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
魏人秀還想試試能不能逃脫,勉力一試便知不能,她身懷有孕,不能動武,就算舞起刀來三五人不得近身,一來手中無刀,二來也怕傷了腹中孩兒,除了向衛善求助之外,再無它法。
衛善早就在等這一日,魏人秀有孕的消息一送進宮來,便是給她和袁含之之間敲了離鍾,袁含之到底不蠢,在城中瘋找了半日,便怔怔停下腳步,緩緩轉身看向宮城。
她是怎麼來的,便也是怎麼去的。
家裡預備好的羊肉鍋子到底沒吃,誰也沒心緒去吃,書僮唬得跪在階下,他心裡還怕娘子是被人給拐跑了,要是遇上了拍花子的,把娘子拐出城去賣了可怎麼好。
娘子斯文秀氣,遇上這事還不知道哭成什麼樣子,肚裡又還有小少爺,拿他的命去陪也不足,袁含之眼中哪裡還瞧得見他。
袁含之從宮中出來,管事在宮門前下馬處等待,依舊跟在他身後走回永樂坊去,開了門就見擺在院中桌子,桌上的銅鍋里已經落了一層雪,書僮耷拉著腦袋在庭前跪著,落了滿身雪,一看袁含之的臉色,便知道沒找到娘子,又要磕頭,管事一把將托起他來:「趕緊去給大人打熱水來。」
還想替袁含之告假,明日不去早朝,誰知袁含之坐在階上,看著塞了滿院的東西,啞聲道:「陛下才剛回朝,今日大宴過後,明日必有諸多事務要理,豈能告假。」
書僮趕緊取出銅斗來,把半壺熱水傾在其中,替袁含之熨燙官服,等到屋中燈熄了,他才敢去問管事一聲:「明日要不要去唐大人府上?」
管事看他一眼:「這事你別問了,娘子不會回來了,往後在大人面前一個字都不許提起。」
書僮垂了頭,看著滿院里掛起的風雞風鴨子辣腸腌肉,還有牆邊那幾缸腌菜,心中隱隱猜測是娘子自己要走,怪道給每人都置下了新衣,大人的櫃中更是把四季衣裳都齊備了,這一庭院的東西,總能吃到雪消,原來娘子是起意要走的。
雞還未叫,袁含之就已經起來了,也不點燈,坐在屋中等書僮進來,書僮看他這模樣不敢問他是不是一夜都未睡,只趕緊給他取出官服,灶上燉著米粥盛上一碗,看他吃上兩口便捏著筷子獃獃出神,垂頭立在一邊。
管事出門預備車馬,這場雪落了一夜未歇,積得極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坊間有清雪的已經早起掃雪,袁家庭院中一片飛白,雪花蓋住了醬缸柴火,蓋住了九月里新栽的桂樹綠芽,白茫茫一片,彷彿魏人秀從未來過。
秦昭不意今日還能見袁含之立在堂上,睨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等議政過後對林文鏡道:「袁含之御前失儀罰俸半年。」
昨日袁含之雪夜奔進宮門的事,大臣們或多或少都聽見消息了,朝中昨夜還在猜度著恐有大事發生的臣子,今日早朝站在紫宸殿見陛下端座堂上便知無事,可陛下一個字未露,他們便也不問。以陛下素日極寵信袁郎中的情形來看,還當這事就此揭過,不料秦昭竟會開口責罰。
袁含之聽見這句,恍然出列,手持牙笏躬身行禮:「謝陛下。」
秦昭等下了朝才把他叫進內殿去,兩人一走,三五個臣子便圍攏在章宗義身邊問:「章大人可知何事?」
章宗義就是知道也不會說,何況不知,一面搖頭一面道:「御前失儀。」
幾人面面相覷,知道他這是不肯說,章宗義不是不肯說,是當真不知道,心中卻道袁含果然得陛下寵信,轉念一想,又是今上寬宏大量的緣故,似這等事竟沒治他的罪。
這個書生雖有義氣,到底在旁的事上還嫩得很,不比他父親,想到袁相,餘光看向林文鏡,若是真如他所說,袁相的才幹心志在他之上,可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思量一刻便把袁含之的事拋過腦後,抓著這幾個人算帳,陛下又要輕賦稅,偽朝所過之地又是一片狼藉,輕稅是讓百姓喘息,可也把剛填補上些國庫再一次掏空了。
紫宸殿內殿中點著松葉香,秦昭讓他靠在壽山香爐邊立著,林一貫送上熱茶毛巾來,秦昭一言不發,抖開巾子蓋在臉上,等毛巾暖了這才揭下,又喝了半盞茶,這才問道:「可清醒些了?」
袁含之躬身又要行禮,被秦昭攔住,林一貫見機給袁含之也上了一盅茶,袁含之接過謝恩,秦昭看他這模樣皺起眉頭來:「你當真不想將她留在身邊?」
枉費他千里迢迢將人送來,善兒是想放了魏人秀離開的,她心不在此,便是強要她留下,也會怨恨叢生,既然她肯留下孩子,等這孩子出世,便放她離開便是。
