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99章
此為防盜章
他花了十八年,一邊追查當年劫走陸夫人的神秘人物,一邊挖空心思、排除異己,爬到了聯盟最前線,進駐白銀要塞。白銀要塞是軍事重地,在域外海盜仍然虎視眈眈的情況下,擁有最高的機動權,只有那裡,才能給他夢寐以求的自由。
十五年前,他終於找到機會,故意放過了一支星際海盜,任由讓他們逃竄到第八星系,藉機追過來,途徑凱萊星,他打了個微妙的時間差,獨自離隊,把軍火販子獨眼鷹堵在了凱萊星大氣層的懸浮夜總會裡。
獨眼鷹當時正在尋歡作樂,褲子都沒穿上就被林上將逮出來了,整個逼問過程堪稱軍火販子一生的奇恥大辱,最後迫不得已承認自己就是劫走陸夫人的人,林靜恆才大發慈悲,給了他一條褲衩。
客觀回想起來,林靜恆承認自己當時年輕氣盛,事情辦得有點損,但一個巴掌拍不響,老波斯貓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沒——總而言之,這條褲衩是他倆交惡一輩子的堅固基石。
光腿穿褲衩的獨眼鷹讓三把微型粒子炮架著,從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陸夫人的骨灰、隨身帶走的上將肩章,以及當年她乘坐的小星艦上的航行記錄儀……但沒有孩子。
獨眼鷹咬牙切齒地告訴他,陸夫人死了,陸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沒保下來。林靜恆當然不信,但是當時並未發現那孩子存在過的證據,他又不便過多停留,只好暫時放過了獨眼鷹。
當年陸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時候,林靜恆費盡心機地保留了一塊,刻的正好是陸信的肩章,此後漫長的歲月中,林靜恆反覆推演陸信機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遺骸碎片,總共收到了三片指甲蓋大的小碎渣。
殘骸是他的遺體,石像是他的榮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愛人是他魂歸之地。
至此,除了那個生死未卜的孩子,這四樣東西終於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靜恆執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態艙外做了基因鎖,用的是當年陸夫人產檢時留下的胎兒基因信息,定位坐標本來是獨眼鷹的凱萊星,沒想到在北京星外圍就被陸必行意外打開了。
是天意嗎?是他從不曾相信的命運嗎?
林靜恆的目光依附在機甲的精神網上,延伸到很遠,人在機甲中,視角已經擴散到無邊黑暗裡,驀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著這一架簡陋的、可憐巴巴的小機甲。
五年裡,他對陸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獨眼鷹最密切的合作夥伴,他甚至不嫌麻煩地把黑洞抓在手裡,以期能找到蛛絲馬跡……
「為什麼……為什麼大腦的基因型會和身體不符?」
湛盧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無法判斷。」
「哦,」林靜恆頓了頓,又好似自言自語似的說,「你覺得他和陸老師像嗎?我覺得不太像。」
也許是那倒霉的獨眼鷹做了什麼手腳,也許他只是更像母親——林靜恆和陸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遠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經記不清了。
有那麼片刻,他從來條分縷析的大腦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頭,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不成邏輯,彷彿是短路了。
