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座山莊[五:香消玉損]
進入廳堂之人是一位六七十歲年紀的老僕,老僕喊了一聲便就邁著老邁的步伐走上前來。
鐵風堂見到此人連忙趨步迎了上去,親切地叫道:「平叔。」
老僕正是跟隨鐵風堂多年的老管家平叔,鐵風堂一行人進入莊園時便受他引領接待,多年後主僕二人終得重逢。這平叔聞聽鐵莊主已經懲辦了奸人柳太先,心潮澎湃,便就急急火火趕來大堂查看情況,剛巧推開廳門就聽到了陽決子與鐵風堂的談話,耳聽陽決子與鐵風堂索要證據,立時變得激動起來,心有千言萬語想替莊主沉冤傾訴。他快步走上前來先與鐵風堂打過招呼,而後便轉首向陽決子,鏗鏘有聲道:「楊道長,老朽可為我家鐵莊主作證。」
陽決子審視他一眼,道:「這位老丈甚為眼熟,多年前你可是山莊的那個老管家?」
平叔道:「事過多年了,承蒙楊道長還記得老朽,老朽跟隨鐵莊主大半輩子,一直都是莊園的管家。」
陽決子道:「當年老丈可是鐵莊主身邊的紅人吶,老道久聞大名了,不知如今在莊園內居何要職?」
平叔淡然道:「人走茶涼,鐵莊主一去多年,換上一個聲名遠揚的柳莊主,老朽就不再那麼得寵了,如今不過是個喂喂馬掃掃院子等著入土歸天的老廢物了。」
陽決子默然片刻,明白他話中意味,道:「老丈有甚麼話,就請直言吧!」
平叔道:「有一件事深藏老朽心中多年,每每想起來都如噩夢纏身,久久不能忘卻,只可恨這些年來奸人當道,此事雖久抑心頭,老朽卻從不敢當眾吐露事情真相,如今老天有眼終讓惡徒得到報應,老朽終有機會仗義執言,七年前,轟動天下的那場莊園大火,就在那天晚上,老朽親眼所見奸人柳太先設計謀人性命。」
此言一出,眾豪一陣騷動。
陽決子平靜地道:「那天晚上你見到了甚麼,但說無妨。」
平叔道:「莊園大火那天深夜,老朽出外倒馬桶,親眼所見柳太先將鐵莊主的三個昏睡幼子偷偷抱進屋子裡,而後又將屋門反鎖,躍窗潛逃,半個時辰後房子就莫名其妙地燃起了大火,鐵莊主三個幼子就此命喪大火。老朽深信那場大火必是惡賊柳太先所為,鐵莊主滅門慘案惡賊柳太先是罪魁禍首……」
雷天嘯突然截口道:「老東西,休要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污衊我大哥,你本就是鐵風堂手下的老奴才,自然替他說話,所言大不可信!」
平叔反駁道:「你何嘗不是柳太先的一條狗,柳太先得勢時,你這狗奴才跟著雞犬升天,來到莊園里作威作福,山莊這些年來被你們兩個惡賊弄得烏煙瘴氣,山莊眾人無不恨之入骨,如今惡賊柳太先多行不義遭受天譴,自斃身亡,實在大快人心。」
雷天嘯被平叔一番怒罵激起了性子,當即就要發作,陽決子朝他使了個眼色,只好強自忍下。
陽決子道:「老丈既然目睹柳太先將鐵莊主三個幼子抱入房內,為何見到卻不上前阻止呢?」
平叔道:「當時老朽只覺得柳太先行為怪異,但沒想到他會對莊主的孩子痛下毒手,所以並未放在心上,就回屋睡覺了,直到半夜大火,方才情知不妙,連忙跑到外面查看情況,那時房子已經火勢蔓延,而且房門又被鎖得結實,老朽身單力薄無法打開,眼睜睜地看著大火把整片屋子燒光了……」平叔說起那晚悲慘之事,只感無力救助孩子愧對主人,內疚萬分,不停地在心中責備自己,著即流下了兩行熱淚。
隨又面向鐵風堂哭泣道:「哎,老朽無能,救不了孩子呀……」說著提起衣袖擦拭涌流不止的淚水。
當年鐵風堂遭受柳太先陷害在先並未經歷那場大火,他是事後才得知自己三個幼子命喪大火的,心中早就猜想到當年那場大火是柳太先有意所為,此時聞聽平叔一番心酸訴說,頓覺心窩陣陣刀絞般劇痛,強自壓住心頭怒火,上前扶住平叔臂膀,細語安慰道:「平叔勿要自責,此事不怪你,全是那柳太先窮凶極惡所為。」
平叔撫胸頓足道:「……柳太先好狠毒呀,他謀害你莊主不說,竟連孩子也不放過呀,那可是三條幼小生命呀,他……簡直豬狗不如。」
