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讓朕和她一起死

第11章 讓朕和她一起死

十月初,水濯纓到達西陵境內。

這段時間裡東儀軍隊並沒有推進多少,但是水濯纓這個泥黎陰兵的主人一來之後,泥黎陰兵的指揮效率一下子成倍上升。再加上烏坦不再提供糧草給西陵,反而是給了東儀軍隊,又把西陵的大批流民從烏坦境內趕回,西陵的局勢便一下子緊張艱難起來。

西陵軍隊再沒有打游擊戰的餘地,又開始狼狽不堪地節節敗退,東儀軍隊的行進速度加快,一天比一天更逼近西陵盛京,三百里、兩百里、一百里……

這般迫在眉睫的大軍壓境之下,盛京城內大部分臣民百姓終於還是頂不住壓力,拉家帶口地出逃,只有極少一部分人留下來。

盛京城內從開始時的恐慌騷動,到後來百姓們紛紛逃散的混亂不堪,原本繁榮鼎盛的西陵王都,現在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大街小巷上狼藉不堪,不復以往的車水馬龍,街道兩邊的鋪子商店十家關了九家。隨處可見一臉慌亂焦急的百姓,急著變賣家產,收拾行李,大車小車地往盛京城外駛離。整個城市都透出一股大廈將傾,亡國前夕的衰敗之意。

盛京城中央的西陵皇宮裡面,雖然也籠罩著一股恐慌不安的氣氛,但仍舊井然有序,和城內的混亂景象截然不同。

西陵禁軍仍然和往常一樣,嚴嚴實實地守著皇宮,皇宮內的宮女太監們也知道自己一入了深宮,便不可能像百姓一樣想逃就逃,他們的命運只有留在這裡,和西陵皇宮共存亡。因而恐懼歸恐懼,卻仍然不得不盡職盡責,平日里該幹什麼照樣幹什麼。一國之君都還穩如泰山地坐在皇宮中,哪輪得到他們先開始亂。

端華宮裡,一襲正紫色衣袍的青年站在窗前,眉目溫潤,靜靜地望著窗外的一株梅樹。

西陵如今即將滅亡,政局被顛覆,朝野亂成一片,前不久甚至還有將領率軍造反,想抓了他向東儀投降,但被他壓了下去。除了戰況上的稟報以外,已經幾乎沒有政事需要他處理,他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被大把大把地花在了端華宮中。

窗外的那株金絲紅梅,冬天的時候開得極好,灼灼滿枝燦爛而艷麗的火紅,似錦如霞,一樹便成一道奪人眼目的美麗風景。

那兩個月里,水濯纓一個人在端華宮中的時候,經常坐在窗前,怔怔地望著窗外爭繁吐艷的紅梅花樹,等著他上朝回來。他踏進側廳,她聽見動靜便會轉過身來,臉上綻開比紅梅還要熱烈美麗的笑容,像一隻蝴蝶一樣飛撲過來,投進他的懷裡。

而現在,那棵紅梅樹早就已經繁花凋零,殘紅褪盡,上面全是茂密的葉子。夏季里青翠蔥蘢,現在已是十月深秋,葉子顯出了枯敗的黃色和棕色。再過不久,樹葉落去,紅梅樹上就又會長滿深紅的蓓蕾,開出繁艷的鮮花。

可是他已經等不到那個時候,就算能等到,這裡也再沒有那個美麗的女子了。

端華宮院子外面一名侍衛急匆匆地進來,在房間外面稟報道:「皇上,人已經帶來了。」

即墨缺緩緩轉過身,目光平靜溫和。

「就在這裡見吧,帶進來。」

那侍衛領命而去,片刻之後,一個小女孩跟著那侍衛,被帶進了側廳中。

那小女孩形容稚嫩,身量未足,看過去至多不超過十歲。赤著雙腳,身上穿的不是中原人的服飾,大紅大綠大黃大紫,顏色對比鮮明得像是有毒一般,扎人眼睛,最喜歡鮮艷色彩的南疆人穿得都沒有這般誇張。

身上掛了大量式樣怪異的銀器,頭上、腰上、脖頸上、手腕上、腳腕上,到處都是一圈圈一串串,走動起來叮叮噹噹地作響,像是一個活的銀器展示架子。

一張小臉長得倒也算是粉嫩可愛,然而詭異的是一雙眼睛,大得出奇,裡面的黑色瞳仁幾乎佔滿了整個眼眶,沒剩下多少眼白。而且那瞳仁的黑色黑得尤其幽暗陰森,沒有絲毫光亮,一眼看過去,一雙眼睛竟像是兩個黑森森幽沉沉的黑洞一般,不帶半點活人氣息。

