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七十一章 省親
?落木山位於光輪派轄下的雨陽城外兩百里處,有一個村落依山而建,就隨山名喚作落木村。
村民在此累世而居,在山上開墾了層層梯田,夕陽映照時,宛如閃爍寶石光芒的片片金紅魚鱗,頗有幾分美輪美奐。
光輪派是依附於鐵城犁宗的一個新生小宗派,默默無聞數百年。難得二十五年前得了個五脈輪的天才孩童,掌門原想將整派的身家性命都押在這寶貝身上,悉心教育,期待這小童來日學有所成,為小宗派也爭口氣。
不料風聲走漏,鐵城犁宗一聲令下,光輪派便不得不將小童送去鐵城犁宗修行。
這小童便是葉鳳持。
他出生的落木村中從未有過入道者,全員皆是未有道種的普通人。序齒在他之前的一兄一姊同樣是普通人,註定一世種田維生。不過光輪派掌門仁厚,頗為善待這些依附仙門的農戶,是以落木村人生活也是平安順遂,從未遭遇天災人禍。
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尋常百姓所求,亦莫過於此。
葉鳳持離家時不足四歲,如今憶起家人來,仍是歷歷於心:「家父名葉長順,家母姓徐。長兄名葉大福,長姐葉小翠。家中養了一黃一黑兩隻狗,鄉里百姓目不識丁,取不來什麼名字,索性就喚作大黃小黑。」
侯贇一時好奇問道:「你兄長名喚葉大福,為何就給你取名做葉鳳持?這名字倒是好聽好看,頗有雅意。」
葉鳳持道:「鳳持之名,源自昔日佛祖降臨修羅界為眾生說法時,烏雲遮月,天地晦暗。而後飛來三千鳴鳳,以雙爪持夜明珠為佛祖照明的典故。是拜入鐵城犁宗后,指引弟子入道的導引教頭取的名字。我原來在家中時,名字喚作葉二貴。」
沈月檀等人在一旁聽聞時,未免有些管不住臉上表情,紛紛低頭喝茶遮掩。
侯贇倒是肆無忌憚,拍著腿哈哈大笑:「怪道要改名。鐵城犁宗的五脈輪天才葉二貴,聽起來可是分毫也不夠唬人。」
隨後這小猴更是得寸進尺,嬉笑著拉長聲調,朝葉鳳持叫道:「二——貴!」
沈月檀輕輕踢他左邊屁股:「沒大沒小。」
侯贇便改口道:「二貴叔。」
沈月檀改踢他右邊屁股:「不可胡鬧。」
侯贇又改口:「二貴哥哥。」
沈月檀還欲再踢,葉鳳持卻點了點頭:「我本就是農家出身,縱使修到了九重天境界,葉二貴亦不忘本。你肯喚我做哥哥,想來是要冰釋前嫌的意思,如此甚好。」
他坦然處之,倒叫侯贇索然無趣。
一行人說說笑笑,青燈鹿舟行得極快,不過兩日便抵達了雨陽城領空。
因是私訪,眾人也不願興師動眾,便早早降落,一路步行到了落木山。
正是晌午時分,又下著牛毛細雨,落木山間的黑瓦房同水光瀲灧的梯田都籠罩在霧靄之中,宛若閃爍著淺灰銀屑光芒的水墨畫一般。
鄉里農夫披著蓑衣,牽著悠閑信步的耕牛;幾個小兒頭頂荷葉,你追我趕濺起滿地泥水;阡陌交通的田埂往前延伸,一處農家的房檐下掛著成堆成串金燦燦、紅艷艷的作物,沈月檀一時之間竟認不出來。
鄉野風光原不過爾爾,然則此地居民神色閑適,卻令眾人品出了幾分田園詩色,足見生活安逸、令其心志個個豁達安穩。
葉鳳持素來寡言冷淡,此時難得兩眼格外明亮,然而行走卻反倒緩慢起來。
侯贇跟在後頭,見一行人走得如老牛破車,十分不耐,原地蹦跳著抱怨:「二貴哥哥莫非年老多忘事,不記得自己家住哪兒了。」
葉鳳持只道:「記倒是記得的……」
劉昶笑道:「葉師兄這是近鄉情怯。」
葉鳳持不反駁,玉白的臉色卻有些泛紅。
修羅眾入道之後,壽數、能力遠勝常人,如葉鳳持這般,要同家人常來常往,一則宗門不允,二則天長日久,父母兄弟、乃至於親眷後代壽數短暫,徒留他一人在世,反倒傷景傷情,於心性極為有損。是以這二十餘年裡,他嚴謹持戒,遵守宗門禁令,只託人送過些財物回鄉,卻不敢同父母兄姊有更多聯絡。
如今不再被宗門限制,葉鳳持動搖了一夜,到底想要再見一次家人。
穿過綠毯般覆蓋大地的青苗,村口就有條潺潺溪流嘩啦啦流過,一群紅頂金掌大白鵝搖搖晃晃,大搖大擺跳進了水裡。不遠處有七八個農婦匯聚,一面高聲說笑些瑣事,一面浣洗衣裳。
沈月檀一行人都佩著摩利支天隱形印,儘管未曾激發,效力也足夠。這些毫無道力的凡人雖然見著了幾個難得一見的錦衣公子走近,卻個個熟視無睹,生不出半點好奇心來。
葉鳳持卻也不知為何停了下來,蹲下去撫了撫溪邊一塊被溪水沖刷得平坦晶亮的巨大青石。
他幼年聰慧過人,記事也早,在家中經歷的點滴小事,都銘記在心。長姊葉小翠只比他大三歲,父母兄長外出做農活時,五歲小丫頭就在家做家務,並照料兩歲的弟弟。