湛盧認真地問:「您是想讓我對陸校長和陸信將軍的面部特徵做一次分析對比嗎?」
「……不。」
「先生,」湛盧說,「我必須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動非常大,和機甲鏈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據歷史數據,已經逼近最低值,您還好嗎?」
林靜恆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陸必行身上,心不在焉地問:「嗯?」
「目前數值是56%,匹配度下降到50%以下,您將面臨非主動斷開精神網鏈接的風險,您從畢業以來,從未發生過非主動斷開情況。」
「是嗎?那我的人生還真是不完整。」林靜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隨後他閉上眼睛,截斷了自己的視線,方才水波一樣起伏不定的精神網路沉靜下來,匹配度數值停頓了片刻后,開始回升,穩得像被一隻力大無窮的手托舉著,一直上升到89%。
像一件看不見的盔甲緩緩成型。
他又成了那個山崩地裂不改顏色的將軍。
「距離廢站還有不到二十分鐘,準備下降對接,傷患、沒有機甲駕駛資質人員,都回護理艙。」林靜恆背對著眾人吩咐。
如果他願意去星海學院當教導主任,學校的校風校紀一定能整肅一新。從叛逆的校長到叛逆的學生們,聽了他的指令,二話沒說,全都排著隊地各歸各位,聽話極了,活像一群有了馬戲團戶口的野生動物。
「先生,」湛盧在精神網裡問,「您會和陸校長聊這件事嗎?」
「不,」林靜恆說,「說多少遍了,我不喜歡聊天。」
他故意曲解湛盧的問話,逃避回答,但是單純的人工智慧沒聽出來,仍是問:「那您會像陸信將軍那樣,把我的全部備用許可權交給他嗎?」
林靜恆沉默了一會:「不。」
湛盧在精神網裡安靜地等著他的話,不過根據歷史數據——林靜恆以這種緊繃的口氣回話的時候,接下來九成會裝聾作啞。
然而這一次,他還是說了下去。
「你的前任主人,是一個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可以為了一些信念去犧牲。」林靜恆淡淡地說,「我不一樣,我沒那麼多情懷好寄託,沒有酒,我就會喝血,我等著給所有想要我命的人收屍,我沒有遺志需要誰去繼承,也沒有遺願需要誰來實現……還有,湛盧,今天所有數據,包括我和你說過的話、醫療信息,精神網匹配數據,全部給我按照最高等級加密。」
「好的。」湛盧說,「但是陸校長也許還不知道他和陸信將軍的血緣關係。」
「他不需要知道。」林靜恆開始著手調整航線和動力系統,準備降落,他與機甲精神網的匹配度又悄無聲息地上升了一格,達到了人與機甲交互的極限值——90%。
很快,精神網裡已經可以觀測到廢站,機甲緩緩減速進入廢棄的補給站軌道,機艙外圍感覺到了人工大氣的摩擦,隔熱層輕輕地響著,彷彿已經能聽見獵獵的風聲。
這是好消息,人工大氣層還在,說明這個廢棄的補給站很可能有人運營。
此時,機甲能量儲備下降到了7%,紅色的警報燈有規律地亮起來,與酒柜上的熒光草交相輝映,是一片紅配綠的大好風景。
獨眼鷹走過來:「這點能量夠安全降落嗎?」
由於這是一句廢話,林靜恆沒理他。
「好吧,」獨眼鷹難得緩和了語氣,用人話問,「你了解『凱萊親王衛隊』這支海盜嗎?」
林靜恆專註地計算著下落進程,用眼角給了他一點反應。
獨眼鷹回頭看了一眼醫療室的方向,在細微的噪音中,把聲音又壓低了八度:「『凱萊親王』原名弗蘭德?馮,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一百多年前,他被陸信追殺至第八星系外,身邊的親兵集體嘩變,砍了他的頭。你知道,第八星系向來討厭你們這些虛偽的聯盟狗,但是當年為了推翻凱萊親王,我們選擇了陸信。」
「聽說凱萊親王統治期間,除了親王衛隊,第八星系禁止星際航行,整片星空都是他的私產。」林靜恆說,「他手上有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軍備,可是為了防止有人造反,在星際範圍內反覆散播反科學和反智主義,頒布了一百零三條禁令,幾乎堵死了民間科技的生路,將近一百五十年了,影響至今還在。」