彷彿這兩個黑洞直接通往幽冥地府,有無數的魑魅魍魎亡靈鬼魂,正趴在她的一對眼眶裡面,像是透過窗戶一樣,往外幽幽窺探著這個生人的世界。對著那雙眼睛哪怕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寒毛倒豎,瘮人無比。

領著小女孩進來的侍衛,跟在即墨缺身邊多年,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場面沒有見識過。然而此時也不敢離那小女孩太近,一直保持著謹慎的距離,全身肌肉都是緊繃的。彷彿面對著一隻索命的惡鬼,只要一不小心多靠近了她一寸,精氣和性命就會被她活生生吸走一般。

他們一行十幾個即墨缺的心腹下屬,晝夜兼程地趕去南疆深山,在來到這位通靈師隱居的山中時,還未靠近,就已經折損了一半人。那時候碰上的景象之詭異,無法用語言來描述,至今一想起來,仍然讓他徹骨生寒,心有餘悸。

虧得他們在外面停下,跪地苦苦解釋,對方才留了他們之中的三個人,進去見面傳話。而他們死掉的那些同伴,在他離開的時候,他看到那十來個人已經全都變成了泥塑木雕一般的人像,站在道路兩旁。

路邊還有無數個男女老少模樣各異的這種人像,不知是多少年之前保存下來的,儘管身上的衣服都腐爛了,軀體還是完好無損鮮活如初。脖頸和眼睛隨著他們的行走而緩緩轉動,面帶微笑,目送他們離去。

小女孩帶著那一身叮叮噹噹作響的銀器,走進側廳,也不向即墨缺行任何禮節,直直地站在那裡,望著即墨缺開口。

「你就是西陵皇帝?」

她一開口的聲音,足以把人嚇一大跳,誰也想不到這個看過去只有八九歲年紀,稚嫩幼小的女童,發出來的竟然是粗嘎嘶啞猶如八九十歲老嫗般蒼老的聲音,而且帶著沉沉的死氣。

一下子更讓人感覺像是有一縷邪惡老妖婆的鬼魂,附著在了一個年幼女童的身上,更增三分陰森鬼氣。後面侍立的那個侍衛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她的說話聲,但這時候聽著,還是直覺得頭皮發麻。

然而在小女孩面前的即墨缺,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溫和而從容,眉目平靜如水。

「是。正是朕請你出南疆的,請問怎麼稱呼?」

他的措辭很客氣,也沒有一國之君的架子,像是對待一個年紀長他許多的長輩。這小女孩的通身氣度,神態舉止,根本不像是真正的八九歲稚童,聲音又如此蒼老,實際年齡不知道都已經有多大了。

小女孩把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這才淡淡道:「我是通靈血脈的第三百六十四代傳人,賀蘭魑。」

即墨缺客客氣氣地道:「賀蘭大師,幸會。」

賀蘭魑眯起一雙猶如黑洞般詭異的眼睛,掃了他一眼,直截了當地道:「你快要死了。」

即墨缺從從容容地一笑:「朕知道,所以才請大師出山,在朕死前成全朕的一番執念。」

賀蘭魑嗤了一聲,那表情出現在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臉上,格格不入,只覺得怪異。

「你的手下說泥黎陰兵已經現世,可是真的?」

「這一點何必欺騙大師。」即墨缺說,「去盛京城中隨便打聽一下即可打聽到,或者大師仍然不信的話,東儀軍隊如今已經逼到距離盛京一百多里處,戰場上可以親眼看到泥黎陰兵。」

賀蘭魑停頓了一下。

她隱居在南疆深山中不問世事,極少踏足外界,中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可能及時得知。即墨缺派來的那些下屬,就是因為提到了泥黎陰兵,才把她從隱居數十年的地方請了出來。

作為通靈師一脈的傳人,她對泥黎陰兵再熟悉不過,這是從古至今通靈師最偉大的成就。通靈師的祖師爺,也就是在數千年前蚩羅族的那個時代,以三千生人之血畫三千生殺大陣,打開陰間和陽世的通道,從陰間召喚出了三千泥黎陰兵。

從那個時候起,才奠定了通靈師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通靈師的祖師爺並沒有蚩羅王族的血統,但是在亡故之後也得到了葬入蚩羅墓中心的機會,這在當時已經是極大的殊榮。

