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循序漸進
黑白棋盤上星羅棋布。
圍棋是策略類型的遊戲,也正因如此,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出棋手的性格。與步步為營,謀定而後動的赤司不同,理名在圍棋上表現出來的性格是激進——急於推行自己的計劃,並且顯得焦躁而且不安。
實際上,這裡也充滿著讓她感到緊張的因素。無論是不流通的空氣,懸殊的棋局,還是……
隨著一道白光閃過,整個房間被閃電照射得內外通透,震耳欲聾的雷聲接踵而至,手持白子的少女手一顫,棋子就掉在了棋盤上,發出了清脆如玉石互擊的聲響。
糟糕了——
本該黏著的一步棋陰差陽錯掉在了黑棋身邊,如果說之前僅僅是急於推進的話,這一步棋就是直接將肉送到對方「大龍」嘴邊了。
……是的,中盤不到,對方「大龍」已活,而自己這邊「眼」和活棋都不剩多少了。
「你可以悔棋。」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赤司眉目平靜地道。
被赤司這麼一說,理名反而不想找借口了,她咬了咬唇,在發現白子的頹勢已經確實無法挽救后,搖了搖頭說:「該赤司君了。」
沒辦法……都走到這一步了,就算是投子也不想,哪怕已經被對方屠戮殆盡,她也不想直接認輸。
赤司略一思索,落下了黑子。
至此,白子已經絕無挽回餘地。
「你輸了。」赤司收回手后,簡單利落地下了判言。
這樣的結果理名當然知道,圍棋需要冷靜思考,穩紮穩打。但是以赤司君為對手,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完全鎮定下來。想要贏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明朗,結果卻滿盤皆輸。
「嗯,」理名不怎麼痛快地應了聲,在不用思考怎麼下棋后,如同鑼鼓的雷聲愈發得清晰,視線遊離著,理名儘可能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道,「那麼,赤司君剛才說的要求是什麼?」
勝者有權讓敗者做任意一件事——這是赤司在開局前提出的賭約。
「洛山的籃球部欠一名經理。」赤司慢條斯理地黑子收入了圍棋盒裡。
理名一愣,看向了赤司,遲疑著開了口:「赤司君的意思是……讓我幫你招個人?」
「我並不認為你以外的其他人有資格擔任經理一職。」赤司抬起了頭,那雙異色的眼眸在暗室里呈現瑰麗而隱秘的薄涼,像外面的落雷一樣聲勢浩大地擊打在理名心裡。
赤司的口吻與語氣與其說是直截了當的陳述,不如說是更趨近於命令的言語。
而通常他的命令,無人可以反駁質疑。
更何況,願賭服輸。
「我知道了,」理名抿了抿唇又說,「但是……」
後面的話語幾乎碾碎在唇齒間,很快就被雷聲掩蓋了過去。她顫了一下。
「……我送你回房間。」將少女小心翼翼的反應盡收眼底,已經將棋盤收好的赤司站起了身。
「誒?但是赤司君應該不順路,我住二樓……」客房在一樓,赤司選擇送她的話,很明顯要多走。
「你害怕雷聲不是嗎?」赤司注視著她,用著再平常不過的語氣,一舉揭穿了她努力掩飾的事實。
原來他注意到了啊……不,等等!
「才、才沒有害怕!」理名漲紅了臉,不知道是出於羞怯還是惱怒於對方明明早就洞悉一切偏還要做不自知的惡劣,強撐著說,「我自己能——」回去。
聲音戛然而止。
溫暖的手心向上,遞到了她的面前。
理名怔怔的盯著他的掌紋,一道夾雜在大雨驚雷中格外可靠的聲線在她耳邊響起,不容拒絕地道——
「走吧。」
·
「理名,你今天化妝了呀。」
才下課不久,經常圍繞著她的女生中的一員立即注意到了理名不同於往常的打扮。映入她眼帘中的理名不似平時那樣披散著長發,而是用銀白色的髮帶將柔順的灰色長發紮成了精神的高馬尾,少女柔嫩的肌膚較為往常要更顯得白皙紅潤,細看發現她化了裸妝,理名平時愛用淺色的唇蜜,今天用的卻是難駕馭的橘紅色口紅。
「理名不用化妝就已經很好看啦!」
「但是化妝后更好看了吧?很有氣色呢,理名用的眼影是哪一款?」
面對著簇擁著她的可愛女生,理名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柔和微笑,不但從包里翻出了眼影盒遞給她們看,還好脾氣地問道:「要不要試下看?」
「好呀好呀。」立刻有女生俏皮笑著搬了個椅子坐在了理名的面前,理名拿起眼影刷,觀察了一會兒對方的五官和膚色,認真地挑選了一個底色,幫她上妝。
「說起來,理名今天化妝的原因,果然是那個吧!」
「美紀!」
「……怎麼了嗎?」理名困惑地偏了偏頭。化妝的原因——害怕雷聲幾乎一宿未睡,醒來黑眼圈堪比熊貓眼,不得不靠眼妝遮過去這種事……她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啦!
