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疾病
孟宓把自己的失眠歸因於吝嗇的楚小侯爺沒有給她合理的膳食,她揉著肚子夜裡起了三次,胃裡直冒酸水兒,從鄢郢的南郊到城中,也不過百丈之距,但其間阻隔的人情之別、物力之差,卻遠不是百丈足以衡量的。
她水土不服了。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沒有起來。
孟宓軟軟地倒在牙床上,緋紅的簾影影綽綽地躍入瞳孔,莫名地,楚侯胸口一緊,「怎麼還不醒?」
指使了一名侍女過去查探,未過太久,她折返回來,驚懼於楚侯可能會動怒,屏息曼聲道:「她……染疾了。」
桓夙一怔,皺眉道:「找個人來替她診治。」
「諾。」
楚宮裡的御醫在杏林一道上不算資格老道,但絕對是個頂個的出類拔萃者,譬如專替太后針灸的衛夷,不但藝術超凡,還是個年輕俊美的美男子。
孟宓疲憊地支開雙眸,軟軟地靠著身後的床褥,感覺背心一片濡濕和汗意,忍不住輕輕蹙眉。
冥迷的室內,幽微閃爍的燭火,初曦澹然的光被無息地忘卻在後,一隻手輕輕扣著她的脈搏,那三根手指的指腹微涼,隔著紅帳,有一縷所有若無的淡淡葯香。
她以為還在夢中。
桓夙面色冷冽地砸了籠屜,「不就是個看診的醫師么,敢搭她的手腕,竟然敢——」
「大王,」小包子心驚肉跳地不敢看他,「您怎麼親自蒸包子?這這這——」
不說他覺得詭異,桓夙自己也想不透他來蒸什麼包子,忙活了兩個時辰,一事無成。桓夙冷著臉,胸臆之中有股慫恿他踹翻灶台的怒火。
小包子知曉楚侯有踹人或物的癖好,這等時候,能不近身便不近身,以免楚侯發怒時殃及池魚。
桓夙的手試探著掀開了籠屜,灶里的火已熄,籠屜的邊緣只剩下幾縷餘溫,桓夙抽出一層,稀爛得宛如一鍋粥的乳白粘稠物,緊緊地黏在竹枝精編的籠屜上,軟軟糯糯的幾大坨……
桓夙五官糾結地背過身,表情微微不自然,「賞你了。」
直到楚侯飄然出了庖廚,小包子震驚地想,他何德何能啊,能吃到楚侯親手烹飪的佳肴……
走到走近一看……就說怎麼好端端給孟宓的要不幸進入他的肚子了。
孟宓被人摁在床上由人號脈,委屈極了,從錦被下探出五根手指欲撥開紅綃紗帳,看清楚外邊是誰,手指才碰到紅簾,不曾想被沉聲喝斷:「不想要爪子的便給孤放下!」原來是不知什麼時候,桓夙進來了。
嚇得孟宓手抖地蜷了回來,香汗淋漓,酥軟的奶香蔓延開來,她委屈地放低聲:「你是、是誰?」
楚侯的臉色微冷。
孟宓看不見,也沒聽到他的聲音,自然便不懼了,簾外傳來一個微潤如琥珀般的聲音:「在下衛夷。」
「衛、衛兄。」孟宓支吾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衛夷愉悅地勾唇,對她給自己的稱呼覺得有趣,嗓音更潤,「不至於,在下不過是在想,如何抓方開藥,能對孟姑娘的體質不至有損。」
孟宓搖頭,虛弱的聲音脆生生的,「我只是想問,我是不是,不能進食了?」
不能吃東西,等於去死。孟小妞的世界觀就是這樣的。
衛夷:「……」
桓夙:「……」
衛夷收回了手,將號脈的軟墊取了出來,溫然不迫地收拾著葯囊,對桓夙頷首道:「孟小姐身嬌肉貴,體質異於常人,針灸反而不好,不如輔以葯膳,徐徐圖之。」
聽聞「葯膳」二字,孟宓險些從牙床上跳下來,雙目雪亮,但未免桓夙發覺她的得意忘形而故施懲戒,她又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仰倒在牙床上,吱呀的微晃聲,讓簾外的兩個男人聽了個分明。
桓夙冷峻地眸死盯了那簾帳半晌,切齒道:「比孤還身嬌肉貴么?」
衛夷輕笑,「她畢竟是個女子。」
桓夙拂袖,「要怎樣便怎樣罷,孤不管了,吃死她算了!」
衛夷搖頭失語,溫和地對桓夙行了禮,便背著藥箱告辭離去。
桓夙已經踱到了木架旁,梳妝台擺著一隻紫檀色的木梳,銅鏡如洗,偏殿里的微風細細密密,梨花沐雪,身後的簾帳里傳來窸窣的穿衣聲,桓夙轉身,只見一張通紅如充血的臉蛋刺目地闖入眼帘,他悚然一驚。
紅簾搖晃了晃,孟宓連滾帶爬地鑽出來,臉色潮紅,比後園的瑪瑙牡丹不遑多讓,她行動遲緩地套上鞋襪,腿一軟,對桓夙的方向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真是笨得讓人恨不得一腳踩上去。
桓夙深吸氣,冷眼走過來,拎小雞似的將人從地上扯起來,少年這些年也曾胡服騎射,手臂堅實有力,孟宓這小胖妞兒也不得不被爛泥扶上牆,被他死死地扣在手心裡。
被力量所壓制的孟宓作出驚恐狀,掙扎不得,不敢高聲,但身體誠實得直哆嗦,忽聽得桓夙冷聲道:「病沒好,下床作甚麼!」
