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5.第五章

程季安跟著馮懷清穿過小巷,走過三道門,進入了一個院子。院子位於博物院後方,尋常人卻根本到不了這裡。

這裡是工作人員辦公的地方,馮老也在這裡任職。

與別的辦公環境不同,這裡毫無現代氣息,有的只是濃濃的生活氛圍。房子是明清時候的建築,窗戶、門都改良過,夠寬敞,夠亮堂。過道還保留著原來的青磚,一塊塊鋪堆蔓延,瀰漫著歷史的古韻。四周也滿栽著樹,正值四月,樹上開了花,有的甚至都已經結出了密密的果。再往裡去,甚至都能看見走廊下放著的藤製躺椅。

程季安打量著一切,有些貪戀,她從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

馮老在邊上說道:「再過些日子,這裡的枇杷就熟了,到時候那些年輕人就會跑過來摘著吃。」

程季安有些詫異,一想,又有些嚮往。

馮老又道:「這裡原來是清朝時候一個官員的府邸,幾經流轉后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因為地理位置的特殊被政府買下,當時的博物院沒有這麼大的規模,所以這裡也沒有好好利用,前年古物修復中心成立,這裡才被開闢起來。是個好地方,也幸好一直沒被拆掉……這裡就是我的工作場所了,你師母今天也在。」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一個屋子前,門開著,跨進門檻,就看見裡面滿滿當當,擺滿了一屋子的東西。靠里側的桌子前站著兩個人,正對著桌上的一隻殘缺的瓷器說些什麼。

一個年紀大些,戴著老花眼鏡,面容圓潤又慈祥;一個年輕些,看著仔細聆聽的樣子,應該是個「學生」。

察覺到門口的腳步聲,長者抬起頭,然後就笑了起來,「是小程到了。」

「師母。」程季安將行李放在門口,走進去甜甜的叫了一聲,隨即又向邊上的人打了聲招呼。

林鳳英似乎很高興,抱著程季安的胳膊左看右看,直道:「兩年不見,你好像瘦了。」眼神里是止不住的關切。

程季安鼻子里莫名的一酸,卻還是只道:「沒有,我一直這樣呢。」

那「學生」已經告辭離開了,林老目送他出去時,這才看到門口放著的行李箱,不由轉過頭來,「這是?」

「師母,我離婚了。」程季安垂下雙眸,有些不好意思。

林老也是滿臉詫異,看了看自己老伴,確認自己沒聽錯后,才把自己張開的嘴又閉上,只是眼中卻還是有些驚疑。

程季安知道她在擔心自己,不免解釋道:「是我自己提出來的。」

林老望了她一會,才道:「其實這些都沒什麼,人的際遇各有不同,只要經歷過,感悟過,然後再往前走就行了。」

「嗯。」程季安點頭。

「那現在也不著急去館長那報備了,我看時間不早了,不如先回家去,師母給你弄好吃的。」林老轉而又道。

「好啊。」程季安忙笑著應道。

馮老和林老的住房就在離博物院步行十分鐘的地方,等到他們五點下班之後,程季安便跟著一道回了過去。

那是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面積並不大,裡面卻擺放的井井有條,並且也一如既往的充斥著歷史文化氣息。牆上掛著字畫,桌上擺著筆墨,更別說那快放了半屋子的書籍。不過不管東西怎麼多,擺在最顯眼位置的始終是掛著正牆上的那幅他們年輕時候的結婚照。

