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一百零二章 去留
?遮日宮中一片忙亂。
沈雁州與幾位殿主、長老僵持不下時,突然山體晃動,幾如地震重臨。他倏然長身而起,邁出大殿門口,就撞到匆匆趕來的程空。
程空臉色鐵青,低聲道:「是司香殿……如今群狼環伺、正是多事之秋……卻偏還要生事!」
百年世家人員根系繁複,於公務之中只需稍作刁難,便令得沈雁州一系焦頭爛額,雖然尚不足以傷到根基,卻也著實令人焦頭爛額,煩躁不堪。
是以一時忍不住,脫口便埋怨起來,隨即懊悔,垂目道:「我……不是……」
沈雁州不知心中如何想,面上一如既往,只是笑道:「先生這是有偏見。這許多年來,你何曾見過他無理取鬧?如今既然出手,必定考慮周詳,有他的道理。」說罷不禁嘆了口氣,「我倒希望他無理取鬧一次。」
無理取鬧,自然是仗著有人撐腰,才得以有恃無恐。
父母在世時,沈月檀也曾有恃無恐過。然而做宗主時總被人欺瞞,重生之後如履薄冰,竟是一刻也不敢放鬆。
程空憶起往事,果然如沈雁州所言,他連半個字也無從反駁。
司香殿的刻香巨陣,疑似數百年未曾面世的九重香,頓時令修羅域驚慌一片——只怕引來緊那羅王震怒,血洗四域。
香陣一出,香衝天霄,修羅界萬眾莫不震動。
食香之神乾達婆王應召而獻身,在圓月光輝映照下,乘大鵬抱琵琶,寶相莊嚴,悲憫垂首,淺金佛光自其法相層層蔓延,宛若一個圓缽倒扣,將司香殿籠罩其中。
沈月檀下了樓,見殿中諸多下屬都停了手□□課,泰半神色張皇而不知所措。他只道:「這不過是八重的鎖御對敵之陣,半刻鐘后,除非得我允准,無人再能進出司香殿。此事與諸君不相干,各位不必驚慌,只管出殿便是。」
話音一落,滿堂死寂。
隨後便陸陸續續有部屬自請離去,只有不足十人留在殿中,以邢簡為首,說道:「我等受殿主恩惠良多,豈能臨陣脫逃?更何況……」他繼而笑道,「若非有殿主提拔,我等不過是被排擠的無名小輩、游兵散勇罷了。在旁人眼中,早就是殿主的心腹,離了司香殿也無處可去。」
另一名少年也跟著笑道:「就算派不上大用……跟在殿主後頭壯壯聲勢也好。」
沈月檀略略一怔,原想板起臉訓斥幾句,嘴角卻禁不住上彎,只得握拳遮擋在嘴前,輕輕咳嗽一聲。
他當初不過是因著世家子弟敷衍刁難,這才挑了些不受干係的人來做事。然而杯水能救千萬蚍蜉性命,上位者舉手之勞、滴水之恩,足以成為下位者一生的機遇。
如今受過恩惠的弟子,泰半都留了下來。
沈月檀便抬起頭,望著急匆匆自殿外趕來的侯贇,展顏笑道:「既然如此,就託付給各位。」
他遂著人去大殿門口守候,安排巡邏,而後叮囑侯贇如此這般行事。
香陣初成時,司香殿上空有乾達婆法相隱隱凝成形,雖然與九重香相比尚欠些火候,卻足以令煉香師大驚失色。
公孫鴻信早已離了司香殿,此刻眺望法相,聽見周圍人慌張絮語,臉色也是陰晴不定。
一名神色穩重的青年走近,他才低聲問道:「濯文院那邊如何了?」
那青年做足了禮數回道:「十二弟不肯……七叔去處置了。」
公孫鴻信略略頷首,那青年小心打量父親神色,低聲道:「父親,十五弟才去世幾日,十二弟難免一時之間想不明白,多關些時日也就是了……」
公孫鴻信神色冷淡下來,「若論當機立斷,你連你七叔也不如。」
那青年面上便是一僵。
為著抹去公孫光泄露配方、勾結沈雁州一系之錯行,不惜取那少年性命。
只是七叔動手時卻正好被公孫判撞上了,這才又要殺公孫判滅口。公孫鴻紋一房何其不幸,連喪兩子,竟都是自家人動的手。
若這叫當機立斷……他倒不如做個優柔寡斷的庸才。