只聽雷天嘯冷冷道:「哼,哭哭啼啼地裝得還挺像。為何我大哥活著的時候你不站出來當眾訴說,卻要等到人死了才冒出身來作戲?分明是矯言惑眾。」
平叔正色道:「老朽可以向老天發誓,所說俱是實情,如有半句不實之言,願遭天打五雷轟。」
雷天嘯道:「老東西,空口無憑,妄自發誓。我還說看見你半夜持刀潛入屋裡謀害我大哥呢,便又如何?」
平叔氣急道:「老朽生來從未說過半句謊話,人若說謊萬般可恥。自從柳太先主宰山莊,你倆狼狽為奸,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山莊同仁人人看在眼裡,卻敢怒不敢言,今日老朽一定要當著諸位英豪的面揭露你們二個惡賊的醜惡所為。」
見平叔情緒憤怒,矛頭指向雷天嘯,陽決子緩和氣氛道:「老丈勿動肝火,莫要再起爭端,先且談事,試問那晚除你以外還有其他目擊證人嗎?」
平叔道:「那天晚上只有我一個人目擊柳太先不軌行為,再沒有其他人了。」
陽決子道:「凡此眼見口證之事,一人所言爭議頗大,不足以作證。此事事關一個人的聲譽,柳太先不管是善是惡也好,人既然死了,我們亦不應落井下石,該當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所以證據不確鑿或是不足以令人信服的話,單憑隻言片語,我們不能對他妄下定論。」
平叔昂首挺胸,語氣堅定地道:「好,隻言片語既然不能誠服諸位,如若要確鑿證據,那就請隨老朽到山莊庭院里看一看罷。」說著就欲招呼大家走出廳堂,也不知他要引領眾人去看甚麼要緊東西。
正在這時,忽聽一女子聲音哀傷道:「我的兒呀。」
眾人不及走出屋外,循聲望去,卻見一張木椅上仰坐的柳夫人已經醒轉,那柳夫人先前目睹親子被鐵風堂殘忍摔斃,心裡突遭打擊致使癱身昏迷,過了大半時辰方才醒轉。此時睜開雙眼當先就看見了大堂里跪死在地的柳太先,頓時尖叫一聲,撲了上去,她撲倒在柳太先屍身上痛哭流涕,眾人眼見這般突發情形,紛紛駐足默默觀視起來。
柳夫人喪子又喪夫,悲痛欲絕,哭聲經久不息,大堂內一片鴉雀無聲,人人眼見她悲慘境地,都不忍心出口打擾她。柳夫人凄慘地哭泣著,過有一會,她面色怨恨地扭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殺人兇手,突然站起身來發瘋地撲向殺夫仇人,口裡嘶喊著:「還我孩子,還我夫君。」
她步履踉蹌,卻拼儘力氣一步步快速奔向仇人,雙眼射出怨毒怒火,離仇人只有幾步遠距離時,突然間認出了鐵風堂那張蒼老的面孔,腳步聚然止住,眼神里充滿不可思議的神色,面色驚愕地注視片刻,而後猛地衝上前去一把將鐵風堂抱住,驚喜地叫道:「鐵……鐵郎……是你嗎?」
鐵風堂面對昔日的夫人面色冷峻毫無表情,似乎已經漠視了她的存在,柳夫人緊緊抱住昔日情郎,親昵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可鐵風堂竟似全然沒有聽見,任憑柳夫人使力搖擺身體,仍是身姿巋然不動。柳夫人意外見到昔日夫君,百感交集,怒火瞬間化作多情淚水,可是她的一腔熱情已是無法打動情郎冰冷的心。
鐵風堂不為所動,竟不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道:「我不是你的鐵郎,你認錯人了。」
柳夫人滿懷熱情換來的卻是一句冷酷的回答,她使力地搖擺著鐵風堂的身子,可昔日的夫君是那麼地冰冷,那麼地絕情,她望著鐵風堂冷酷而堅毅的面孔,從他的眼神里她已看不見一絲破鏡重圓的希望。希望破滅令她傷心欲絕,眼神里無奈地透出一絲乞憐,痛苦地道:「鐵風堂,我的夫君,這些年你到哪裡去了?我找不到你,還以為你死了,我也沒有辦法……」後面的話語再也說不出口,話即使不說出口,話中意圖解釋之意不言自明,可即使出口解釋了又有甚麼用呢?