「啊,抱歉抱歉,還在調查中,所以是秘~密~」美紀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催促道,「快點接著化啦,這個眼妝接下來怎麼弄……」
「啊……先用這個顏色打底,然後……」
·
美紀她們究竟在隱瞞著她什麼事呢?
放學后,理名心神不定地出現在了籃球部的門外,在很遠的地方她就聽見了從籃球場里傳出的運球聲和運動鞋在地面上摩擦發出的刺耳尖叫。
三三兩兩的籃球部隊員正在訓練。
傳球、運球、上籃。
不多時隊員便大汗淋漓。
理名觀察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籃球在地面上跳動發出的每一個聲響都像是落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蕩起她的每一分回憶。
——她總是這樣看著。
無論是現在,還是在帝光中學的時候。
籃球場上的赤司和平時有些許不同,要更加地鋒芒畢露,也更加地盛氣凌人一些。最初的時候,或許不是這樣的,但是……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一直看著了,站在觀眾席上,日復一日,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著那群被稱為「奇迹的世代」的優秀少年一次次獲得桂冠,他們在萬眾矚目中一步步走遠,也在不知不覺間分崩離析。
一顆籃球滾落到了她的跟前,理名彎腰撿起,抬起頭來時撞見了高挑少年驚訝的目光。
「什、什麼啊,這麼可愛的女孩子……竟然比我還可愛!讓我猜猜看你的身份,」少年稍稍歪著頭,右手食指抵在太陽穴的位置上,苦惱地思考了片刻,突然右手握拳敲了敲左手掌心,恍然大悟道,「你是小征說的今天要來的經理對不對?小征——可愛的經理來了哦。」
「什麼什麼?可愛的經——」聽到招呼聲,像只猴子一樣靈巧躥了出來的葉山在目睹經理的真容后,笑容立即僵硬在了臉上,顫聲說,「永永永山理名?」
——饒了他吧他還記得上次不小心整了赤司,被他懲罰訓練加倍身體被透支到極限的滋味!
「是,我是永山理名。」理名點點頭。
「都站在外面幹什麼?進來。」赤司側眸看向了籃球部門外,隨即說道。
聽到赤司命令的葉山立馬回到了籃球場上,而另一個黑色亂髮的少年則是等理名進入籃球部后才跟了進來,抱怨了一句「小征真是的,對女孩子要溫柔懂不懂啊」,然後才朝理名說:「小征你應該知道的,我就不介紹啦,剛才的那個是葉山小太郎,我的名字是實渕玲央,以後就請多指教咯,經理。」
·
經過了簡單的互相介紹,理名正式成為了洛山高校籃球部的經理。
「你以前協助過五月工作,經理的職責大體上應該知道,」赤司並不會將多餘的時間花費到無意義的寒暄上,介紹的環節已過,赤司將訓練錶轉交給了她,直截了當地部署了工作,只是在略微地停頓后,他還是補充了一句,「有問題再來找我。」
「嗯,謝謝。」理名乖巧地接過了訓練表,以前在帝光的時候,她經常在觀眾席的位置上靜默地看著,也因此結識了籃球部的經理桃井五月,一來二往熟悉了之後,桃井就總是拉著她往後台跑,說是一個人要應付那麼多的情報實在太難啦,拜託理名也去幫忙。
所以對於籃球部經理的基本工作,理名還是了解的,雖然可能做不到桃井那麼好——桃井五月是情報收集的專家,有著強大的戰術指揮能力,能夠憑藉手中掌握的數據,預測我方隊員及對手的成長。但是,她會努力的。
不光是因為這是赤司君的親自邀請,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歡半途而廢,要不就不做,要做就盡全力。
這是永山理名堅持不渝到近乎偏執的準則。
洛山高校的籃球部本來就有一套自己的訓練模式,在沒有經理的時候也能正常的訓練,擔任籃球部經理的第一天,理名要做的是熟悉和監督隊員的訓練並從旁協助。
熱身訓練后是例行的訓練賽,正選隊員和一軍的選手都以抽籤的形式分成了兩組進行訓練,理名坐在教練席上用筆記錄著關鍵數據。
赤司抽中的是第一組,雖然一軍已經是籃球部的佼佼者了,然而和正選隊員比起來,還是有著天壤之別,很快,兩方選手之間的比賽就變成了雙方隊伍里正選之間的較量。
「剛才赤司喊你理名吧,你們認識?」這時,旁邊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她偏了偏頭,視線上移,有著銀灰色頭髮和眼眸的少年將沒開封的礦泉水遞給了她,語氣平淡。
「嗯,謝謝。」理名接過了礦泉水,稍微回憶了一下,不是很確定地喊道,「黛前輩?」
「你看見我好像一點也不驚訝。你和赤司是中學時代的同學嗎?」黛千尋又問,沒注意到理名在聽到「中學時代」這個詞時微不可查的緊張,黛千尋看著球場上熱血澎湃的景象,垂下了眼瞼,接著道,「你認識舊型的幻之第六人嗎?」
「啊……哦,」意識到黛還不清楚她和赤司君曾經的關係,理名悄無聲息地舒了口氣問,「你是指黑子君嗎?」