卻只得在心中苦嘆一聲,垂目認錯,「父親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
二人說話間,那稀薄法相突然動了。
乾達婆王突然伸出一隻手,手臂眼見得延長,自天頂探了下來,宛如一層淺金光幕籠罩而下。
那青年失聲道:「這……這是朝我們家來了?」
公孫鴻信突然道:「不好!」
一撩衣擺便急匆匆往關押公孫判的濯文院趕去。
抵達時卻只見滿屋狼藉,葯盞翻倒,瀰漫著濃濃藥味。
七弟公孫鴻益臉色鐵青,見兄長前來,不等開口便稟道:「……公孫判被一陣金光捲走了,連同我身邊兩名侍衛。」
公孫鴻信黑沉臉問道:「葯呢?」
公孫鴻益道:「灌了一半……理應起效。」
公孫鴻信緊皺眉頭,然而事到如今,卻有些束手無策。他行事素來以溫氏族長溫頌安馬首是瞻,如今公孫判被搶走,若是不倖存活,先前攻訐沈月檀的借口便不攻自破。他不敢耽誤,急忙前去拜會溫頌安。
那金光卷了人,最後落在司香殿後殿的庭院中,公孫判被五花大綁,嘴角殘留著葯汁,兩名健壯如鐵塔的侍衛將他牢牢壓制住,落地之時連姿勢都未曾變過。如今周圍景象驟然轉換,兩侍衛略略一愣正要行動。
沈月檀早就候在一旁,冷著臉下令道:「拿下。」
侯贇身形一晃,一人一手刀便將侍衛敲暈,其餘人一哄而上,反倒將這兩人五花大綁,關押起來。
公孫判躺在滿地月檀花瓣中,望著沈月檀吃力一笑:「沈殿主……我欠你一條命。」
劉崇急忙上前為他鬆綁,沈月檀探他脈象,又以食指沾了他嘴邊的葯汁,自己略略嘗了嘗,皺眉道:「噬魂蟲、絕緣斷意花、鐵圍山樹葉……這不只要取你性命,還要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公孫鴻信竟當真下得了手。」
公孫判氣若遊絲,咳出一口混合了葯汁的鮮血來,一面慘笑,一面嘴唇開合,到底說不出話來,唯獨眼角有淚痕。
沈月檀也不知如何安撫他,只道:「我儘力救你。」
遂命人將公孫判送往房中安置,點上七品安神清脈香。又叫來邢簡等四名經驗老道的煉香師,一口氣報了近百種香草藥草、花果藥材,各自提煉準備、煉香制湯,先行救助。
這般才叮囑完,一名少年急匆匆跑了進來,稟道:「殿主!外頭有兩支黑曜衛……要打起來了!」
沈月檀仍是面沉如水,安然道:「總算來了。」他最後囑咐侯贇道,「小猴兒,你巡守此地,決不能讓任何陌生人靠近。若是有人執意要闖,本座准你殺無赦。」
侯贇連連點頭,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月大哥放心,有小爺我鎮守,蟲子也進不來!」
沈月檀沉吟少頃,又叮囑一句,「若……我脫不開身,你就先去鬼鳴山尋葉鳳持。」
侯贇聽不出他話語中的隱憂,反倒笑嘻嘻應了,又道:「我要和月大哥一道去!」
沈月檀摸摸那少年硬得扎手的頭髮,便帶著劉氏兄弟與幾名隨從,離開了後殿,前往大門處。
司香殿外,七階台階下有一片空地,此刻有兩隊黑曜衛彼此對峙,劍拔弩張。
一隊由目蓮率領,另一隊則由蔣翊率領,二人言辭激烈,目蓮奉命「請沈殿主前往遮日宮問話」,蔣翊卻是奉命「捉拿沈月檀前往遮日宮問罪」。
目的雖然一致,其中微妙則差異巨大,各有背後主子的授意,是以誰也不肯讓步,反倒騎虎難下……
眼見得內訌一觸即發,司香殿大門轟然打開,門內有淺金霧氣凝而不散,有若實質地擴展出來,堪堪停駐於台階之下。
司香殿殿主帶著一眾部下現身了。
蘇芳色華美製服更襯得這青年容色銳利,威壓迫人,舉止之間卻自有一股瀟洒從容,說道:「香陣開時,司香殿主不得離殿,既然有急事,不妨請陛下與各位殿主移步到我殿中敘話。」