那個時候他們還沒白髮,也沒皺紋,兩個人靠在一起,對著鏡頭笑著,穿著最樸素的衣服,卻散發出了最真摯的光。

那些舊時光,那些相依靠。

程季安看著有些感動,兩位老人結婚已經四十多年,卻依然恩愛如初,哪怕他們並沒有子女。師母不能懷孕,可是儘管如此,馮老也始終不離不棄。

林老已經進廚房做飯了,程季安想要進去幫忙,卻被告知不用。

「小程,到這邊來坐會兒。」馮老拉著她往沙發上坐下。

程季安知道自己總該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他們,所以也不再堅持,只過去坐下。

跟他們說出自己的遭遇並不是件難堪的事,因為他們給予的是真真的關切,可是程季安還是感覺到了慚愧。

她知道自己在老師心目中一直是個優秀的人,自主,自立,自強不息,可是當她回顧自己的這兩年,才發現她根本沒有做到。

「剛剛嫁入紀家的時候,我一直告訴自己,既然已經嫁過去了,就應該把自己應該做的全部做到。我知道那條鴻溝有多大,所以就應該調整自己,摒棄所有的自卑,儘可能的去融入他們。我也確實嘗試了,儘力了,可是效果甚微。」

「這兩年,我沒敢跟誰說過,其實我過得並不好,看似風光,可是背後太多難以啟齒的問題。我總是在調整著自己,坦然面對所有的一切,可是有時候又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意義。我學會了他們的交際禮儀,接觸著他們接觸著的東西,可是那根本沒用。沒人肯定你,也沒人陪伴你,我感覺不到自己一絲一毫的價值存在。」

「可是我依然在調整著,努力的調整的,我總想,只要自己再努力一下,一切也許都會好起來的,可是到現在,我真的調整不下去了。我做得再多,也永遠與那個世界格格不入。」

「所以我還是提出了離婚,我不想我的一生都過在那樣的牢籠里,也不想把一個心裡沒有我的人一直綁在身邊。」

「老師,您一定對我很失望,原來我可以做很多事,可是現在就單單一個好妻子好太太的角色我都做不好,原以為自己很堅強,可是連這些事情都承受不住……」

將事情原原本本講完,程季安低下了頭,她為自己的失敗無地自容。

馮老靜靜聽著,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嘆了口氣,「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那樣一個環境,你一個人撐到現在很是不容易。感情需要經營的,婚姻更需要經營,而且這不是一個人的事。」

一個平凡的女孩嫁入豪門,想要立足,不單單是她一個人的優秀與堅強就可以成功的,她需要有個人支撐著她,給予她信心,與她攜手共進。

而她,偏偏沒有。

她所需要的那個人,不曾站在他身邊,甚至都不曾給予她一次援手。

程季安聽著馮老言語里的話,禁不住熱了眼眶。她可以足夠堅強,可是她也確實需要那麼一個人,能夠支撐著她,哪怕只有一點點。

她對紀崇均,不是沒有期待的。

「好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你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你能離開那樣的生活又何嘗不是一件勇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馮老又關切的問道。

程季安抽了下鼻子,笑了笑,「其實離婚後紀家給了我很多東西,甚至原來住的地方也給了我,我之所以離開,就是不想背負著太多。我想重新開始,徹底擺脫紀太太這個身份,我想我是可以的。我打算在您這忙完后,等我徹底平靜了,呵,讓您見笑了,再去找份喜歡的工作……哦對了,其實這兩年我一直沒有疏於練筆,我常常一個人待在紀家,沒有事情做也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就把時間都用在畫畫上了,這次離開紀家,我把它們都帶出來了。」

程季安說著,就走到牆角把一個行李箱拉出打開。

那是一隻二十四寸的行李箱,裡面卻毫無半件衣物,而是整整齊齊的放滿了一箱子的畫筒,長長短短,各不相同。

兩年的心血,盡在於此。

程季安從中抽出一卷,放在茶几上,打開。

「老師,請您過目,我想我應該可以勝任您身邊的工作的。」程季安回頭笑著,眼中有著近兩年從未有過的神采。老師需要的是有繪畫和歷史基礎的人,她兩樣都沒有退步。

馮老側著頭看著,卻是怔住了。

他教課數十年,學生無數,可是真正有天分有才華有靈氣的屈指可數,她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畢業時他也一度關心過她的去向,並在畢業之後一度邀請過她跟他一起工作,可是最後只是得知她即將嫁入豪門。

