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個淫賊[四:少年郝小虛]
傍晚,相縣城東的一處小飯館里。
忙累了一天,也該享受一下快樂時光了,此時飯館里聚滿了食客,都在煙霧蒸騰中品嘗美食。當中一張木桌前坐了五名捕快,正是白日里在城樓下張貼告示的那五名異地而來的捕快,五人圍桌而坐,點了一桌豐盛的菜肴,要了一壺好酒,便就一邊高談闊論,一邊開懷暢飲起來。房間西面靠牆的一張木桌前另有一個少年,正是那個買陶笛的少年,少年坐在桌邊,身旁放了一隻木箱,手中捧著一大碗面正在小口小口地吃著,那碗面份量不少,不過碗中湯水清澈見底,不見星點油花,只是飄著幾片油綠菜葉,少年卻是吃得津津有味。桌邊還坐著幾個人,卻都是不相識的食客,少年也不作聲,只顧埋頭吃面。
進入飯館的食客越來越多,裡面人聲喧嘩,很是熱鬧。當中一張木桌上的那五名捕快幾杯酒下去,十分亢奮,便就大聲嚷嚷起來,那領頭的捕頭嗓門極為響亮,當先道:「今日實在不走運,眼看就要追上那淫賊,不想又被他甩開了!」
桌邊一名長臉捕快開口安慰道:「鄒大哥不必喪氣,此賊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兄弟們終究會將他捉拿歸案!」
另一名圓臉捕快道:「誰不知道咱們鄒大哥是溧陽縣鼎鼎有名的『鐵手神捕』呀,那一手『鐵手索命』功夫不曾遇見過敵手,如那採花賊正面相遇大哥,豈有他的逃路?」
原來那捕頭姓鄒,只聽鄒捕頭道:「不要小看了這賊人,此人不是一般的毛賊,而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你們或許不知此人來歷,我早年身在武林,對他的底細甚是知祥!」
圓臉捕快疑道:「這賊人有甚麼響亮來頭?」
鄒捕頭道:「此人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也最為臭名昭著的採花大盜花痴痴,自封綽號『千手催花』,雖是一個無恥採花大盜,但他一身功夫甚是了得,尤其是腳下輕功最為人稱道,自稱當世第一。且不說他身上有多麼高強的功夫,就憑這一手腳底開溜的輕身功夫,天下幾乎無人可及,可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物呀。今日你們都看到了,縣太爺請來的雞籠山四雄都慘死在他的手下,此賊能耐可見一斑!」
那名長臉捕快道:「雞籠山四雄是縣太爺請來的強人高手,在武林中也算是極厲害人物,不想竟慘死在惡賊手下,此賊手段著實兇狠,只怕縣城裡除了大哥以外,無人能降服他了!」
鄒捕頭道:「我不是此賊的對手,這個心裡清楚著,無須諱言。只不過職責所在,眼見此賊為非作歹,身為官家公差,自不能熟視無睹!」
長臉捕快見捕頭大哥直抒心言,略有灰心,道:「嗨!誰叫咱們是吃官家飯的,遇上了這趟子事,不管也得管!」
又發牢騷道:「這些日子,縣城一帶發生的案子大半都是這淫賊所為,糟蹋了不下二十幾個良家婦女,惹得民憤載道,那些前來請願告狀的堵得縣府衙門水泄不通,呼天喚地,可見民怨是多麼深重。縣太爺急於打發了事,這才指使咱們緝拿此賊,心裡頭哪裡想著真心為民除害了,若不是縣太爺的千金也被淫賊劫走,他才不會這麼積極呢。眼看自己的寶貝妞兒被淫賊偷走,惱羞成怒之下,這才下令大張旗鼓緝捕此賊,咱們也只好跟著瞎折騰了!」
另一個方臉捕快道:「可不是嗎,縣太爺丟了寶貝女兒,吹鬍子瞪眼睛得,把氣都往咱們身上使,竟然要咱們兄弟七天內將淫賊捉拿歸案,他以為這像捉個偷牛賊那麼簡單呀,此賊武功高強,神出鬼沒,來去無蹤,莫說這溧陽相縣縣城方圓百里沒人是他對手,就說這跑路的功夫,此賊一身輕功何等了得,咱們多次領教過他的腳底神功,幾十個人也追他不上呀!這可怨不得咱們,不是咱們不積極捉賊,實在是此賊太過高強,見面撒腿就跑,讓我們無從下手呀!」