「這是教科書上聽來的吧,小上將?」獨眼鷹冷冷地一笑,「我給你說幾樣新鮮的——知道臭名昭著的瑞茵堡實驗室嗎?」
林靜恆沒有開口跟他互相嘲諷,就是洗耳恭聽的意思。
於是獨眼鷹繼續說:「凱萊親王認為區區三百年的壽命不夠,他還想長生不老,建立了瑞茵堡實驗室,做了八年的人體實驗,我不知道他們研究出了什麼結果,總而言之,他們用八年生產了一個萬人……不,是十萬人坑。」
「128年,也就是凱萊親王在第八星系第六十年,整個第八星系被他們這些吸血鬼吸得骨髓都不剩,民間居然鬧起了飢荒——你知道什麼叫飢荒嗎?地球時代就他媽從人類歷史里清理出去的一個詞,在這個一針營養劑能在太空漂兩個月都死不了的年代里,餓死了幾千萬人。凱萊親王政府假惺惺地成立了一個賑災小組,裡面的垃圾收了錢,讓人拿人體實驗的屍體當原料做壓縮營養餐,消毒過程偷工減料,部分屍體里的實驗病毒外流,居然造成了一場瘟疫。」
「唔,」林靜恆終於應了一聲,「有耳聞,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人類近代史上最觸目驚心的瘟疫元兇,是人類智慧的產物。
這種病毒純人工合成,高致病性、高致死率,極難殺滅,裡面十分有創意的被植入了微縮的類人工智慧,讓病毒能根據環境隨時變形,大範圍爆發后,第八星系根本無從抵禦,甚至有零散病例流入了聯盟,此後六年多,才有遠在首都沃托的一個團隊研製出了針對彩虹病毒的特效藥及疫苗,拿了當年的諾貝爾獎和自由貢獻獎。
136年陸信遠征第八星系的時候,帶來了抗體,才算把第八星系從這場荒謬的浩劫里拯救出來。
「我不知道現在這個自稱凱萊親王的是誰,」獨眼鷹說,「但是在當年的凱萊親王衛隊,喪心病狂是傳統,所以他們突然出現在第八星系,我有……等等,能源量下降到5%了,你到底能不能行?」
「對接閥準備,即將降落。」
「警告,能量不足——」
「收發台信號正常,是否開啟?」
「警告,能量不足5%,預計難以安全著陸。」
「警告——」
林靜恆突然發話:「關閉主動力系統。」
獨眼鷹震驚道:「什……」
沒電的機甲狠狠地顫動了一下,隨著機身失去動力,原本緩緩下降的機甲頓時成了自由落體,護理艙里傳來學生們的尖叫,獨眼鷹一把扶在了酒柜上,失重感將他心口狠狠地揪了起來。
「警告,受引力影響,機身加速下墜——」
「啊啊啊啊!」
機甲內保護氣體猛地撐開了機艙,所有人一起飄了起來,隨即,林靜恆用僅剩的能量撐開了四把能量刀,能量刀一字排開,機艙里多餘的保護氣體順著刀身瀰漫開,粘稠的特殊物質在傘骨架似的四把能量刀上凝成了一個薄膜,好像一把大降落傘,阻力與引力險伶伶地在幾秒之內平衡。
在震耳欲聾的噪音里,機甲毫釐不差地落在近地軌道上。
與此同時,機甲里所有設備同時熄火,精神網憑空消失,徹底沒電了,整個機身停頓了一下之後,猛地順著軌道滑了進去,在嚴絲合縫的軌道制動系下,對接閥爆出摩擦而起的火花,狠狠地停了下來——安全落地了!
機身里安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口哨和歡呼,重新腳踏實地的學生們差點喜極而泣。
獨眼鷹哆嗦著指著林靜恆:「你……你簡直是條瘋狗!」
「多謝誇獎,」林靜恆面不改色地一點頭,摘下手套扔在酒柜上,他略微一整衣領,不慌不忙地接上了方才的話茬,「凱萊親王弗蘭德?馮被殺后,兩個兒子分別逃往域外,老大被手下出賣,死在了半路,老二繼承了凱萊親王的名號,收拾了他變態爸爸留下的走狗,重新成立凱萊親王衛隊,靠著當年在第八星系剝削來的軍備和技術,快速地吞噬了不少海盜勢力,近年來有消息說,他們仍在第八星系附近逡巡。」
獨眼鷹一愣:「你居然也關注他們?」
林靜恆嘴角一勾,好像是笑了,他說:「不好意思,258年那場襲擊儀仗隊的事件,就是我出面擺平的。」
獨眼鷹:「……」
他是第八星系的土皇帝,很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意思,這些年過得懶散又逍遙,只要火不燒到八星系,他也不大會關心星系外的事,多少有點孤陋寡聞。
因此他壓根沒聽出來,方才他那寶貝兒子為什麼提起258年的「自由日襲擊事件」,那居然是個十分套路的恭維!
欺負老爸是文盲,陸必行那小子長本事了,在他眼皮底下,捧姓林的臭腳!
離家出走五年,翅膀硬了!