「黑子——這是那個男人的名字嗎?他是怎樣的一名選手?」黛用著無波瀾的口吻連珠帶炮地問了一連串問題,頓了頓,又說,「比起我來,怎樣?」
「黑子君的脾氣很好,雖然沒什麼存在感,不過這種特質也讓他在球場上如魚得水,可以說是有利也有弊。」理名在回答了黛的部分問題后,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偏頭看向了他,反問著,「你剛才說舊型,那麼,你是赤司君找的代替黑子君的選手嗎?」
「我可沒有代替什麼人的打算,也不打算為了比賽做到那種程度,真是無聊。」隨著黛沒精打採的聲音落下的是裁判嘹亮的口哨聲,一局結束,赤司所在的隊伍毫無疑問地獲得了勝利,下場比賽里有黛千尋的名字。他站直了身體朝著球場走去,擺了擺手說,「如果你沒辦法分清我和黑子哪個更優秀,就在接下來的訓練賽里好好看著新型的比賽吧,經理。」
「黑子君是……舊型嗎?」理名擰開了礦泉水瓶,她的視線追逐著球場外的赤司,在對上了他偏頭看來的清冷目光后,理名顫動著纖長的睫毛下意識地避開了。
浮現於腦海的是奇迹世代還沒走向分離時的溫馨景象,和現在的洛山高校比起來,到底哪個更好,理名也說不上來,只是……嘛,算了。
她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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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第一天接手籃球部經理的工作,就算有從旁協助桃井的經驗,但是正式當籃球部經理還是第一次,還不是很上手的理名將所有的工作流程熟悉完整后,艷麗的夕陽已經將天邊染紅。
部活已經結束了二十多分鐘,理名將活動室的側門鎖好以後,剛轉過身卻遇見了已經換好了洛山高校制服的赤司。
「已經檢查完了么?」忽略了她臉上的詫異莫名,赤司神色平靜,語調淡漠。
「啊……嗯。」從怔愣中回過神來的理名有些難以置信地問,「赤司君……是在等我?」
「嗯。」他點了下頭,坦然道,「昨晚承蒙跡部老先生的照顧,今早離開前貴府前,先生叮囑我一定要將你平安送達家中。」
「外公說的話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理名有些窘迫地急切辯駁。今天一早,外公就拉著她說什麼「人生如棋,赤司君小小年紀就能在棋局上參悟到這個程度,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有機會的話,理名要多將赤司君帶回來陪老爺子我下棋啊」,各種明示暗示,就差沒直接搖晃著赤司君的肩頭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家外孫女」了。
不知道外公倘若知道她和赤司君交往過會作何反應……
「我不喜歡違反承諾。」赤司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漫不經心地說,「而且我也有事情要問你,路上再說吧。」
理名總是無法拒絕赤司君的要求——主要是不敢。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跟上了赤司的腳步。原本以為赤司君會喊司機接送,意外地這次卻是步行。
微風和夕陽中少年頎長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他配合著她的腳步,適當地放緩了步伐,在她說話時會耐心去聽,了解到隊員訓練時的一切情況后,他由衷地說:「多謝。」
「不,能幫到赤司君,我很高興。」理名輕聲說。
這樣……好像也沒什麼不好。不,等等,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為什麼她能夠若無其事地和前男友一起散步聊天討論工作?
「分手后還能做朋友啦~」這種話說出來就算是布山太郎那個白痴都不會相信啦!
「那個,赤司君。赤司君問了我這麼多問題,我也有個問題想要問赤司君,可以嗎?」走在天橋上的時候,理名忽然停下了腳步,在得到赤司的許可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抬頭注視著紅髮的少年,認真地問道,「赤司君為什麼會選擇我當籃球部的經理?」
赤司回過頭來,他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輕啟薄唇,緩緩地說了一句話——
接踵而至的是貨車經過時的鳴笛聲,如同迅猛的颶風,將少年清冷如雪的聲音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