這正中目蓮下懷,便即刻抱拳告辭,帶領黑曜衛撤走,臨走前只意味深長掃了蔣翊一眼。後者略略皺眉,卻也別無他法,只得跟著撤退,回去復命。
諸多人心思各異,來得也是極快。
司香殿大殿寬敞,本就是平常會客之用,容納數十人綽綽有餘。甫一坐定,有一名中年男子便率先發難,指控沈月檀殘害忠良。
這人名喚公孫鴻紋,正是公孫判、公孫光兄弟二人的生父。
沈月檀冷冰冰掃了那人一眼,突然轉了念頭,手腕一翻,取出一條青金色長鞭在手,說道:「既然令郎是被利劍重創而死,恐怕閣下並不知曉,我的兵器是這條鞭,並不曾練過劍。」
公孫鴻紋卻胸有成竹,兇惡瞪著沈月檀,厲聲道:「休要砌詞狡辯,當初在餓鬼界中,沈殿主一手連環矢技驚四座,可見殿主天才絕艷,對武器一道頗有專研。如今說不擅使劍,如何令人信服?」
沈月檀不由失笑,這些人倒也認真,發難之前做足了功課,這些心思若是用在正途上,魔獸如何猖獗得了這許多年,「你這麼誇我,我可受不起。」
公孫鴻紋冷笑道:「殿主恐怕為掩人耳目,這才對外宣稱只用長鞭。這鞭子素來殺傷力微弱,用以自保有餘,殺敵則不足,殿主以此做武器,倒能換幾分仁博的美名。至於真相如何……哼哼。」
他卻不知如此一說正中沈月檀下懷。
那青年便離了座,來到八仙椅環繞的大堂空地中站定,對公孫鴻紋做了個請的手勢,「既然如此,閣下何不親自試試,我這長鞭究竟能不能對敵?」
公孫鴻紋雖然也有三脈輪頂峰的修為,如今要他動手,卻不太樂意,只皺眉道:「大堂之上,諸位長輩、王上都在座,大打出手成何體統!」
沈雁州卻大笑起來,「有何不可?公孫鴻紋,你既然質疑司香殿主慣用的兵器是幌子,總不能信口開河,說完了事。你放心,眾目睽睽之下,諒沈月檀也不敢對你用什麼詭異迷香。」
沈月檀橫了他一眼,全然忘了先前二人尚在冷戰之中。視線交錯時,冰雪消融,墜在心頭的鬱結又點滴化解。
當真是……太過輕易。
若是喜歡,再多怒氣怨憤,也是能輕易原諒的。
沈月檀不由怨起了自己太過心軟,等同感情用事一般,只冷冷應道:「不過是切磋,何須用香。」
眾人瞧著沈月檀不知為何滿臉不悅,沈雁州卻突然心情好了起來,愉悅笑道:「正是如此,公孫鴻紋,朕准你在御前出劍,快些速戰速決。」
公孫鴻紋騎虎難下,只得起身領旨。
他是武修一道,自然不將沈月檀放在眼裡,反倒打著算盤,不如令這青年受點重傷,免得整日與他公孫氏作對,也趁此落一落沈雁州一系的面子。
主意一定,眼神便愈發陰狠,公孫鴻紋在沈月檀面前兩丈開外站定,拔出佩劍,說道:「沈殿主請……」
他到底是託大,不料話音未落,面前驟然起了一陣狂風,強烈威壓如凜冽罡風,令他連祭出防禦法寶也來不及,只堪堪橫劍一擋,他那柄融合了天晶砂岩,堅無不催的強韌仙劍竟咔一聲折為兩段。
公孫鴻紋駭得面無血色,只見鋪天蓋地俱是鞭影,將他退路全數鎖死,猶如成群殺氣騰騰的毒蛇緊追而來——
溫頌安先前作壁上觀,眼觀鼻鼻觀心,如今終於變了臉色,緊緊抓著座椅扶手,揚聲道:「劍下留人!」
卻仍是遲了一步,沈月檀鞭梢已如巨蟒出洞,將公孫鴻紋狠狠掃翻在地。
沈月檀卻在原地動也未動,輕輕卷了長鞭收起來,還柔聲道:「溫殿主此言差矣,你若叫的是鞭下留人,我還來得及收回。方才卻不由分心一想,這是叫誰劍下留人?哪個使的劍?一時走神,反倒耽誤了時機。唉,溫殿主,你這是……」
他一臉惋惜,也不知是惋惜傷了人,還是惋惜傷得不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