他對她的選擇保持緘默,心中卻是無比惋惜,他預感著一顆新星就此隕落,她太年輕,而那個世界太精彩,可是現在他卻發現自己想錯了。

那是一幅大幅油彩畫,他是國畫油彩畫雙擔,在教了那麼多學生后,也終於教出了一個能夠國畫油彩畫雙擔的學生,只是現在她油彩畫的水平再不似從前。

背景暈染著濃烈的顏色,絢麗,張揚,一個少女站著,梳著辮子,手捧鮮花。所有的顏色層次分明過渡自然,所有的線條又流暢婉轉不露痕迹,如非紮實的基礎和洞察能力,根本做不到這種地步

只是,馮老卻無法評價。

少女的容顏是美的,飽滿,靜謐,可是她的一雙眼,卻讓人感到了無盡的悲傷。不是留於表面的悲傷,而是直擊心扉,讓人只要觸及,便無法閃避。悲傷到哪怕她的唇是淡笑的,也感覺不到半絲歡愉。

馮老作畫幾十年了,深知一幅畫的靈魂,一個作者可能在其中諸如的情感,雖然有些是自知的,有些是不自知的。

絢麗又悲傷,安靜又絕望。

一如她過去兩年的時光。

她不自知,便已流入筆中,落在紙上。

「小程,你這幅畫要留著嗎?」最終馮老依然沒有評價,而是如此平淡的問道。

程季安搖搖頭,「這些畫只是閑暇時所作,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所謂留著,就是要自己珍藏。

馮老點點頭,「前陣子我以前一個學生,找到我想要給我辦個畫展,我以前一直沒興趣,現在卻想通了。我想著到時候要是能賣出一張半張,多出的錢做點慈善的事也是好的,總比那些畫白白放在家裡要有意義的多,到時候就你這副畫也一起掛上吧。」這畫雖好,留在身邊也沒什麼好處。

「……」程季安聽著這話,卻是驚呆了。

作為他們這些學畫畫的,自然知道開個自己的畫展代表著什麼,而自己的老師是極有資格開這個畫展的。早先年的時候,可是有多少人上門求畫,甚至不惜花重金啊!

可是,她又算什麼呢?一個不為人知的,甚至還未出茅廬的學生而已。

「老師,這不妥吧。」她受寵若驚。

馮老卻是擺擺手,「有什麼妥不妥的,我說行那就行了。」

「說得是,我看也行!」這時,林老從廚房走了出來,看著畫也道。

「師母!」

林老只笑:「你還不相信你老師么,他說行就一定行。再說了,我雖然不是專職學畫的,可是也看了那麼多東西了,這幅畫多美啊。就是我看老馮你也應該多學學人家年輕人,你看小程畫的多別緻,你就整日知道畫個瓶瓶罐罐,你不悶我都覺得悶!」

「哪裡悶了,瓶瓶罐罐多麼有意思!」剛剛還一派老成穩重的馮老聽到老伴這麼擠兌他,頓時有點著急。

林老卻只是瞅了他一眼,「再有意思也不能把廚房裡的糖罐鹽罐拿走害我半天找不著啊……」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馮老一聽她提起這茬,頓時又熄了火。剛開始畫靜物畫時沒少找參照物,當時經濟條件不好東西貧瘠,找了半天只找到糖罐鹽罐茶壺熱水瓶之流,結果一用就是好半天,沒少挨訓。

程季安聽到他們鬥嘴,忍不住笑了,轉而又有些羨慕。

這些愛情她未曾經歷過。

林老做了四菜一湯,飯菜很快上桌。

程季安已經多久沒在家裡跟人一起吃飯了,心裡不免溫暖著。

當天晚上,程季安未能抵得過林老的盛邀,只好住了下來,她原是想著出去隨便找個旅店住下。只是他們邀她長久住下的請求卻是不能答應,她總得找個自己的房子。

她不想太過麻煩人。

她需要有自己的地方,然後自力更生。

她也知道老師和師母為什麼對自己那麼好,五年前,還在大學的時候,師母突然在路上心肌梗塞休克,是她及時施以按壓和人工呼吸將她救了回來,他們為此一直記在心上,而她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做了應該做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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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先生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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