他尤記得那日,長姊將他放在這塊青石上,蹲在一旁水邊用力捶洗衣裳。一隻晶瑩剔透的小蝦在石頭邊蹦跳,他被小蝦所誘,撲身上前,便不慎掉進了水裡。
而後雞飛狗跳,村人亂作一團,將他救了上來。
他固然對落水經歷只覺驚奇有趣,反倒是爹娘、葉大福和葉小翠,四個人抱著他哭作一團。往後幾日里對他呵護備至,葉長順帶著葉大福去山裡捉了麻雀兔子給他玩,徐氏給他縫了破布稻草填充的布老虎玩偶,葉小翠用草葉給他編了螞蚱、蝴蝶、螃蟹、魚蝦。
自那日之後,葉小翠再去溪邊洗衣服時,就必定用一根繩子,一頭系在自己腰間,一頭系在弟弟腰間,纏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一個又一個結。每次要多花小半個時辰繫結松結,葉小翠卻從不嫌麻煩。
佛誕千年,佛滅萬年,滾滾洪流,浩瀚無限。短短四年與之相比,如白駒過隙,渺若沙塵。然而這四年的日日夜夜,血脈至親的暖暖愛意,卻足以慰藉葉鳳持冷清一生。
他不由更局促起來,抻了抻衣領和長袖,轉頭問沈月檀:「如……如何?我這樣裝扮……還算能見人罷?」
葉鳳持一襲鴨青長衫熨帖身形,又以略深的絲線、勾勒出幾株修竹,足踩一雙黑褐色鹿皮短靴,不富也不貴,卻是龍章鳳姿、風儀出眾。
沈月檀笑得揶揄:「平日里怎不見你用心裝扮,原來我們就不算人?」
葉鳳持微微一愣,隨即竟苦笑起來:「……阿月說笑了。」
葉鳳持修的是《常三世之法》,眼中能看常世、現世、來世真相,意即能通曉過去、現在、未來。此法修行愈深,其人就愈脫離七情六慾、業力因果,超脫有情苦海,換菩薩無上福報。
換言之便是越修越無情,剝離人性而成佛。
是以平日里只見葉鳳持寡言冷淡、刻板木訥、不苟言笑如一尊木雕,如今咋見他嘴角一彎,眾人竟都看得怔愣。
就連侯贇也撓著臉,勉強評論道:「二貴哥哥笑起來……倒算得上有幾分姿色。」
沈月檀將這口不擇言的小猴子拖到身後去,說道:「葉兄這身裝扮穩妥得很,放心去見人就是。我們就在村口等你。」
葉鳳持帶著感激略一點頭,便旋身往村裡走去,這次加大了步伐,一晃便不見了身影,當真是歸心似箭。
侯贇望著村口有人來來往往,不由露出羨慕之色,沈月檀怕他又想起傷心事,索性取了幾樣香葯出來逗他。誰知侯贇看也不看,反倒興緻勃勃跟著劉崇去溪水裡捉魚玩。
然而不過半柱□□夫,葉鳳持紊亂的道力波動就自村中湧來。
在樹下看香譜的沈月檀與守衛在側的劉昶、溪水裡撲騰的侯贇同劉崇,四人眨眼就選好了站位,擺出防衛的姿勢來。
卻見葉鳳持呆若木雞,一步步走出村子,靠近了眾人。
他這神色倒叫人看不懂:若是家人安好,就該喜悅而笑;若是出了什麼事,總該有擔憂愁容,如今這樣,反倒顯得詭異萬端。
沈月檀一顆心不由提了起來,問道:「葉兄可曾見到了家人?」
葉鳳持停了腳步,姿態恍若夢遊,侯贇也不耐煩催促道:「二貴哥哥這是高興傻了?到底見到家人不曾?」
葉鳳持雙眼焦距這才落回沈月檀面上,茫然應道:「我、我不知道……」
眾人也被他這一句弄得滿頭霧水,葉鳳持開了口,總算回了神,又續道:「我去了老宅,見到了葉家人。葉長順與徐氏都安好,如今在家頤養天年。葉大福成了親,有一子二女,幼女今年六歲,妻賢子孝。葉小翠嫁去了雨陽城,丈夫在一家布鋪當掌柜,對她十分敬重親厚,湊巧今日也領著兩個孩子回娘家來賀壽……原來今日是葉長順六十大壽。這一家人,都過得極好。」
侯贇張著嘴,越聽越摸不著頭腦,結結巴巴道:「你既然知道他們過得極好,這、這不就是見著了?」
葉鳳持面上的困惑卻分毫不減,說道:「然而我不認得他們,他們也不認得我。」
侯贇愈發聽不懂,張了幾次嘴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劉崇道:「時隔二十餘年,凡人蒼老得快,容貌變化也是難免。更何況葉師兄離家時還是不足四歲的稚齡,如今卻是成人了。認不出來,也是意料之中。」
沈月檀卻搖頭:「葉家人不認得葉兄不意外,葉兄不認得葉家人卻是奇事。」
劉崇恍然,以葉鳳持的記性,如何會將家人樣貌記錯、認錯?
侯贇道:「莫非……莫非二貴哥哥家人早已搬走,如今住著這一家不過湊巧同名?」
葉鳳持道:「他們不認得我,卻記得葉二貴。只不過他們口中的葉二貴,十六年前進山打獵,被野獸咬死,屍骨無存。家中尚有……牌位。」
父母同名、子女也個個同名,世上哪有這等巧合?
葉鳳持不由動搖著攥緊了拳頭,硨磲珠在手裡磨得咯咯作響,他竟連語音也微微顫抖起來:「莫非……我記了這麼多年的身世,竟是——假的?」