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褚蓮城這一昏迷便是五日光景。黑拓天除了上朝及與博士學宮討論征戰之事外,其餘時間幾乎都在紫極宮裡處理政務,並盯著她的情況,差點把太醫嚇出病來。
對太醫們來說,褚蓮城臟腑衰敗是早知的事實,他們只是沒預料到她惡化情況會如此嚴重,如今能做的也就是護住她心脈,能撐幾時是幾時,可皇上一句「她若出事,我唯太醫院是問」,簡直讓御醫們頭皮發麻。
憶及皇上當時身為皇子時在戰場上的殺名,至今仍讓許多人聞之色變膽寒。登基之後,雖是除了肅清辛皇后等黨羽外,並未大開殺戒,但從來沒人認為皇上是近人情之人。又想皇上甫一登基,便雷厲風行地清除各地貪功及辦事無力者、為人關說者,一律與犯罪者同刑。
加上前些時日皇上因發現後宮宮女在廊庭中嬉鬧,便將那些宮女及其主子全都杖責,且遣送出官。皇上辦事,看來是全然不顧人顏面的。
因此,當御醫們一聽到皇上對於褚蓮城的病情提出那般強人所難的命令,沒有人懷疑皇上的「唯太醫院是問」,會不會是拿他們陪葬。
整個太醫院百餘人於是翻天覆地外出尋找解毒高手,甚至開始追查南褚鬼醫是否真不在人世了。
幸好皇宮內院珍貴藥材多,幾味只有帝王才得以使用的珍貴名葯,也全被拿來護褚蓮城的心脈。
好不容易她的脈象轉趨平靜,就等著她清醒;但,沒人敢保證就算她醒了,還能再活上多久。
「她今日手腳偶爾會抽動,這是怎麼回事?」黑拓天站在褚蓮城榻邊。
「稟皇上,蓮城殿下的筋脈原已全被毒阻塞,這幾日臣等用千年老參輔以百年護心草舒通其脈絡,但筋脈仍有凝滯,因而身子難免抽動。」
「她何時會醒來?」黑拓天看著她。
負責每個時辰都來診脈的三名太醫互看了幾眼,沒人敢開口。
「我再給你們兩個時辰。」
「皇上!」一名太醫跪地說道:「病人有時不醒是因為體內血脈正在修復,若強要她在此時醒來,反倒是對她不利啊。」
「好。」黑拓天點頭,緊接著說道:「那就再給你們一天,朕要看到她睜開眼。」
「臣等遵旨。」
「退下吧。」
太醫們從她身上取出十來支插在穴位上、暫時護住臟腑的銀針后,這才苦著臉退出去。
黑拓天坐在榻邊,沒有碰觸她;原就一身藥味的她,如今更像是在葯缸里浸泡過一般。
他知道她愛乾淨,每日仍是讓她的侍女為她凈身、更衣。只是她臉色雖好,卻始終沒有醒過來,即便她的侍女喂她吃了「萃仙九」亦然。
三日前,他甫向朝臣宣布出兵南褚消息時,眾聲沸騰;殊不知北墨大軍彼時已在墨青及副將程林的帶領下逼近南褚國境。
北墨軍隊陣容威肅,南褚守牆士兵一見軍威,膽子先嚇掉了一半,竟有人在城牆上便想投降叛逃。可這些南褚的叛逃士兵,立刻就被南褚其他士兵擊殺,死了十多人之後,這才沒有人敢向北墨投降。
南褚為一方形之地,北面有一座號稱有去無回的「無我叢林」,其餘三面皆為城牆。墨青假意於南邊部署較少兵力,果然在第一日深夜裡,南褚便派人偷偷出城求救兵。
北墨軍隊於是趁此機會想攻人其間,不料南褚竟派了士兵當人牆,以屍身人首抵擋攻擊。墨青想到此戰是要收歸南褚人心,也就暫時下令退兵。不過,南褚兵力已是大傷,再無法派人外出求援。
「我們與南褚的這場戰役,若不是速戰速決,南褚百姓便得吃更多的苦。裡頭飢荒的情況超乎你所能想像……」
他低語道。
「不……不是他……不是太傳叫我做的……太傳,學生對不起您……」褚連城哭著,身子陡然痙攣了起來。
黑拓天怕她傷了自己,立刻壓住她的肩臂。
「醒來!你在作夢!」
「太傅……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痛很痛……」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身體仍不停痩攣著。
「醒醒!那只是夢!」他低吼出聲,眼睜睜看著她的淚水不停湧出。