「我、我……」孟宓輕聲道,「入宮時,我娘給我塞了個包袱上馬車的……」
桓夙的怒火遲疑了一瞬,「你念家了?」
家裡的美食比不上楚宮裡的珍饈,但她從心所欲不用太多拘束,即便孟老爹將紅油肘子藏在最高層的梨木架子上,她也能搬梯子取下來。
她自然是想家的,於是實誠地拚命點頭。
怎奈她不曉得,桓夙自幼對人人都視為等閑的「家」,卻沾帶了一些銅鏡窺物的扭曲,但凡聽人提及,莫名便動肝火,軟趴趴的孟宓被扔到一旁繼續與冰涼的地面為伴,貼臉於地。
初曦盡去,金色的陽光落入偏殿,他挺拔的身形輪廓在地上投擲出哀戚孤僻的一道修影,只一抬眸,他抿著雙唇,目色如火,便又覺得,那哀戚孤僻什麼的,全是幻覺。
桓夙疾步走回漱玉殿,宮人來信,按在他的案頭。
竹簡三卷,桓夙肅冷著一張臉,挑出最右側的一卷,遞給小包子,「念。」
「乙未,成公十一年,上陽君藺華與秦師會於崤,深夜隻身入盟,秦師,不戰自潰……」小包子不懂國家戰事,但卻隱隱有種直覺,「秦師不戰自潰」這六個字不過說來輕巧,分量卻是極重的,否則他跟前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楚小侯爺,絕不至於攢緊了眉宇,抿著薄唇一言不發。
小包子為難地放下了竹簡,假意道:「大王,小的不識字了。」
桓夙從抿住的唇中抽出兩個字:「廢物。」
若是孟宓,她便不會……桓夙握了握眉頭,將眉心搓出更深的倦意,小包子意欲探究,他抽回小包子奉回的竹簡砸在他的頭上,小包子的頭被砸出一個包,真成了小包子。
桓夙冷峻如霜的臉溢出一絲極快的笑,小包子一愣,很快他又側過眼眸。
「滾吧。」
「諾。」
小包子起身要走,桓夙想到什麼,皺眉,出聲絆住他的腳,「慢著。」
小包子想捂頭,但不敢在楚侯面前有這等小動作,叫桓夙肝火更熾,桓夙哼笑,「孟宓入楚宮時,車中是否還有一包袱?」
他搖頭,「小的不知。」
「去找。」桓夙喜怒難辨地揮手,「找到了給她。還有葯膳,給她端過去。」
偌大的漱玉殿,只剩下桓夙一個人了,身體微微後仰,窗外婆娑地劃開風吹竹林蕭瑟幽靜的清音,倒和琴聲真有幾分異曲同工之處。桓夙將左側的那一卷竹簡翻開,梨花溶溶的暗香於無聲處緩慢地氤氳起來。
整片竹簡,他一個字也讀不下去了。
他恍然間想到一張臉,畏畏縮縮地不敢看他,耳梢會因為落入食物的字音而翕動,瞬間眼睛便會亮起來。
世上真的有珍饈么?對他而言,湯水和白粥,也不過是有米和沒米的區別罷了。
孟宓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袱,全是零嘴兒,正躊躇著不知從哪下嘴,很快幾名宮人魚貫而入,方才衛夷走時留下的藥方,本意是讓孟宓依照方子每日補些必要的營養,但桓夙卻不曉得,以為這些要一起食用,於是足足端了二十碟美食而來。
孟宓眼泛綠光,咽了咽口水,「都是我的。」
「是的,都是我的。」
喃喃不休的,底下有宮人在偷偷發笑。
一個時辰之後,當她們來收拾碗碟時,除了那三兩滴湯汁兒,滿桌空曠,宛如漏風,從心底漏出來,鑽心涼,她們傻呆地瞧著那紅綃帳,開了半邊角兒掛在床榻的金鉤子上,孟宓腆著肚兒,一面打嗝兒一面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瑪瑙紅的臉,腫脹如血。
宮人嚇得險些魂飛,楊柳腰肢險些脆生生一折。
……
桓夙在後院習箭,大榆樹上掛著一隻銅錢大小的銅盤,以細繩懸於橫逸的枝頭,箭鏃百發百中。
狄秋來欣慰地笑,低聲湊近桓夙,「大王箭術精進,再過一二月,微臣已非大王敵手。」
桓夙張弓搭箭,手指輕鬆地一放,破空之聲驟起而遠,狄秋來隨意一望,那穿著銅盤的細繩應聲而斷,箭鏃死死地釘入了榆樹之中!
「狄秋來。」
「微臣在。」
桓夙將長弓猛然擲於地,落英繽紛的梨樹搖下薄薄的一層碎雪,他緇衣如墨,狹長冰冷的眸清冷地浮掠一抹陰戾,但聲音卻平和至斯,「放走太傅那一日,也是一個春日。」
你親自送他到的渡口。
狄秋來的唇飛快地動了動,然而一個字都未說出來,艱難地又將頭顱低了下去,喉尖發出一字之音,「是。」
一個驕矜自傲的男兒,他對桓夙臣服,並不僅僅是因為桓夙是君,而他是臣,還在於,他知道,他虧欠了桓夙的一生。
年輕的楚侯負手而笑,望天的目光有些遠,「一晃三年多了啊——師父走時,孤還是楚國一個不起眼的公子。」
狄秋來不能說任何否認的話,因為桓夙說得分毫都不錯。
但從那之後,桓夙能從一個毫無實權的公子走向楚王之位,他也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