在蚩羅王族消亡之後,泥黎陰兵被隨之封印治安蚩羅墓中,上古時期的繁榮漸漸衰敗。通靈師也在漫長的時間和無數的變故里退出歷史舞台,轉入隱世而居,不復以往的風光。

後世的數百代通靈師,十個裡面有八個最大的願望便是再次喚醒泥黎陰兵,復興通靈師一脈。然而通靈師本身並不知道蚩羅墓的所在,就算知道,找不到蚩羅王族的後人,不但進入蚩羅墓難如登天,也無法喚醒泥黎陰兵。

即墨缺道:「泥黎陰兵現在已經有了主人,但朕聽說泥黎陰兵可以認任何人為主,主人可以把這個身份傳給另外一個主人,這可是真的?」

賀蘭魑點頭。即墨缺繼續道:「朕請賀蘭大師出山,為的便是殺了現在這個泥黎陰兵的主人,她死之後,泥黎陰兵歸大師所有,朕不感興趣。」

賀蘭魑冷冷一笑:「哪有西陵皇說的那麼容易。倘若泥黎陰兵的主人死亡,而沒有把泥黎陰兵傳給下一個主人,又沒有被封印起來的話,泥黎陰兵就會在陽世上消失,重新回歸陰間,」

即墨缺道:「賀蘭大師難道不會這封印之術?」

「會又有何用?」賀蘭魑不耐,「封印之術是由上古時期的通靈師祖師爺流傳下來的,那時候便是專門為了蚩羅王族,而發明出的這種封印之術。泥黎陰兵一旦被封印,只能由蚩羅王族的後人來喚醒,我拿著一批不能動的泥黎陰兵幹什麼?」

「那就讓蚩羅王族的後人來再次喚醒即可。」即墨缺絲毫不在意她一點也不恭敬的語氣,反倒是笑了一笑,「泥黎陰兵既然現世,就說明蚩羅王族的後人也已經出現。而且這位後人並不是什麼藏得極深的隱秘之人,就是北晉皇帝的心上人,很容易便能找到。只要找得到人,可用的手段便有無數種,總能讓她再次喚醒泥黎陰兵。」

賀蘭魑再次沉吟,這一次過了很長時間,最終才開了口,語氣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冷硬和不屑。作為數千年下來通靈師復興的希望,泥黎陰兵對她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而即墨缺所說的,的確有實現的可能性。

「你是西陵的皇帝,要殺一個人難道還做不到,為何需要我來幫你殺人?」

即墨缺微微一笑:「做是做得到,只是她被保護得太好,現在又有泥黎陰兵在,朕想對她下手需要很長時間的籌謀布置。而現在東儀大軍即將兵臨城下,已經來不及了,只有大師的通靈術法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得了她。」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而且,更重要的是,朕還希望賀蘭大師幫朕做另外一件事情,這也是請大師出山最主要的原因。」

賀蘭魑眉頭微微一蹙:「什麼事情?」

即墨缺的目光平靜如水。

「讓朕和她一起死。」

……

十月中旬,烏坦四十萬大軍揮師北上,攻破羅胤王都米利斯,羅胤亡國,西蓮娜女皇死於亂軍之中。

綺里曄這一趟去烏坦,本來就是想說服烏坦先滅掉羅胤,斷了即墨缺的最後一條援助之路,結果這一趟等於其實是白跑了。汀蘭的動作遠比他和水濯纓想的要快,他才剛到烏坦王都庫里城,羅胤那邊就已經傳來了米利斯大捷的消息。