圓臉捕快道:「今日清晨此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縣太爺大院,偷了縣太爺女兒就往大布袋裡那麼一裝,一個跟頭就飛上了四丈多高的屋頂,竟然坐在上面得意地翹著二郎腿呆了大半個時辰,滿院子家丁對他竟是無可奈何,實在是囂張之極,待咱們趕到場子,那淫賊見了鄒大哥扭頭就跑,你說,這是捉賊還是捉耗子呀,這還怎麼玩呀!」
長臉捕快嘆一聲,道:「遇上這個難纏的喪門神,咱們兄弟算是倒霉了,七天後,如若咱們再捉不到那淫賊,可都要解職了!」
幾人說到無奈時,長吁短嘆,只好低頭喝悶酒。
沉默一會,圓臉捕快突然拍了拍腦袋,道:「對了,鄒大哥,不知武林盟主派來幫忙的那位唐門快刀公子到了沒有?」
這人一嚷,其餘幾位登時回想起來還有這麼一回事,頓時眼中盡露精光,生出一線希望,齊聲向捕頭大哥詢問。
鄒捕頭一直在旁傾聽幾人說話,寡言少語,此時見眾人提起這事,方才淡淡道:「一個月了,要到早該到了!」
方臉捕快道:「這武林盟主不會不信守承諾罷?這麼久了,也沒見那唐公子人影一個,怕是又反悔了罷?」
長臉捕快道:「大人物難伺候呀,上門求他,出於臉面自然無所不應,多半事後過目即忘,這本是這些人物的一貫作為,也沒甚麼奇怪!」
圓臉捕快道:「不管怎麼樣,鄒大哥好大的面子,當今的武林盟主能看上咱們一眼就不錯了,人家想不想幫,又是另一回事,這世道當官的不都是這個德行?口口聲聲為民除害,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實際上還不是陽奉陰違,得過且過,沒油水撈的苦差事誰願意插手?咱們在官府混了這麼多年,這等事耳聞眼見的還少嗎!」
長臉捕快跟著道:「此事求助武林盟主插手,我看是沒多大希望,那淫賊本就是武林中的頭號人物,說不定與武林盟主有著很大的交情呢。俗話說官官相護,這江湖武林多半也是如此,白道**相互串通,相互庇護,哪裡有甚麼是非曲直之理!」
眾人深表贊同,齊聲稱是。
鄒捕頭沉默許久,這時卻道:「此事咱們無能無力,眼下無良計可施,只能求助於武林。大哥我早年在武林中混過,知曉一些世情,當今,天下武林會裡有一個機構武林是非堂,其職責就是處置武林中善惡之事,此武林是非堂深得民心,倒不是虛做擺設之機構,像此淫賊近期所做之事傷天害理,不僅在民間影響極為惡劣,在武林中也大傷風氣,這麼一個害群之馬,關係到武林眾生的聲譽,就算我不親自登門求助於盟主,我想他老人家也不會不考慮一番!」
長臉捕快道:「既然這麼說,看來還是有戲了,不過,這都快一個月了也沒個動靜。武林盟主他老人家只說派來一個快刀公子,可到現在人影沒見一個,就連個刀影也沒見呀!」
鄒捕頭道:「那唐門快刀公子,我也與他有過些許交情,我想他如知曉此事,也不會不給個面子吧?何況又是盟主的差使!」
長臉捕快猜測道:「難道這快刀唐公子在半路上出了意外,遭人施難?」
鄒捕頭道:「應該不會,這快刀公子是唐門的長子,武功高強得很,我見識過他的刀法,可以說是年輕一輩里曠世不遇之才,一手祖傳刀法無人能敵,當今武林年輕一輩里幾無一人能與之匹敵,再說他又是武林盟主的乾兒子,還是天下武林會的八大護法之一,誰人敢和天下武林作對?」
長臉捕快繼續猜測道:「或者他已經到了這裡,沒和鄒大哥打招呼就獨自擒賊去了,或者,莫非……莫非已經被淫賊花痴痴害了?」
鄒捕頭搖頭道:「不會,我了解這位唐公子的性格,他做事前不探明情況是絕對不會獨自行動得,再說都一個月時間了,不管辦沒辦好事也總該來告知一聲。要說他被花痴痴殺害更是不可能,他的功夫遠在那淫賊花痴痴之上!」
長臉捕快道:「這話也是。但此疑問終不得解,這麼說來,問題十有**還是出在上面了,定是武林盟主面子太大,咱們求他不動,他如不積極對待此事……嗨!懶得猜了,我看呀,這世道,求誰都靠不住,凡事不如靠自己!」
圓臉捕快附和道:「對!即便是請人來也不見得頂用,你看,就連那大名鼎鼎的雞籠山四雄不也喪身淫賊手下了嗎。想來想去,還是咱們官府天下獨大,此賊膽敢與人為敵,卻不怎麼敢過分對抗官府,量來也不敢對咱們兄弟怎麼著,咱們只要聯合周邊各個縣衙門裡的兄弟一起行動,不怕這淫賊不落網!」