這一點秦昭並未置喙,他還不必來為難一個女人,魏寬頻著一騎精稅逃出永昌城關,從此不復在大業領土內出現,既然善兒要放了她去,便依著她的心愿。
可看袁含之如此,心中頗為不忍。
袁含之自知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他若懇求,魏人秀便能回來他身邊,可她是自己要走了,又何苦強留她,搖一搖頭道:「隨她的願罷。」
那個孩子如何,他也不再追問。
秦昭把茶盞一闔,不耐煩地沖他揮揮手,他又瞧不見,還是小德子上前去,低聲道喚他,把他引出殿去。
衛善從後頭閣子里出來,她一直都在裡頭聽著,立了許久,坐到書案前,拿起秦昭喝的半杯茶解渴:「我便說他不會強留魏人秀。」
魏人秀依舊還住在萬福寺那間禪房中,小德子送了冬衣炭火,衛善又特意撥了兩個尚宮去照顧她,久住寺中不是常處之法。
寺中僧人都食素,她一個孕婦豈能頓頓能吃素食,小德子將衛善的吩咐帶去,說能安排她住到長清宮去,遠離京城,也無人知道她究竟是誰。
人人都猜測她是秦昭的人,此時又有孕在身,生了孩子也會小心服侍,衛善已經擔了口舌,乾脆擔到底。
可她卻不肯答應,換下袁含之送她的錦衣,換了素服,日日跟著晨鐘起身,夜夜聽著暮鼓入眠,討了一本《地藏經》來,她不知道父母兄長身在何處,替他們誦經,死了的求往生,活著的減罪業。
還問小德子討一匹布,要裁了給孩子做衣裳,小德子沒有問過衛善,自己做主給了,怎麼也想不明白,外頭放著好日子不過,偏偏要到寺中來,他無根之人想不明白,也不敢走漏消息,這回比上回還更隱秘。
衛善這麼說是與秦昭打了個賭,兩人昨夜被打擾,也沒餘下多少時辰,乾脆躺著說話,衛善賭袁含之不會強留魏人秀,他有道義人倫,魏人秀心中也是一樣,秦昭卻不贊同:「不強留下她,放她去哪兒?同她父兄一般逃出大業不成?」
風餐露宿,還不知能不能出城去,她又無通關文書,就是趁亂混出了京城,離永昌還隔著萬里路,憑她自己一雙腳怎麼走過去?留她下來倒能保她平安,改名換姓便是,袁含之真有所求,他也不會不通融,若是乖順,也能封個誥命。
「善兒贏了,想要什麼?」秦昭揮退了太監宮人,扶著衛善的腰,「不拘什麼,帳內帳外皆可,是我輸
給你的彩頭。」
衛善看他劍眉飛揚,心中一動,實在沒有什麼想要的,只想問他一句話,這話從未問過,就是問了也不改變什麼,可她心裡還是想知道答案,沉吟片刻,悄聲問他:「我只有一句話問,二哥仔細思量,認真答我。」
秦昭不知她還有什麼要問的,看她細了聲兒,又低垂著臉,嘴角抿起,和她小時肅穆起來一模一樣,倒有些興味,想知道她究竟要問什麼:「你且說來。」
衛善雙手撫在他面頰,暖烘烘的手刮著他眉間褶皺,此時二哥的歲數與他上輩子起事的年紀相差不多了,她的手才剛撫上去,腰便被秦昭摟住,托得牢牢的。
衛善被他圈懷中,看他目光柔軟,笑紋漸深。
「若是當年形勢更壞,譬如太子失蹤,未有子嗣,楊家一味得勢,衛家倍受壓制,先帝再派你遠征……」她說完這些,才恍然自己已經走過這麼多的路了,放低了聲音,越說越緩,「再譬如……先帝只有秦昱一子,封他為太子,二哥會如何呢?」
秦昭已經許久沒想起楊家來了,聽她問了,一時竟答不上來,他先是想笑,不知善兒想的都是些什麼,這些事分明都沒發生,可他驟然醒神,按她所說,一步步推演竟然處處可能。
「那你呢?」秦昭指尖一緊,按著她所說的往下去想:「你在何處?」
「我?」衛善的目光看向壽山爐間緩緩騰起的香煙:「傾巢之下,豈能獨善,恐怕會嫁予楊家,胡亂成婚,受人擺布,看楊家的臉色。」
秦昭眼中沒有半點笑意:「善兒怎麼想到問這些?」
分明戲言,卻聽得他心口驟緊,恍惚是真。
衛善喉口一哽,乾脆靠在他肩上,指尖刮過團龍紋:「我做了個夢,這些都是夢中所見。」
「必是你這些日子太過勞累,才會夢到這些,咱們擺駕長清宮,替你解一解積勞。」秦昭聽說是做夢,嘴角笑了,心中卻未笑,嫁給楊家,任人擺布,獨這兩句如梗在喉。
衛善也覺得自己這沒來由的問話顯得荒唐,失笑一聲,點頭道:「好啊,二哥也去泡一泡溫泉,鬆鬆筋骨。」
衛善前腳離開了紫宸殿,秦昭立時將林一貫叫進來,說了兩句話,林一貫退出殿門,恰逢一陣急風,吹著雪鑽進頸項中,凍得他打了一個哆嗦,一路往唐大人處傳密旨,旨意只有兩句話,將楊家人「趕盡殺絕,挫骨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