黑拓天試著想將她拉進懷裡,但見她孱弱至此,只得小心翼翼彎身將她攬到懷裡。
明明已是八月高熱天候,她卻像是全身浸在冰雪中,唇色都白了。
他擁緊她,低聲說著哄她的話,只見她的抽搐慢慢減緩,也因為被他擁著,身軀恢復了些許暖意,可仍不住地搖頭囈語著。
「不不不……」
「醒來。有朕在你身邊,誰敢動你一根寒毛!」他用手鬆開她緊皺的眉宇。
她緩緩揚眸,茫然看了他好一會之後,才開口說道:「陛下……」
「我傳太醫過來。」
「不不……」
「這事能容得你任性嗎!」
「我知道我沒事」您……抱著我我就不怕……不怕就沒事……我現在不要看到其他人……」她驀地又打了個寒顫,想往他懷裡縮,偏偏又沒了力氣。
「他們不會看到你。」黑拓天放下榻邊簾幕,再往外一喝:「喚太醫!傳膳及湯藥!」
御醫們上前看完診,開了些補氣祛毒及安神的葯之後,又退了下去。
膳食是御醫們開出的方子,送上的是以香葯燉煮的米粥。黑拓天扶著她坐起身,喂她吃了幾口,她便搖頭。
「再多食幾口。」黑拓天又自了一口到她唇邊。
她瞅著他,沒拒絕,又多喝了幾口,然後虛弱地倒回榻間。
他用綃巾輕拭她的唇,再拿過湯藥讓她飮盡。她眉頭沒皺一下,便將葯喝完。
喝完葯,她抬頭看他,知道他要問什麼,可還沒開口,身子便又輕顫了下,更不自覺地揪著他衣襟。
「我……」她的話哽在喉頭,一時說不出口。
「朕在,沒人能動得了你。」他握住她的手。
她看著他好一會,將他的手拉到頰邊握住后,才又開口說道:「我夢到了以前的事……我……我十二歲時,太學生上書批評皇長女生活淫亂、賣官取財。我皇姊認為是我太傅慫恿的,我太傅被抓到牢里用刑,但他怎麼樣都不認這個罪名,所以皇姊找上我……」
「她對你用私刑!」黑拓天低吼出聲。
「她……她……」褚蓮城身子不斷顫抖著,幸好他將她抱得死緊。「她找人暗中擄走了我……他們用繩子將我全身關節從反方向綁住,我動彈不得,繩子一收,我被吊在半空中,全身骨肉像是要被撕扯裂開一般,血汗便從肌骨里被擠壓出來,那繩子染了血,都變成了黑色……」
他氣得目眢盡裂,頸間手背上青筋畢露,當下決定他不會留南褚女皇全屍。
「我痛到生不如死……」她又縮了下。
他將她擁進懷裡,低聲說道:「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他們問我是不是我太傅教唆太學生,我一說不是,他們就緊縮繩子,還在繩子尾端放重物,我痛昏了好幾次。然後,他們還跟我說,不說實話就要換一種方式再綁……」
「我要將她凌遲至死!」黑拓天大吼出聲,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殺了她,我太傅也回不來了。是我對不起他,受不住痛,被迫承認是他教唆太學生們,是我害死了他……」她淚流滿面,哭到不停顫抖。
「那樣的酷刑連男人都熬不住,何況是一個十二歲小女孩。」
「不,我太傅就熬過了。是我沒用……」
「那不是你的錯。」
「我對不起我的太傅,所以至少我要做到他生前遺志——救世濟民。所以……你可以幫我嗎?不……」她抱著他的手臂,勉強自己坐起,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您可以幫我嗎?」
「只有我們二人時,不需敬稱。」他撫著她冰涼麵頰說道。
「您可以幫我嗎?」她仍堅持著敬語,因為她所求於他的並非私事。
「我即便已是您的謀士,但我中了毒,能做的事有限。可您是一國之君,您能讓天下百姓……」
黑拓天看著她」當真啞口無言了。當她是謀士時,他對於她的直言及無私之心印象深刻;當她是心愛女子時,他明白了在女人面前自在的歸屬感.,可當身為女人的她用著謀士之心……不,幾乎是用一種贖罪的心情要求他為蒼生百姓付出時,他當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