幾位捕快齊聲稱是。
長臉捕快舉起一杯水酒道:「大哥,順應其變罷,咱們還有七天工夫,這些日子兄弟們跟著你全力緝兇,就不信他不落網,如若不成,隨他縣太爺怎麼處置,大不了兄弟們跟著你浪蕩江湖,哪裡還整不了一碗飯吃,也總比做這麼個出力不討好的差使好得多!」
一人開口,眾人齊呼,紛紛舉起手中酒杯。
談起來煩心,不如隨它而去,鄒捕頭慨然道:「好!既然兄弟們這麼看重鄒某,今日咱們就喝個痛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喝涼水,天王老子又管得了咱們逍遙快活了,來來來,幹了這一碗!」
四人心中想開,再無羈絆,開懷一通豪飲,落得個逍遙快活。
此時,飯館內食客雲集,屋裡熱氣蒸騰,喧鬧異常,那一張方桌邊,少年依舊在專心地吃著那碗面,似乎滿屋子的人在他眼裡都不存在,他關心的只是手裡的這碗面。
回首間,那長臉捕快瞧見了他,對著幾個同伴吆喝道:「你們看,那小子也在!」
眾人舉目望去,果見牆邊一方桌旁坐著一個少年,正是今日追擊淫賊的路途上遇見得那個背木箱的少年。
長臉捕快向其大喝一聲:「喂,小子,過來!」
少年聞聲,抬頭一看,見是白天進城路上遇見的那四個捕快,不由怔立一愣。
長臉捕快見他一時失神,便大聲叫道:「小子,聽見沒有,差爺讓你過來!」
少年方才放下手中大碗,站起身子,慢慢走過來,不解地問道:「官爺叫我有甚麼事?」
長臉捕快一把將他拉近身邊,抹抹他的小腦袋,粗聲粗氣道:「又在這裡見面了,小子,還認得爺嗎?」
少年也不在乎他一隻油污大手在頭頂摸弄,平靜地道:「認識!」
長臉捕快嗡了一聲,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少年道:「郝小虛!」
長臉捕快笑道:「小子,今日在路上你見到得那個殺人的人,可知他是甚麼來頭?」
少年道:「現在知道了。進城的時候,看見你們張貼的告示,上面寫著:這個人是官府通緝的作惡多端的採花大盜!」
長臉捕快點點頭道:「這個淫賊惡貫滿盈,以後如若再遇見他,記得前來向爺報信!」
少年道:「他是壞人,以後如若再見到他,我不會不管得!」
鄒捕頭插口問道:「小子,那個淫賊殺人不眨眼,你親眼目睹他行兇作惡,可他怎麼就沒殺你滅口呢?
少年道:「他看見你們追來,所以沒來及動手。臨走時他還告訴我,要我甚麼都不要說,說這樣就可以放過我!」
長臉捕快乾笑道:「算你命大,撿了一條小命!」
鄒捕頭見少年面色誠實,心有好感,體貼道:「如果下次僥倖遇見那淫賊,記得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就當沒有看見任何事發生!」
郝小虛眉目一凝,卻不假思索道:「先前雖然看見那個惡賊殺人,但不知道他殺得是好人還是壞人,現在見到告示,知道他是個壞人了,所以如果再遇上那個惡賊,我就決不會放過他!」口氣甚是堅定。
長臉捕快幾人見他一臉天真模樣,口氣竟還不小,聽了他童真十足的說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長臉捕快笑著打趣道:「好小子,口氣還不小,看來身上有兩下子,也想做個為民除害的大英雄么?」
郝小虛一臉正氣道:「父親從小教導我,長大了做一個除暴安良的大俠,對待危害老百姓的惡人不要心慈,不要心軟,要是遇見惡賊作惡,就不要放過他!」
鄒捕頭笑道:「好小子,小小年紀,俠心義膽,令人讚佩!瞧你這勢頭,將來必定大有前途,本差爺欣賞你過人的勇氣。不過,這淫賊武藝高強,連本差爺都斗他不過,你可不要一時衝動,枉自送了性命呀,還是動動腦筋,巧妙智取為好,如若有甚麼情況,就前來向衙門稟報,縣太爺可是有賞得!」
郝小虛眼睛一亮,道:「真得像告示上說得那樣,捉拿此賊就會賞一千兩銀子么?」
