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得知祁澤很有可能是當年離開黑眼星系的華夏族後裔,嚴君禹對他的惡感消減很多。但這畢竟只是猜測,還需要更多事實來證明。萬一對方是聯邦精心培養的間諜,且故意給他設置一個特殊的背景以取得帝國上流社會的好感與信任,這也完全說得通。
嚴君禹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天空中無數閃耀的星辰,漫無目的地想著心事。如果祁澤真是流落在外的同胞,那麼當年他的先祖去了哪兒?經歷了什麼?有沒有建立屬於自己的國度?會不會受到外來種族的欺辱?
帝國由一個孱弱的小政權發展成如今的超級霸主,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滅族的危機和戰火的洗禮。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落腳,總免不了遇見各種各樣的困境,要想從困境中掙脫,受傷、流血、犧牲,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
而海皇星,乃至於華夏帝國,對祁澤來說就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在膽大妄為,一意孤行的表象下,他會不會感到彷徨與無助?又是否徹夜難眠,驚懼不安?
胡思亂想中,身後的浴室門開了,祁澤一邊擦頭髮一邊走了出來,腰間僅圍著一條浴巾,身上的皮膚哪怕在橘黃燈光下看也白的過分。出於禮貌,嚴君禹自覺地轉移視線,卻又在下一秒猛然回頭,露出驚訝的表情。
只見祁澤從空間鈕里取出幾件衣服一一穿戴,其中兩件是純白色的上衣與褲子,材質柔軟輕薄,貼身穿著;另一件是純黑色長袍,對襟,腰間系白玉帶,飄逸寬大的袖口和下擺用銀色絲線綉滿雲朵和火焰的花紋,逶迤灑落地面。
身為華夏人,又是家世顯赫的老牌貴族,嚴君禹不至於連先祖的服飾都認不出來。但他平生見過的任何一套漢服都無法與眼前這套相比。內斂、華麗、莊重、威儀,穿上它之後,祁澤整個人都變得不同了。
總是浸潤在他眼角眉梢的散漫神情消失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沉穩肅穆。他撫平衣襟與下擺的褶皺,又彈了彈廣袖,這才拉開書房的門走進去。
嚴君禹連忙跟上,發現書房裡只擺放著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並沒有多餘的陳設。他正走來走去四下查看,卻見祁澤廣袖一拂,原本狹小的空間竟扭曲起來,經過幾秒鐘的震蕩,一個更為幽深開闊的空間忽然出現。
「空間摺疊?」嚴君禹滿心愕然。空間摺疊技術早已在帝國普及,但像祁澤這樣不藉助能量晶和空間物質的輔助就能把次元空間疊加在現實空間的手段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如果人人都擁有這種技術,那麼帝都星的房價也不會因為人口的暴增而逐年上漲。
目前,在市面上流通的空間鈕最大的能有幾千平米,但裡面沒有空氣,時間流速為零,根本不能儲存活物。也就是說,祁澤現在開闢的這個能連接現實空間的次元空間,僅從技術層面來講就高出帝國科技幾百年。而帝國科技在整個黑眼星系都是最先進的。
「你究竟來自哪裡?」雖然這樣問著,但嚴君禹幾乎能夠肯定少年是外星系來客。如果他背後的勢力擁有如此高端的科技與軍事力量,早就已經稱霸黑眼星系,又哪裡會讓帝國和聯邦獨佔鰲頭?
原本最不可能的猜測,現在反而最接近真.相。嚴君禹揉了揉眉心,感到事態比自己預想得更複雜,更棘手。域外強敵可比本土宿敵難對付多了,只但願祁澤對流著相同血液的族人不曾抱有惡意。
他兀自思量了一會兒,回過神才發現祁澤已經走入那莫名出現的空間,於是立刻跟過去。
這是一個由巨大岩石堆砌而成的宮殿,殿內穹頂由九根立柱支撐,柱身雕刻著許多樸拙大氣的圖騰。嚴君禹走近細看,只認出龍、鳳兩種神獸,其他都沒見過。
龍、鳳自古以來就是華夏族的象徵,而殿內處處可見這些雕刻,無不證明祁澤與華夏族的淵源。當年那些華夏先祖是因為反對基因改造和異種通婚才離開,難怪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碳基人。
嚴君禹恍然大悟,不知不覺間,對祁澤的惡感又消減很多,反而隱隱生出一些認同感。華夏族是一個很注重血脈的民族,無論在多遠的他鄉遇見,他們總會給予同族最大的包容與幫助。也正因為這種不可磨滅的天性,他們才能在滅世災難中留下最多火種。
祁澤是同族,如果他不心存惡意,完全可以留在帝國好好生活。這樣想著,嚴君禹冷硬的面部線條不禁柔和下來。他在殿內四處走動,查看,心裡滿懷激蕩與敬畏。
僅從建築風格推斷,這裡似乎是一處古老的遺迹,而且是屬於華夏族的遺迹。祁澤千里迢迢把它帶到黑眼星系是為了什麼?他又因何離開故土?