獨眼鷹七竅升起隱隱的炊煙,渾身的毛炸起了兩尺多,險些氣成一顆海膽。
他壓低聲音,面色猙獰:「我再說一遍,你離我兒子遠點!」
林靜恆一挑眉:「看這麼嚴?令公子是未成年少女嗎?」
「我們第八星系的鄉巴佬高攀不上你聯盟上將!」
「你兒子窮困潦倒,自己打著我的旗號招搖撞騙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獨眼鷹一輩子有兩件最後悔的事,一件是十五年前去尋歡作樂時,內褲腰帶上沒有別一把激光槍,一件是他覺得男孩大了應該摔打,適當窮養,沒有跪著奉上現金,資助他兒子的離家出走。
獨眼鷹:「你放屁!」
林靜恆回以嗤笑。
「二位,二位!怎麼又吵起來了?」陸必行身上的無菌氣泡終於都脫落了,從醫療室里走出來的時候,還不知從哪順來一套衣服換上了,藏青色的,十分板正,小立領一戳,顯出幾分成熟穩重的人模狗樣來,他一伸手隔在兩個人中間,頭疼地說,「嫌剛才跳傘不夠刺激是吧?我可真惹不起你們。」
獨眼鷹余怒未消:「沒你的事!」
林靜恆卻很有長輩風度,溫和地問:「感覺好點了嗎?你這次也太冒失了。」
獨眼鷹這才反應過來,為了爭寵,他連忙硬凹出了一個慈祥的微笑,足能嚇哭一個幼兒園的小孩:「爸爸沒說你。」
陸必行很無奈看了看獨眼鷹,感覺自己這位老父親的心理年齡真是青春常駐,兩百年如一日地處於十歲水平,於是語重心長地哄道:「爸,咱們還蹭人家的機甲呢,你懂點事吧。」
獨眼鷹:「……」
林靜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外套上。
陸必行轉頭,很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臭不要臉地一攤手:「借了你的機甲,又借了你的酒,現在再多穿你一件衣服,打包算一次人情,行嗎?」
林靜恆想說「你自便」,嫌自己太冷淡,想換成「榮幸」,又覺得跟平時畫風大相徑庭,怕嚇著別人,話到了嘴邊,一時竟有些拘謹地哽住了,他只好倉促地點了下頭,借著查看艙門外氣壓和空氣質量,避開陸必行的視線。
艙門緩緩打開,廢棄補給站呈現在眾人面前。
人工大氣層內,氣壓和空氣質量都很理想,可以不用穿宇航服,補給站的廠房、軌道狀態都很好,兩側的人工草坪平平整整,只是悄無聲息,人形道上空蕩蕩的,地面上仍留著車轍的痕迹,智能垃圾箱、安保機器人與擺渡車死氣沉沉地陳列在兩側,像一排醜陋的擺設。
一行人順著路標,來到補給站的核心控制室。
「能量系統關了,但是硬體設備本身沒問題。」陸必行觀察了片刻,「我試試,應該能重啟。」
黃靜姝問:「陸總,不是說這個補給站在走私航道上,會有人用廢站做生意嗎?人呢?」
「走了,但是恐怕剛走沒多久,你看門口的草坪就知道了,設備也明顯一直有人維護,機器上還有餘溫呢,干這種非法買賣有時候就得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陸必行一邊鼓搗一邊說,「丫頭,給我照一下。」
他話音沒落,一道十分柔和的白光就打在他手邊,亮度足夠,還不傷眼。
「哎這個好,」陸必行隨口說,「誰這麼愛學習,個人終端上還有護眼燈?」
他說完,沒人搭腔,陸必行這才後知後覺地一回頭,發現幾個學生都畢恭畢敬地站在幾米開外,給他照明的是林上將。
陸必行愣了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又一道光從另一個方向打來,原來是獨眼鷹不甘寂寞,也跟著打來一束光,那強光跟探照燈似的,一下把兩個人都晃得睜不開眼。
陸必行:「爸,你捉姦嗎?眼都讓你晃瞎了!」
林靜恆:「……」
「不是,」陸必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我不是那意思,林……咳,那個……」
林靜恆打斷他:「還用你習慣的稱呼就行。」
陸必行偷偷看了他一眼,溫潤的白光下,林靜恆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大概這驚心動魄的一路著實不輕鬆。陸必行不知怎麼的,想起自己用這張臉拗出來的各種表情,腦子裡一根筋短路,突然升起一個念頭:「我當時要是留個影就好了。」
林靜恆——那可是聯盟最後一個上將,居然讓他見到了活的!
陸必行沒把獨眼鷹對林靜恆的惡評當真,因為可能是兩眼不對稱的緣故,獨眼鷹看誰都充滿偏見,尤其是比他英俊的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