又怎麼可能得到我的心呢,沈羲。」
「你的心,誰稀罕要?」沈羲目光陰冷地看著她:「你辜負了我,從今以後,你我恩斷義絕。」
寧微玉眯眼,疼得悶哼出聲。
她到底是為什麼……會愛上這麼一個人的呢?
無所謂了,以後再也不愛了。
他沒有凌遲死她,她昏迷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丫鬟哭著說,白若以投降換來了她一命。
「那白若怎麼辦?」寧微玉驚慌地問。
「娘娘別慌。」丫鬟哽咽:「白公子已經帶著人退走了,陛下沒有抓住他。」
鬆了口氣,寧微玉道:「那就好。」
門被人推開,一陣寒風卷進來,外頭的人氣息冰冷。
寧微玉看也沒看,道:「既然他用退兵換了我一命,陛下是不是也該放了我了?」
宮殿里沉默了許久,風卷著雪花飛進來,冷得她打了個寒戰。
「好。」良久之後,她聽見沈羲道:「我放你走。」
皇城下了很大的雪,外頭冷得人恨不得把所有被子都裹在身上。
寧微玉穿了一件大紅的裙子,笑吟吟地道:「我之前沒能嫁給他,如今出去,倒是可以補上。」
沈羲策馬走在馬車旁邊,聞言沒有任何反應。
雪積在地上,踩上去咯吱作響,池魚下了馬車,頭也不回地往城門外走。
「你會後悔的。」沈羲淡淡地道。
微玉笑了笑,沒有停下步子。
沈羲穿了一身鎧甲,看著遠處來了一隊人迎接寧微玉,緩緩伸手,扯開了一張弓。
「陛下……」旁邊的隨侍哽咽。
沈羲恍若未聞,手指將弓弦扯成了滿月,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那羽箭便射了出去,百步穿楊,正中那抹紅色影子的心口。
寧微玉回頭。輕輕地看了他一眼。
沈羲僵硬著手,臉上卻是冷笑:「我這個人如何,你早該知道,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寧微玉低笑,緩緩地倒在了雪地里,紅色的血從紅袍里溢出來,將她身下的紅色暈染開,像一朵開在雪裡的紅梅。
「玉兒」遠處不知是誰在撕心裂肺地喊,寧微玉閉上了眼,陷入了黑暗。
太祖十一年冬,貴妃死於敵國刺殺。
池魚沒忍住,嗚咽出聲。
沈知白連忙將她擁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道:「別人的故事而已,你看那麼認真做什麼?」
「我不知道……」池魚哽咽:「就是好難過啊,她怎麼會死得那麼早,皇子還那麼小呢……」
沈知白無奈地道:「人各有命。」
「可是……」池魚抬頭看他:「分明是太祖皇帝殺了貴妃,為什麼要說是敵國刺殺?」
翻了翻後頭。池魚又哭又笑:「十二年,太祖還死在了戰場上?」
小時候母妃跟她講太祖的故事,都說太祖皇帝是戰死的,他本來不用死,但他的愛妃被敵國刺殺,他覺得生無可戀,最後一戰勝利之後,就死在了雪地里。
結果,竟然不是……
疑惑地低頭看了看她手裡的卷宗,沈知白問:「你在哪兒看見貴妃是太祖殺的?這上頭不可能這樣寫。」
「我就是看見了。」池魚眼淚撲簌簌地掉:「原來我這些日子夢見的都是太祖和貴妃的故事,太祖負了貴妃一輩子,還親手殺了她,唔……」
沈知白捂住了她的嘴,搖頭道:「慎言。」
太祖皇帝可是皇族中人的信仰,哪裡是能隨意詆毀的?
池魚惱恨地掰開他的手:「我說的是真的!」
「比起這些卷宗上的溢美之詞,我倒是寧願相信池魚說的。」打著呵欠把卷宗扔去一旁,葉凜城道:「我聽我的祖輩說,太祖皇帝可是個剛愎自用,脾氣十分暴躁的人呢。殺自己的寵妃,也不值得人奇怪。」
沈知白沒好氣地道:「她都哭成這樣了,你還火上澆油?」
「好好好。」葉凜城投降,走過去彈了彈池魚的額頭:「別哭了,到底是別人的事,再慘也跟你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