長臉捕快哈笑道:「賞銀一文不少,小子你可碰上大好機會了,白花花的銀子等著你來拿呢!」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旁邊圓臉捕快也跟著訕笑道:「未來的大俠客,你若擒住淫賊,爺爺們給你大擺慶功宴,管你天天好酒好肉,把你當活菩薩供著!」
其他三名捕快也一齊鬨笑起來,笑得人仰馬翻,肚皮翻鼓。
鄒捕頭卻無一絲譏笑之意,回道:「這可是韓老縣太爺的賞銀,你若果真能擒拿此賊,這一千兩子就是你的了!」
郝小虛面對幾人調笑,有點不好意思,臉色微紅,吶吶道:「說話算數?」
鄒捕頭只覺眼前這小子天真可愛之極,小小年紀竟也貪戀錢財,這大義凜然上陣捉賊原是為了弄兩錢花呀,雖覺是尋開心閑聊之語,還是耐心說道:「官家張榜懸賞豈非兒戲,如若縣太爺說話不算數,這銀子我就給你墊了!」
郝小虛放心了,語氣堅定道:「那我就試試罷!」
鄒捕頭大拇指一挑,打趣道:「好樣的,爺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說著伸手盤中撕了一隻燒雞腿遞向他,用鄭重的口吻道:「大俠!拿著,吃飽了好拿賊!」
郝小虛睜大眼看著那隻雞腿,只覺香氣撲鼻,嘴巴里的口水都差點流出來了。恐怕有一年多沒有吃過香嫩嫩的雞大腿了,此時一見之下,兩眼立時放光,雙手微抬就要接過來,手到半途突然又縮了回來,有些不舍地道:「我不要!」
鄒捕頭不解道:「雞腿好吃,為何不要?」
郝小虛道:「父親教導我,不要平白無故受人施捨的財物!」
鄒捕頭笑道:「你的父親倒是個有骨氣的人物,品格可謂高尚。想必是個大人物罷,叫甚麼名字呀?順便和爺說說你的家門身世罷!」
郝小虛聞言,語音低沉道:「我父親去世了,我……沒有家,……是一個孤兒!」
鄒捕頭一驚,不想這郝小虛小小年紀就失去了親人,連家也不復存在,孤單流浪世間,實在是個不幸的孩子。觸及他傷心處,頓覺有些過意不去,便不再追問,憐惜道:「孩子,聽父親的話是個好孩子,不過父親既然去了,以後長大了就要靠自己,凡事自己要有主見,一隻雞腿算得了甚麼,差爺又不是施捨與你,不遜氣節,若是英雄好漢,就把他吃了!」
郝小虛聆聽教導,還是有些猶豫不決,沒有伸手去接。
鄒捕頭見他仍心意不決,開導道:「這樣罷,這個……你可把我當作朋友?」
郝小虛尋思一會,道:「是了!」
鄒捕頭道:「既然把我當朋友,那朋友給的雞腿,算不算施捨?你吃不吃?」
郝小虛摸摸腦袋道:「朋友的東西不算施捨,可以吃!」
鄒捕頭笑道:「這就是了,那就把它吃掉!」
郝小虛一經點撥,頓時開悟,再無他想,連忙雙手接過雞腿,香氣撲鼻,再也剋制不住,便就往嘴裡塞。
鄒捕頭幾人眼見他狼吞虎咽的模樣,又是哈哈大笑起來。
鄒捕頭還欲尋趣,便倒了一杯水酒送到他面前,那料郝小虛說甚麼也不喝酒,態度異常堅定,眾人生拉硬塞不成,只好做罷。
郝小虛連啃幾口雞腿,不捨得美味這麼快就被吞掉,道了聲謝,便手握啃了半隻的雞腿回到自己座位上,把雞腿放進碗里,埋頭又去吃那碗里剩下的面去了。
鄒捕頭幾人看著他細心地吃面,開懷大笑一陣,而後就轉回頭去繼續喝酒閑聊。
郝小虛埋頭桌上,每吃一口面,就去舔一下雞骨頭,吃得津津有味。
房間里一處角落。
一張木桌邊亦然坐著五個人,這五人俱都一身黑衣,江湖豪客裝束,其中四人身披玄黑色披風,另有一人身罩寬大黑色連帽長袍,碩大布帽將整個頭顱都遮住了,裡面顯得黑洞洞,無從看清其面孔模樣。這五人亦在低頭用餐,互不搭話,毫無聲息,飯館人員雜亂,自然無人會注意他們,但五人卻把鄒捕頭逗弄郝小虛的情景看在眼中。五位黑衣人表面是在用餐,其實心不在焉,其中那黑袍大帽之人略微抬了抬頭,斜瞟一眼鄒捕頭五人,那時,手中竹筷往木桌上一拋,起身便向飯館門外走去,其餘四個跟著立起身來,緊隨其後悄然而去。
客棧里仍是亂糟糟一片,鄒捕頭五人海吃山喝,卻是無人注意到這五位黑衣人的詭秘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