既然來都來了,綺里曄還是去面見了汀蘭。汀蘭對他沒有一點敵意,似乎是毫不擔心東儀的泥黎陰兵可能會對烏坦造成的威脅,她關心的只有即墨缺。

「東儀皇放心,我不在乎東儀會不會攻打烏坦,這之後也會想辦法說服下面的臣子們,幫東儀儘早攻下西陵,但有一個條件。」

綺里曄微微挑了挑眉:「你想要即墨缺?」

「對。」汀蘭笑得溫婉,「我知道東儀皇的十八獄也在等著即墨缺,但是我保證,不會讓他比在十八獄里好過多少。東儀皇想做的事情,我不過是幫東儀皇代勞而已。」

「這個好說。」綺里曄倒是相信她這一點,「既然太后如此明理,孤也不跟太后搶這個人。東儀軍隊現在已經到了盛京附近,皇后正在軍中,孤這便告辭回去了。」

汀蘭一笑:「東儀皇好走,我派人送東儀皇出城。」

綺里曄離開之後,烏坦小可汗從王帳外面跑了進來。這孩子才一歲多,剛剛學會走路不久,跑起來還是跌跌撞撞的,撲向汀蘭,奶聲奶氣地叫:「母后——」

汀蘭抱起小可汗,笑容在溫柔和藹之中,帶了一分幾不可見的黯然。

她其實也並不相信綺里曄,作為一個如此張狂肆意的君王,有大好的一統天下的機會,很難想象他會放棄。這次一旦沒有阻止東儀滅掉西陵,東儀下一步滅的如果就是烏坦,他們哪有即墨缺那種本事去找通靈師什麼的,烏坦幾乎沒有反抗之力,就只有等著滅亡。

烏坦的臣子百姓們如果知道了她的所作所為,會把她當做千夫所指的罪人。她唯一的孩子,才一歲多大,也會成為烏坦最後一個亡國可汗,以後再沒有安穩的生活,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跟著她亡命天涯。

然而她已經沒有退路。她這些年來活到現在,支撐著她的唯一念頭就是報仇,甚至連孩子都被她排到了後面。

汀蘭黯淡的目光中再次燃起一簇幽暗的火焰,灼灼燃燒,那裡面帶著近乎瘋狂的執念。

不是恨意,不是憤怒,就只是執念而已。

……

西陵,盛京城外。

東儀軍隊在踏破西陵國境兩個多月之後,終於逼到了王都盛京城。雖然一路上被拖了不少時間,但在三個月之內攻破西陵這般規模的泱泱大國,這種速度在中原歷史上已經前所未見。

十來萬大軍整整齊齊排列在盛京城高聳巍峨的城牆之下,氣勢恢宏,雄偉壯觀。無數旌旗在風中飄揚,一排排長槍齊刷刷地林立,雪亮的槍頭映照出鋒銳的光芒。

大軍最前面是兩排身著金黃色甲胄的將士,全是一模一樣的魁梧身形和華麗穿戴,至少比常人高出兩個頭,戴著嚴嚴實實的頭盔。頭盔眼洞裡面閃爍著兩點猶如鬼火一般的黃綠色磷光,在正午的太陽光下並不顯眼,但那一身的黃金甲胄被陽光一照,卻是輝煌燦爛,耀眼無比。

水濯纓乘坐在一匹照夜玉獅子戰馬上,正在泥黎陰兵隊伍的中央。為了能夠以最高的效率給泥黎陰兵下命令,這些天來她一直都是親自在戰場上來回奔波,泥黎陰兵到哪裡她就也必須跟到哪裡。

戰場畢竟刀劍無眼,雖然有泥黎陰兵的保護,但還是謹慎為上。她在衣服裡面貼身穿了一身銀絲軟甲,這還是從蚩羅墓裡面出來的寶物,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製成,柔韌無比,水火不沾,刀割劍砍都無法在上面留下半點痕迹。外面套的是簡單利落的玄色戰袍,也隨身帶了弓箭、長劍、匕首和暗器等武器,全副武裝。

在她旁邊的是三軍統帥白洛,策馬走上來道:「皇後娘娘,後方軍隊整頓已畢,可以開始攻城了。」

水濯纓仰頭望著盛京城高高的城牆。

殘餘的西陵軍隊大部分都已經退進了盛京城中,盛京城是西陵的王都,再無退路,只能背水一戰。城牆上早已做好了抵禦攻城的準備,人頭攢動,劍戈林立,氣氛極為高漲,看得出西陵守軍孤注一擲的巨大決心和勇氣。

儘管明知在天下無敵的泥黎陰兵面前沒有任何勝算,但還是抱著一種不堅守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的姿態,誓死捍衛西陵的王都。

水濯纓微微蹙眉。一個國家將要滅亡之際,總會有最忠誠的臣民將士堅守到最後,只是西陵守城將士們給她的這種感覺,並不僅僅是因為忠誠而堅守,而仍然像是在儘可能地多撐一秒是一秒,為某件更重要的事情拖延時間。

她從東儀這一路過來,西陵皇宮中的「雀網」仍然有不斷傳信給她稟報情況,即墨缺這些天一直待在皇宮中,也不像是有什麼大的舉動。但對方越是平靜,她心頭的那種危機感就越強烈。

------題外話------

正文進入完結倒計時,這個月內結束正文,然後開始更新番外。列車即將抵達終點,請各位乘客整理好隨身物品,尤其是車票,務必要留在列車上!

還有,終點站附近道路狀況比較坎坷,後面的劇情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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