一個謎團解開,又有更多謎團顯現,嚴君禹的心情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一開始,他只感到忌憚與憂慮,現在卻平添許多探查真.相和追根溯源的渴望。帝國耗費巨大成本去保護古文化,卻始終不見成效,但流落在外的同胞卻似乎做得很好。
他饒有興緻地看著祁澤從空間鈕里取出一塊黑色膏狀物投入大殿中央的銅爐,一縷青煙裊裊上升,帶出一股馥郁香氣。與此同時,鑲嵌在立柱上的壁燈無火自燃,一盞接一盞,照亮了整個空間。
黑暗靜謐的大殿深處,一塊劍痕累累的石碑終於顯出全貌,一股雄渾無比而又浩如瀚海的力量由碑體透出,僅輻射到微小的一絲,也令嚴君禹的精神體動蕩起來。他駭然倒退,滿目驚愕。
而祁澤卻慢慢走近,最終在石碑前跪下,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三炷香。他握香叩拜,三拜之後把香插.入銅爐,又再三叩拜。咚咚咚,沉悶的磕頭聲在穹頂與立柱間回蕩,無端令人心酸。
石碑上雕刻著五個方塊字,字體是最古老的篆書,別說嚴君禹不認識,就算把帝國最具權威的考古學家請來,他們也未必能讀懂。但即便如此,嚴君禹也明白祁澤在幹什麼。
這種字碑是華夏族人用來記述逝者生平的,唯有死人的名字才會被雕刻在上面,以供後人焚香禮拜,誠心祭奠。這種只存在於歷史文獻中的習俗與禮節,現在卻真切地上演著,難怪祁澤的一舉一動那樣莊嚴肅穆,沉默悲哀。仔細看,他眼角似乎凝結著一點水跡,在燭火地照耀下閃爍微光。
嚴君禹不受控制地走近,在少年身邊跪下,正想開口安慰,卻聽對方低聲呢喃,「天道甚浩曠,太玄無形容。虛寂不可睹,宗門已消亡……」念到這一句,他清朗的聲線變得既沙啞又哽咽,眼裡盈滿水光,似乎只要輕輕一眨就能掉下淚來。
當嚴君禹以為少年下一刻就會失聲痛哭時,他卻仰起頭,面無表情地凝視穹頂,臉上露出深刻的恨意和濃重的思念。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就調整過來,再垂頭時眼裡的淚光已揮發殆盡,種種劇烈的情緒也都埋入心底。
這是一個失去親人的孩子,也是一個背負著仇恨的孩子。嚴君禹終於窺見一絲真實,也對少年的來歷有了幾分模糊的猜測。
他言談舉止十分優雅端華,可見家世定然不凡。他寫的那些字,說的那些話,無不充滿古韻,必然從小就接受國學熏陶,且功底深厚。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好好待在家裡,卻流落到幾億光年,甚至幾十億光年的外星球,被這裡的人當成碳基人肆意踐踏欺辱?
最合理的猜測有兩個:一是離家出走;二是受到迫害。
嚴君禹看看石碑,又看看跪伏在碑前神情痛切的少年,幾乎可以肯定答案是第二種。恍然間,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對方的場景:他躺在血泊中,用無比灼亮的目光看過來,那強烈的求生的意念令自己印象深刻,久久難忘。
後來少年在醫院裡躺了三個月,期間一言不發,正巧當時有一架民用飛艦在海皇星墜落,其中一位乘客是碳基人,正準備來海皇星軍事學院讀書,屍體始終沒能找到。醫院的護士查了少年的基因,發現是碳基,年齡也對上了,自然就把他認作了空難倖存者。
他從始至終沒表明過身份,一切都是順水推舟而已。難怪他對歐陽曄說自己從未說謊,也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之所以來到黑眼星系,最大的可能是躲避仇人追殺。
想明白前因後果,嚴君禹目光更柔軟幾分,用半透明的手掌拍了拍少年發頂,低聲安慰,「你沒有親人了是嗎?那就更應該好好活著。」
少年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沖石碑重重磕了一個頭,挺直腰時臉上再沒有悲痛仇恨的表情,而是滿滿的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