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要人
心隨之顫抖起來,桓夙冷眼瞟過這兩人,終於是等上了后趕來的小泉子和小包子,冷峻陰戾地拂袖上階,「孟宓是孤的人,她犯了什麼事,太后縱是要親自處置,也該問過孤。」
在楚國,這對母子的關係始終在將崩之前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恐怖平衡,甲衛雖是太后的親信,但也不敢觸怒大王,面面相覷,不敢高聲再阻攔,直到茶蘭姍姍而來。
茶蘭飄然下階,盈盈拂袖地對楚侯拜倒,「大王,孟宓私闖宮闈禁地,與上陽君私會,太后動怒,心意已決,此事當重責孟宓。」
一句話令桓夙木了木,少年的臉龐極快地掠過了一絲茫然,但深層的冰雪隨之浮上來,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覺的軟弱,他皺眉複述幾個惹耳的字眼:「與、上陽君私會?」
與藺華私會?
他想起慈安靜園外撿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並蒂的花,想起她望著藺華的目光,痴怨而惆悵……桓夙忽地冷臉道:「那也該由孤親自審問。」他咬牙。
茶蘭將身伏地,纖瘦的影如風中摧折的黃花,「太後有言,孟宓是她親自下旨召入宮中,且將來要伴王侯之側的人,宮闈之事,她不敢勞駕日理萬機的大王。」
當今之楚,論到日理萬機四字,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頭上。
霞倚宮中忽然傳來了孟宓的慘叫聲,棍棒風聲一過,便是一道血,一層皮……
孟宓無助地趴在石階上,楚宮罰人的鐵棍,有一日加諸己身之時,才方覺這是無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紅嫩的唇被咬出了血絲,背後盛開了一層迷艷妖冶的牡丹,沿著薄雲綃紗暈開,泄出一地驚心動魄的猩紅。
「太后……」孟宓語調不成聲,眼底淚花打轉,「我沒有……不是我……」
太後端坐上首,並不為所動,霞倚宮此時所有的婢女宮人都未安歇,嚴嚴整整地站了滿宮,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輕扣著,發出低而沉悶的敲聲,一名甲衛恭謹地邁入,太后皺眉之際,他稟報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麼?」太后驚訝了,原本微微後仰的姿態迅速擺正,「他竟為一婦人跪在了殿外?」
執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幾分,等候太后發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終於緩了氣息,絕望孤殘的心漏入縹緲的風,吹得人空蕩蕩的。
太后鳳眸凜寒,「既為了一個婦人求哀家,那她更不能留!」
她要的,絕不是為禍楚國的妖物,起初動了孟宓的心思,便是知道,桓夙愛細腰,以為他必不會真對孟宓動心,如今看來是她錯了。
「杖刑!」
「諾!」
棍棒的影高下重疊,孟宓等待那斷骨抽心的一記棍罰,忽聽到殿外桓夙的冷音:「且慢!」
那一棍終究是不曾落下來。
孟宓從未感激過桓夙,但這一刻,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儘管她滿身狼狽,連他一眼都看不到。
楚侯來時匆忙,連衣裳都來不及換,沿路踩入了積水,山水地理裙的袍角玷染了污泥,蕭肅清舉的俊逸面容,沉下三分冷然,對太后跪了下來,幾乎不對太后服軟的桓夙,今日竟然為了區區孟宓,做這般虔誠姿態,俯首乞憐,「請太后恕她不死。」
太后的手重重地按在案几上,「桓夙!」
「你忘了你對哀家的承諾么?你即位之前,對哀家應許過什麼?」
在場的都不知曉大王對太後有過什麼保證,雖然錯愕,但個個垂了目光不敢看,更不敢泄露半分神色。
桓夙咬唇,他知道了。
「留她,便是禍患。」太后已經走下了鳳椅,比常時不同,那雙腿微微顫抖,近乎是飄下台來,清冷孤鶩般的眸,雲裳如雪,指尖微動,落在少年楚侯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太窄了,要擔起一國重任,怎麼能夠,可是她信任了他這麼多年。
「夙兒,別任性,哀家還需要幾年。」
桓夙緊緊咬牙,「母后,孟宓的母親還等在雲棲宮的偏殿,今日赴宴的大夫上卿還未邁出宮門,母后要在這處決孟宓么?」
太后要扶他的手指激烈地一顫,「她有必死之道。」
「太后……」沉默如死水的霞倚宮,響起了孟宓斷續微弱的聲音,桓夙猛地回頭,階下的孟宓鮮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虛弱地支起一朵笑,心驟然一疼,桓夙要起身下去,卻被太后一掌按下肩頭,他跪著不易動作,正待反抗,孟宓氣若遊絲地微笑道:「孟宓已知必死,但我死後,這秘密未必不再有人知曉。」
「你威脅哀家?」太後面目陰涼。
桓夙的修眉沉默地攢成了一道深邃的墨痕,眼色瞬時複雜難辨。
孟宓撐著傷痕纍纍的手,在血泊之中虛弱地支起半邊身,「人之將死,我只想最後努力一把,太后,這麼輕易便讓我發覺了,你難道不心生懷疑嗎?孟宓若有心害太后,至少,不會將秘密守到現在,當時更不會傻地站在窗外等太后發現——」
雖則她到底是發現了,既然知道,那便必死。
先生教給她的臨危不亂、處事不驚,她學會了一點皮毛。可是,她以後再不能跟先生習那些大道了,她遺憾地仰著頭,只見楚侯端嚴地跪在上首,山凝岳峙的面目,漆黑如淵的眸,他跪立的姿態也巍然凜冽,不敢教人侵犯,有那麼一瞬間,有點像心裡的一個影子……
「母后,把孟宓交給兒臣罷。」桓夙跪在她身前,恢復了如常冷峻。
他方才數度失態,太后絕難放心,但——
桓夙說的沒錯,孟夫人仍在宮中,公卿大臣也未散盡,此時宮中殺人實為不妥。
但孟宓不可殺也不可放,交給桓夙,只怕……她的思緒被楚侯打斷:「兒臣定給母后一個滿意的交代。」
「既然楚侯如此說,那麼,好。」太后最終選擇了妥協,「人你帶走,你記住你給哀家的承諾。」
桓夙起身離去,他路過孟宓,對倒在血水之間的少女,再也沒有一眼回頭的眷戀。好像,今日來救她的不是他,好像,他們無關,只是緣慳一面,比陌生人多一點罷了。
本來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可是,孟宓無依無靠,已準備好絕望赴死了,他突然而至,將她自懸崖邊邁出的一隻腳霸道地拉回來,賦予她新生,她已經沒有勇氣死了,可接下來還要面對怎樣殘酷冰冷的刑具?
她不知道。
被茫然地拖回雲棲宮,孟宓渾身是血,桓夙咬著唇回眸,他走到了孟宓的跟前,挑起她的下頜,皺眉道:「片刻不見,便闖出這麼大簍子。」
此時的孟宓方經歷了十五杖刑,她自幼好吃懶做,身嬌體弱,被這刑杖抽打得臉色慘白,即便是已回到了雲棲宮,仍然顫抖不能止,又威脅了太后,耗干心力,疲軟地趴在冰涼地面,若非桓夙的手指施力,她連抬頭都是奢侈。
見她不答,桓夙微微冷眼,諷笑:「你不是與那人夜半私會去了么?不是公然逃出孤的眼皮之下,與那鄭國世無其二的美男子上陽君月下相逢么?」
孟宓愕然地抬眸看他,彷彿有一道月光射入宮闈之內,霧色流動,皎光瀲灧,他們之間一瞬間拂過輕紗九重,婆娑曳過,她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