鐵風堂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截口道:「鐵風堂早已經死了,你認錯人了,他和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柳夫人心如刀絞,痴痴地望著曾經愛過的人,這是曾經深愛過自己的人嗎?如今竟是這麼地冷酷無情。昔日情郎冷血面容讓她破滅絕望,無助道:「你就這麼狠心嗎?」
鐵風堂不再言語,不再看她,把頭轉向一邊。
柳夫人眼眶裡湧出豆大淚花,這一刻才意識到一切都已無法挽回,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前世犯的錯誤是多麼的不可饒恕,當年他迫於柳太先淫威,委屈在夫君仇敵膝下,而此舉無疑背叛了自己山盟海誓恩愛一生的丈夫,只因走錯了這一步,這一步的過錯致使先夫永遠不會原諒她。對丈夫的不忠讓她頓覺羞愧萬分,她帶著最後一絲留戀,深情地看了鐵風堂一眼,那時又環首看了看柳太先和二個孩子的屍身,那時輕輕拭去了眼角的最後一滴淚水,此刻她已不需要作任何解釋,丈夫孩子離開了自己,曾經最愛的鐵郎也已無視自己的存在,世上還有甚麼可以值得留戀的呢?
風華絕代的美人從來都是紅顏薄命,只可惜這命飄渺若無,毫不足惜,她只輕輕道一聲:「我對不起你。」
輕輕一句話,美人就像失去了魂靈,只剩一具軀殼在世間遊盪,她扭轉身子緩緩飄出廳堂。
這時,平叔走上前來,急口對鐵風堂勸言道:「莊主,夫人她是個無辜的受害者呀,對於柳太先謀害你和當年的那場大火,夫人她完全不知情呀,至今都被蒙在鼓裡,夫人是被柳太先惡賊威逼騙誘才委曲求全的呀,……求莊主開恩放過她罷。」
鐵風堂堅定不移拒口道:「不必說了。」
平叔還欲為柳夫人說情,見鐵風堂厲聲喝止,面色毫不容情,也就不敢再行多言,回頭望了一眼柳夫人離去的身影,只能搖頭嘆息一聲。
柳夫人走到廳堂門前,屋外一陣清風吹進,吹亂她一頭烏黑青絲,她亦不顧及理順,仍不忘最後一次回眸看了鐵風堂一眼,那時走出了廳堂。
大堂隨之陷入一片靜寂,良久良久沒有聲息,沉默地氣氛讓人感到可怕。過有一會,突然外面傳來陣陣喧嘩騷動聲,緊接著有家丁驚恐地吆喝起來,不多時,一名家丁慌慌張張地推門闖了進來,跑到鐵風堂跟前開口就道:「柳……柳,不,鐵夫人投井自殺了。」
眾豪聞聽柳夫人頃刻罹難,一片驚聲四起,雖然多數人都已猜到了這起悲劇的結局,但都對柳夫人之死無比惋惜,如此美貌可人的天下第一美人就此香消玉損了,委實令人扼腕嘆息不已。
鐵風堂聞聽夫人身死訊息,強自忍住不讓悲傷在臉膛顯現,鐵氣錚錚的面孔看起來仍然是那麼無情,可他一雙眼睛卻禁不住濕潤起來,合閉眼瞼,一滴淚水擠出眼眶滴落而出,順著蒼老的臉膛滑落墜下,仿若一瞬間人又變老了許多。
柳夫人前後身為鐵柳師兄弟二人的夫人,她與二人分別建立家庭,生兒育女,生活曾經美滿幸福,充滿憧憬,卻不想終落得個家破人亡悲慘結局。鐵柳二人一世恩怨,而今都妻子皆亡,鐵風堂雖大仇得報,如今已是孑然一身,結局也是凄凄慘慘,這場面讓人見了大是唏噓不已。
美人已去,鐵風堂心情萬般複雜,邁著沉重的步子漫無目的地走出廳堂時,莊園里不遠處的一口水井邊已經圍滿了人,幾個家丁正在手持竹竿、繩索、籮筐之物圍在那裡打撈柳夫人屍體,鐵風堂身心麻木,無心觀看,柳夫人屍身是甚麼時候被打撈上來的他亦不知曉,直到平叔走過來提醒他,這才恍然若知,身不由己地走近水井邊,看到的是曾經的愛人全身浸濕冰涼井水平靜地躺在那兒,頓覺痛切心扉,可一回想她與柳太先多年苟合之事,終究還是不能原諒,於是哀嘆一聲:「好好葬了罷。」
於是平叔吩咐幾名家丁將柳夫人屍身抬走了。
平叔收拾妥當,便又對鐵風堂道:「莊主請隨我這邊來,有一個人還活著,你一定要看看。」
鐵風堂見平叔面色神秘,頓覺干係極大,微皺眉頭,卻沒多問,跟著平叔走去。
此時,廳堂內眾豪悉數都走出廳堂,平叔便又回頭向眾豪道:「諸位請同來一看。」
眾豪先前聽他說起要引領大家去看揭示柳太先罪惡的確鑿證據,心感奇異,便都隨在他身後朝莊園一處後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